但他看到了被揉皱的似的,小小的白色的一团。
她躺在地上,血淋淋的,像是碎掉的白瓷。
碎掉的白瓷,扎进了什么地方,让他的呼吸都要在这一瞬停止。
雪豹茫然地上前,嗅了嗅她身上的气息。
那气息熟悉得让他害怕。
他有些焦躁地围着她打转了一阵,随后他将尾巴放进她怀里。
她冰冷僵硬的手没有反应。
他又去衔来一朵花,放在她身边,她没有反应。
雪豹将脑袋抵在她怀里,蹭了又蹭,她没有反应。
随后他迷茫地守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没有火光的黑暗之中,只有他陪伴着她。
半晌后,他喉咙里传来一声不平的像是呜咽的呼唤。
在他身后赶来的阿易,撇开了眼睛。所有人都沉默着望向远处。火光彻底照亮了她的面容。
巨兽化为人形。
“谢小羊?”他唤她,“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手指拂过她覆盖面容的染血黑发,露出底下那张破碎的面容。
已经僵冷的女孩,自然不会说一句话。
他难过地喃喃道:“你怎么又不听话,到处乱跑。”
“你让我怎么找你啊。”
他似乎在怨她,似乎在生气。
但是她不说话,他又怕她被他过分严厉给吓到。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摔倒了——痛不痛?”
少年雪白的睫羽上,已经坠下一滴淡淡的红色的液体。
那抹红色,洇染了他衣襟,他浑然未觉。
点滴的细雨落在她的面庞上。
苏不遮伸手给她挡雨。
阿蜜这才看见他在用力,他浑身紧绷着,像是不肯松的弓弦,泄了力,便会铮断。
雨幕的声音,都归为天地间唯一的侘寂。
全是她。
无声的,静寂的疼痛蔓延到身体每一个角落。昔日的记忆如同复苏的浪潮,一点点卷过他脑海里深刻的,不深刻的影子。
伤口迸开,鲜血直流。
“猫咪,我们去哪里?”
“你不会说话吗?”她偏过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瑶瑶。”
她露出个笑脸。
苏不遮木然地看着此刻臂弯里,再也认不出的脸。
她好软,好软,抱着的是她,又不是她。
是她的身体,但是她不在身体里面。
要在那一瞬间脱离身体,她得多疼。
他和她一样疼。
那时候,他赶她走,她却没有离开。
“你没走?”他问她。
她偏过头,笑得傻乎乎:“走了啊——然后又回来了。”
“猫咪,你要吃鱼吗?我给你抓鱼?”
他冷淡地回答:“两清。”
“有鱼叫做两清吗?好吃吗?长什么样?”
他甩开她,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你等等我呀......”
她跟不上他,找不到他时焦急的脸,四处喊:“猫咪!”
看到他的那一瞬两眼放光:“我在这里!”
她用小叉子吃饭,夸奖他做的羊肉真棒。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在熟睡的她耳边道:“谢小羊,你饿不饿啊?”
“饿了就起来,我给你做鸡腿吃。”
她没有回答。
浪潮卷过她掌心的灰土——她送了他一株花,还提醒他:“猫咪,记得给花浇水哦。”
那个雪夜,她怯怯地抬眼:“我抓到了羊。”
“为什么给我?”
