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似幻。
像是——她破碎的肌骨,机缘巧合得到了莲花的帮助,以此为契机,重新生长出了躯体一般。
她沉默地凝视着他,随后露出一个熟悉的傻乎乎的笑容。
那一瞬,像是方才被那刻刀划破指尖一般,他迟钝得现在才开始痛。
他无法否认这熟悉的感觉。
不是因为那一张过分相似的脸,而是因为一种感觉——
就像他认识的,始终是躯壳中的那个魂灵。
冥冥之中,一眼就可以确认,击中心魄的那个魂灵。
是一个,只要想到容器破碎的过程,就足够让他痛至今日的魂灵。
是心里始终栩栩如生的容颜,是纵然不归,也依旧永恒的人。
他魔怔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像是机缘巧合抓住一只逃走的小鸟,他也许抓住了她逃脱躯体的透明魂灵。
“谢小羊,你回来了。”他平静道。
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自雪白羽毛一般的眼睫上,微微扑闪一下,下坠,下坠,下坠——落在她的掌心。
烫得她一颤。
第44章 (补上一更) “谢,今,爻。……
他也许是醉了。
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妄想了, 哪怕是做梦,也知道是假的的人,今夜却有点难以遏制地走火入魔。
他伸出手, 拂过她的面颊, 她是柔软的,微凉的。
像是他的手指。
她说:“你好冷。”
他指节一蜷, 随后露出一个笑。
他答:“嗯,可能以后也不会暖和了。”
对不起啊。
多年前的冬夜, 外头风雪呼啸, 她依偎在温暖的怀里, 脸颊通红, 沉入美梦。
那原本是足以让北风变得缱绻的温度。
此时却如同秋夜的露水,沾湿衣裳就是一阵微凉。
红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在他周身四处乱绕,气息紊乱。但苏不遮无暇顾及。
“你别哭。”她说。
“嗯。”他回答,随后露出一个笑。
云山染雾色般遥远的笑意。
“你哭起来, 我很难受。”她皱紧了眉头,这么告诉他。
半晌, 她见了他的笑, 又眨了眨眼, 道:“你这么笑, 我好像更难过了。”
“我不哭了, 哭了不好看。”他不是她心里最漂亮的吗?
“你哭的话, 也会很漂亮的。”她认真地告诉他。
清风拂过, 竹叶瑟瑟。
“猫咪,你哭的话,也会很漂亮的。”昔年的话语仍然在耳边啊。
好真实的一场幻梦。真实得让他的心都缩紧了。
“嗯。”他很迁就她。
他深碧色的眼眸, 像是凝聚了很多年泪意一样,颜色变得越来越沉。
她伸出手掌,他迟疑了片刻,深深凝望她一眼,随后自然而然地垂首,像是引颈就戮而心甘情愿的白鹤。
像是明知道是海市蜃楼也义无反顾陷入流沙的无望旅人。
他的侧脸,在她掌心眷恋地蹭了蹭。
空虚的幸福让他的眼泪干涸,只能露出淡淡的笑意。
“头发,变得更长了。”她手指穿过他身侧的银发。
因为没有再修剪过。他想。
一切有她的痕迹的事物,理应一点不差地封存。
那个午后,木梳一寸寸滑过他的长发,身后是她喃喃自语:“一梳梳到尾......”
“我给你剪头发。”她露出个笑,“好不好?”
虚幻和现实不断切换,让他眼花缭乱,只是乖巧地点头:“嗯。”
她吻了吻他侧脸,眼眸比星星更亮:“真乖。”
折翼的白色小鸟躺在救助者的掌心,一动不动,睁着一双依赖迷蒙的眼睛。
萤火虫自宫墙旁的腐草中升腾而起,围绕着垂在泥土上的银发飞舞旋转。
她和他半跪在草丛中。
面前是湿漉漉的草地,他黑色的衣袍被沾湿,洇上水痕,像是草的泪迹。静谧的夜色下,无人的小亭旁,二人就这样跪坐在草叶之中,一言不发,又无比融洽。
谢今爻将手里的霜寒变成了一把小剪刀。
透明的剪刀,一点点擦过他的发丝,伴随着发丝的摇曳,嚓嚓作响。
长至脊背的银发,如同凋落枯萎的花瓣,落在他身侧。
谢今爻想起某种需要换羽的鸟类,就是这样,蜕下陈旧的,束缚的羽毛,换上崭新的,自由的双翼。
酒意袭来,她捧起手中的银发,任由它自掌心滑落。
她兴致大发,颇有些稚气地道:“飞吧!”
身侧落下雪花般的发丝,像是寂灭炉火的灰烬,沐浴火苗涅槃的凤凰。
苏不遮任由她胡闹。
随后她歪倒在他肩头。
苏不遮这才看清楚她因为醉酒而酡红的面颊。
鼻端是熟悉的无妄花气息。
苏不遮顿了顿。
等等。
酒?
无妄花?
心中漫上的温情,不可思议地如同退潮般散去。
不,不是梦。
他背对着她,她跪在地上,下颌放在他肩头,沉沉的滚烫呼吸在他耳边,呼,吸,呼,吸。
错过心中强烈的震撼,他一动不动如同木石。
半晌后,苏不遮沉静的眼眸一转,随后再是一动,她便落进了他的臂弯。
沉睡的小船,回到了温柔的小溪水流之中。
还是方才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少了方才那幻梦般的轮廓。
苏不遮深呼吸一下。
头颅内的眩晕一点点消散,只剩下震撼大树根基时的颤动。
大树的叶片被寸寸剥离,成了飘落的碎金片羽——
“谢,今,爻。”
第45章 (第二更) 为什么不看看我?……
“谢, 今,爻。”
一字一顿,恍然大悟, 咬牙切齿。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 面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有些茫然地四望,险些以为自己失明了, 揉了揉因为宿醉而微微发痛的太阳穴,站起身来。
透过窗户外照射进来的弱弱光线, 她看见身侧熟悉又陌生的事物。
谢今爻:“咦?”
手边是熟悉的小木桌子, 脚边是熟悉的织机。窗明几净, 恍若隔世。
仿佛下一瞬, 有人便会推开门,神情温柔地唤她......唤她什么来着?
谢今爻想, 好像忘了。
随后她脚步轻快地走向大门。
先出去。她想。
然而,下一瞬,她的脚步顿了顿。
墙上挂着一幅画。
她难以控制地将目光落在那副画上, 随后,沉默不动。
她抬起了手, 一寸寸拂过画轴的边缘。
黑暗中, 画中的容颜对她持之以恒地微笑着。
非常的, 眼熟。
随后她顺手拿起了旁边的烛台, 点亮。
编着辫子的少女, 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融融笑意, 望向画外的人。她乌黑的发丝中, 缠绕着许多小小的细碎雏菊。她身侧簇拥着几朵烂漫的大脸盘子花。
然而少女的笑颜却比那几朵花更绚烂璀璨。
她笑得真诚坦然,极富感染力。
也极其让谢今爻瞳孔地震。
谢今爻的指尖,一点点迷茫地拂过那张熟悉得不可思议的脸。
随后, 是难以遏制的想跑。
她下意识再度四望周遭的背景。
偏偏一切手感真实得不可思议,木桌的纹理,破旧的织机,柔软的床榻——
桌上的花瓶中,甚至插在新鲜的无妄花。
谢今爻心神震荡了一阵,心中那唯一的念头被强化到盖过天地——
跑!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具体是什么她不太愿意去想,总之,先跑再说。
然而时间并没有宽容地给予她离开的机会,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日光倾泻进来,像是赏赐给囚犯临死前的最后馈赠。
门外,站着身形颀长的青年。他玄色衣袍,微微抬起的黑色伞面下,唯有露出的脸,和手指肌肤是莹白的,在一片墨黑中,显得宣扬夺目。
那两点碧色,深深而浓郁,像是暗夜风雪里潜伏的猛兽。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后缓缓开口道:“老祖宗怎么在这里?”
对啊,我怎么在这里。谢今爻想,我也想知道啊。
然而谢今爻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随后慢吞吞回答道:“我喝醉了,好像走错屋子了。”
她诚恳而歉意十足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对方只是望着她,随后极浅极淡地弯起唇。
“是吗?”