她傻乎乎地回答:“吃不完。”
苏不遮将尾巴放在那双手里。多么奇怪,那双手无力到已经抓不住他的尾巴,却又有力到能够一直不变。
他鼓励她:“谢小羊,你冷不冷?冷就抱住我的尾巴。”
她没有回答。
苏不遮的尾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脊背打了个颤,有些茫然地想起曾经她抱住他的尾巴,在睡梦之中:“我就蹭蹭。”
她身上有很多刮擦的痕迹,几乎没有一处好的。他一点点珍重地拂过她遍体鳞伤的身体。
轻柔的海浪卷过他流血的伤口,让他的面容不可抑制地开始抽搐。
但是他想起她说:“猫咪,你真好看。”
他哑着嗓子捂住她的眼睛。
掌心是潮湿的黏腻的触感,如同眼泪。他又想起,她因为被他赶走偷偷哭。
单纯以为是花死了所以他才赶她走时,她偷偷早起挖了一株新的花回来。
谢小羊这么胆小的。他想。
他抱住了怀里软软的谢小羊,太软了,都不像是谢小羊了。
像是春天柔软的泥,没有形状的水,随时可以从臂弯里流淌而去。
“不要怕,”他说,“我来了。”
谢小羊不回答。
他挪开遮挡住她眼睛的手,才发现她并没有流泪,而是一直在流血。
他掌心里的红色流淌到了手腕的红线上。
他又想起,她送给他红线:“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她大声说:“我要吃鸡腿!”
她总是笑弯了眼睛:“谢谢你,猫咪!”
他悄悄给她换了新的花。第二天她高兴地蹲在那里一直看:“猫咪,花没有死。”
她撞见他杀人,她说她害怕,他没理她,最后却是她拿着一束花对他说:“猫咪,送给你,你别生气了。”
她发高烧,做噩梦时抓住他的手。
她夸他漂亮,迷迷糊糊亲了他的嘴唇。
只要他做一点事情,她就会说:“猫咪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
吃糖葫芦她会给他留半串,被糖渍染红的嘴巴笑嘻嘻。
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久,只要他带她出门一次,她就会立刻开心又满足。
她向别人介绍:“他是我的家人。”
他带她住进河谷,她笑得很灿烂:“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因为她答应了他不要乱跑,所以就算是坏人来了,也只是躲进了柜子里。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柜子里睡着了。
她醒来时的毫不自知危险的笑脸像是太阳:“你让我在这里等着你。这次我没有乱跑哦。”
她在无妄花海里,为他编织了第一个花环。
此时,他脑海里全是她的声音在呼唤他。笑着的,难过的,兴奋的,时时刻刻,她都在呼唤他:“猫咪!猫咪!”
他濒临死亡之际,经脉破碎,也是带着她气息的红线,将他唤醒。
他望着怀里不说话的安静的人,目光死寂地落在自己手腕上的红线上。
她突然消失,他将她找回来的时候,她说:“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了。”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我永远喜欢你。”
他们一起在木屋看着满天星河,她听他讲述他的身世。他说他已经不再难过。而她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说:“那这个拥抱,就给以前那个还在伤心的你吧。”
她问他:“猫咪,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她说,她要带他回家。
她不知从哪里学会的生涩的亲吻和表白:“我爱你,猫咪。”
她用无妄花给他编了花环,她笑眯眯:“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结为道侣了。”
她给他梳头:“一梳梳到尾。”
一梳……
苏不遮死死咬住了嘴唇。
他眼睫变得更湿,更重。
他仿佛听到了回应,她的声音远远的:“猫咪!”
是带着笑意的。
他茫然抬起脸,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谢小羊,你去哪里了?
他固执而不解地想着。
有人拉住他的手:“魔主,切勿伤心过度,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什么叫斯人已逝?
苏不遮不说话。
谁死了?他不知道。
“谢小羊,你快说话。”他执拗地晃了晃怀里的人。
怀中人的头无力地偏向另一边。
没有丝毫回应。
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怖让苏不遮的动作仿佛被凝固直至万年。
“谢小羊?”
她不回答。
同时,他再度死死抱住了她冰冷的身躯。
阿易听见他牙齿交错打架的声音,他也不忍再阻止,松开了手。
他碧绿的瞳孔湿漉漉的,失焦一般望着怀里那张破碎的,再也认不出来的容颜。
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我们不是会永远在一起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
“谢小羊,谢小羊,”他彷徨无措地晃她,“你说话啊。”
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随后他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太黑了,你不想说话?”
他固执地让所有人把火把举到她身边。
但也是这一刻,他心中的幻象完全被打破。
他颤着手。
前不久她还会对他笑,她的唇还吻过他的唇。他握住她柔软带着点凉意的手——现在已经变得僵硬。
令人崩溃的是,那只手,轻轻地,滚落了。
他如梦初醒。
谢小羊碎掉了。
完全碎了。
第35章 (一更) 不用打仗了。真好啊……
魔宫的寝殿内, 幽幽的灯火,映照着床榻上人的容颜。
纤长的雪白眼睫在高秀眉骨的阴影中,沉寂地落在他下眼睑。
银色的发梢落在颊侧, 闪耀着细碎的荧光, 让他的容颜如同沉睡千年的神祇一般笼罩光辉,圣洁而不可侵犯。
然而于他气质容颜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身侧包裹着厚厚一层黑色的魔气。
苏不遮又做梦了。
他见到了她。
她给他戴上花环, 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站在无妄花海里,背对着他, 像是一场破碎的美好旧梦。
她俯身时, 那双眼睛依旧黑而明亮。而他与她近在咫尺, 却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
苏不遮追着她, 追到了一片黑夜之中。
随后下一秒,是一辆失控的马车, 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猫咪!”
“我好害怕!”
随后是她抽泣的声音。
“猫咪,你在哪里?”
他无论如何回应,都无法让她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无论跑得多快, 都接不住她坠落在自己面前的影子。
是他害死了她——
她再次在他眼前被打碎。
碎片溅起,刺痛他的胸腔。
在这场无尽头的噩梦结束后, 他掀开了眼睫。
面容清冷疏离, 一双幽碧瞳孔落向殿门口。
他身着玄色衣袍, 极其板正禁欲, 不露除了脖颈和手以外的皮肤, 明明生了一张极美的脸, 却被浑身可怕的压迫感冲淡。
是不会让人生出邪念的令人敬畏的绝对力量。
阿易自殿门进来, 便垂首道:“魔主,信函已送往修界,修界回复, 待两日之后,便会派人前往签署和平条约。”
他半跪下,呈上信件。
苏不遮在阶上,垂眸接过他呈送上的信函。
他因为常年不见光白得过分的指尖掠过信函上的字迹。
阿易叹了口气。
魔主对于谢瑶瑶的死执念过深,以至于对修界态度堪称十分亲和。
就连邀请修界的人来参加魔主尊位大典,修界的人并没有全部参与,魔主也没任何怒色。
苏不遮冷淡的声音像是极凉的一捧雪擦过他耳畔:“准备好,务必好好招待。”
阿易听见他微微有些哑的声音,抬眸便看见他微微皱眉揉了揉眉心。
阿易目光落向沉寂的香炉——
果然,里面的安神香又被魔主熄灭了。
苏不遮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惫懒:“阿易,都说了不要给我用安神香。”
用了安神香,做不了梦,见不到她的。
阿易无声地叹口气,随后恭敬道:“是。”
他退下去。
偌大的寝殿内,又只剩下了苏不遮一个人。
他走向桌案,将灯火点亮。
上一种能够带她重返人间的方法也失败了。
他恬淡地目光掠过这失败的一页,随后翻向下一页。
该尝试第十二种了。
他拉开玄色的衣袖,右臂上的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如同狰狞的蜈蚣盘旋在白瓷般的肌底上,他的皮肤是近乎晶莹剔透的白,看上去羸弱而病态,在幽惑的烛光下莫名有一种裂纹崩坏的美感。
随后他指尖凝聚起一丝魔气,魔气如同逗引蛇类一般,牵出一条细细的红气。
红气像是一条虚弱的小蛇,盘桓在他的指节处,眷恋地旋转。
青年声音温柔而低沉:“羊,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而此刻,远在灵山的谢今爻,忽然面色一白。
自灵魂之中生出的感召和陌生的温柔呼唤让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仿佛千里之外,有故人在遥遥呼唤她的姓名,召唤流离失所的游魂归家。
苏不遮低声念着远古如同歌谣一般磁性模糊的语言。
他垂眸念着的字句,如同化而有翼的灵蝶,腾旋扶摇,溯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