面前的女子冷霜一般的神情足够刺心。
尤其是在他已经知道,她记得他的情况下。
一想起这个可能,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走火入魔。
他带着温和笑意,踏过门槛,步步走近她。
谢今爻下意识握紧了手边的霜寒。
稳住。她告诉自己,稳住。
他的面容并不因为过分昳丽而显得缺少压迫感,冰冷而无机质的眼眸,微微一垂,落在她一张宿醉过后,有些颓靡艳丽的面庞上。
偏偏那一双熟悉的弯弯笑眼,已经显露出模糊迷雾下最本质的模样——
那是一双线条冰冷利落的微微上翘的眼睛,因为眼睫外侧比内侧更纤细浓长,所以勾勒出更鲜明的轮廓,与此同时,也显得更冷漠。
正如她于外界的传说一般。
寿数绵长,身经百战——
不染凡俗,不落尘嚣。
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刀子,没入心脏,红刀子出的同时,还能勾连出一片滚烫血肉。
谢今爻,除了那一把霜寒剑,什么都不会在意的无情剑。
谢今爻对上那双猜不透的眼睛,心头忽的突突跳了几下。
“不如再休息一下?”他状似无意道。
谢今爻摇头:“不用了。”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有些不安地补充道。
见她一脸真挚,苏不遮险些被气笑了。
但他微微一笑,随后道:“不客气,毕竟为了两界的和平。”
谢今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实则心里只想快点走:“魔尊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她还是那么会夸人。
但见苏不遮并没有侧身让她过去的意思,谢今爻的心,终于再次虚得四面漏风。
“魔尊还有什么事吗?”她稳住了自己的表情,平淡问道。
与此同时,她迟疑片刻,望向面前青年的耳侧。
看见他宛如绸缎的长长银发,她脑子里飘过几个抓不住的片段,让她头痛欲裂,所以她下意识选择了不再去想。
毕竟,他的面容,和脑海里刻意遗忘的面庞,不能说是完全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好巧不巧,此时,方才被她触碰过的画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而且,画轴咕噜噜滚到谢今爻的脚边。
谢今爻强忍着没有低头去看,但是不用看都知道,画面上那熟悉的面容正望着自己。
她自己都瘆得慌。
面前的青年俯身,动作极慢地拾起画轴,谢今爻觉得他捡画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万年。
“看到了这副画吗?”他声音平静。
谢今爻老实点头:“看到了。”
见他神色不对,她求生欲极强地补充一句:“魔尊的画,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可不是吗,刚刚把她吓了一跳。
见对方似笑非笑,谢今爻机警道:“这应该就是先夫人吧,魔尊有情有义,令人钦佩。”
青年目光落在面前的卷轴上,苍白的十指,一点点收拢画轴。动作细慢,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琉璃。
谢今爻死去多年的良心,忽然挣扎着动了一下——随后被她按了回去。
她面不改色:“现在您和修界签订和平条约,我们便都是您的家人。”
怎么能说没有亲人呢。不应该啊。
她这么说,应该没错吧,毕竟一百三十八就是这么说的来着。
“所以,老祖宗,也是我的亲人?”他似乎对这个亲人的说法产生了兴趣。
谢今爻点头,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分外真诚可信:“当然。”
只是他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容,让她浑身僵硬。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极浅极淡地笑了笑:“不是说,睹物思人吗?亲人……”
谢今爻这才想起,那一天他一直看着她,她听他说,他的道侣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问的话——睹物思人?
老祖宗吞了吞口水,抠手指慢悠悠道:“我似乎听见一百三十八在叫我。”
然而对方微微颔首,似乎极其认真地侧耳听了听。
随后,玄色的衣袖横在狭窄的门缝。
他弯起眼眸,笑了笑。
“似乎并没有,老祖宗兴许听错了?”
谢今爻欲言又止,随后坚定道:“是在识海里叫的,你听不见。”
苏不遮有些遗憾,随后道:“是吗?”
谢今爻从未如此讨厌过这两个字。
是吗,是吗。
充满着怀疑,不理解,嘲讽……和悬在人头顶的大刀没什么区别。
她依稀记得以前,他是不会这样说的——是因为,她不是“谢小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