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肯给面子是很长脸的事,李仁顿时把胸膛挺得更高,巴拉巴拉点了招牌驴三件套:
驴肉火烧、驴肉汤和驴肉锅子。
直到坐下之后,李仁才问道:“还未曾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白。”白星道,自顾自抓了碟子里的核桃糕吃。
很香。
一想到这个是白送的,难免觉得更香一点。
我姓白……
姓白……
白?!
无数个人名从李仁脑海中潮水般褪去,再看看对方的眼罩,他不觉失声道:“你是白鹞子?!”
早就听闻白鹞子有只异于常人的蓝眼睛,自己光想着这个了,却没想到人家直接遮起来。
白星嗯了声,手中的点心已飞快换成南瓜发糕。
细腻绵软,浓香扑鼻,只是……总觉得不如书生做的好吃。
李仁心中却远不似面上平静。
对折翅雁和白鹞子的关系,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有仇,见了面就大打出手;有的人说有情,一个追着另一个跑……
如今看来,两人都曾为同一件事奔走,即便不是有情,想必关系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就是不知那书生是何身份,竟能同时与折翅雁和白鹞子交好,连带着方知县也照顾有加。
弄清来人身份后,李仁再开口就有了方向,“庙会时曾有消息从马贩子内部传出,说有人曾见过酷似白鹞子的人,只是不敢肯定……姑娘之前抓的张斌判了来年秋后问斩,如今正吃牢饭呢。对了,可巧有位受害人的堂兄就在那处衙门当差,听说日日都招呼人进去拳打脚踢……姑娘入关后杀了双刃郑老三,他的两位结义兄弟大怒,扬言要血债血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郑老三最爱四处挑衅,打赢了对手就肆意折辱,打不赢就跪地求饶,叫爷爷奶奶叫得比亲孙子都麻利。偶尔没钱了便干些劫道的营生,时常草菅人命,着实不是好货。
他如此,两个臭味相投的结义哥哥自然也不是好鸟。
一个宋老大常年在河边当水匪,专把人渡到河中心就翻脸,张嘴漫天要价。若对方拿得出,便打一顿放走;若拿不出,少不得做了河中亡魂。
剩下的马老二则专门勾引良家妇女,得手了便先奸后杀……
各地官府早有针对二人的通缉,江湖上也有不少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奈何那兄弟三人别的倒罢了,逃跑的本事着实一流,又惯会乔装打扮狡兔三窟,得手后从不多逗留,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竟还是漏网之鱼。
郑老三栽在白星手中,纯粹是他接连得手后烧包了,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又垂涎小姑娘美色,觉得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小丫头很厉害。
估计阎王爷也知道了。
“碰上我,算他活该。”白星挑了下眉毛,点点头,“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不怕。
李仁就笑,“姑娘艺高人胆大,想必是不怕的,不过还需提防他们的下三滥手段。”
如今他身在公门,虽不敢自称什么正派人士,但总归要偏向好人一方的。
咳,立场什么的,绝对不是因为白鹞子出手大方!
白星问:“他们可知道我的行踪?”
李仁摇头,“目前大约是不清楚的,只是根据郑老三尸首附近的痕迹来看,知道姑娘一路往东来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有人认出姑娘,姑娘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白星陷入沉思。
该来的总归要来,康三爷的担忧不无道理。
好在一时半刻,他们应该还找不过来,且先安安稳稳过个年再说。
不过,也确实该尽快解决掉隐患了。
不然自己虽然不怕,可……桃花镇的人呢?
点的菜很快上来,李仁挥挥手让小二下去,见白星默不作声,看在钱的面子上,便十分关切道:“白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白星瞅了眼咕嘟嘟冒泡的驴肉锅子,“外面对宋老大和马老二悬赏如何?”
李仁:“……”
难不成您还打算来一手价高者得吗?
白星似乎看出他的惊讶,反问道:“不行吗?”
她以后要养书生呐,自然要更精细才好。
说着,便夹起一筷子驴肉放入锅中。
驴肉好吃,但驴骨头滋味一般,且不够肥腻,熬不出香浓味美,这汤底用的便是猪骨。
驴肉都片成薄片,牡丹花似的摆在大盘子里,中间还放着个白萝卜雕刻的花儿,旁边点缀绿色芫荽充当绿叶,很是赏心悦目。
驴肉火烧关键便在酥皮,须得酥而不碎、油香而不油腻,配着表皮的芝麻,一口气连吃三四个都不带腻味的。
李仁一噎,喃喃道:“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鲜有您这么精打细算的。
他一口把个驴肉火烧咬掉半边,又捡起掉在桌上的碎屑吃掉,“宋老大手上有不少人命,官府悬赏居高不下。听说河北万安府当地有位小官儿的公子哥儿只带了一个随从外出游玩,不慎中招,至今尸骨都没捞回来,当地官府大怒,悬赏最多,足有六百两,也不知现在加没加价。
马老二倒是精明些,只挑选中下等人家中容颜娇媚的女子下手,纵使伤害人命,到底影响有限……”
不同于宋老大荤素不忌,马老二总是先下手勾搭,家属一来暗恨自家婆娘不检点,二来也没有本事报仇雪恨,故而不愿大肆张扬。官府更不愿意因为一介贱民的性命招惹江湖煞星,且若这等丑事传扬开来,难免影响本地风评,难免推三阻四草草结案。
如此一来,悬赏就很低了。
白星嘶溜溜吃了一大筷子涮驴肉,觉得滋味儿不错,满意地点点头。
平心而论,驴肉锅子的滋味比起牛肉火锅差远了,不过胜在肉质新鲜:不比牛肉是冻过的,掌柜的直接在后院杀驴,肉从片下来到上桌,中间也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再不能更鲜嫩了。
连汤带水蘸着麻汁香油辣子碎碎一并灌下肚,肉片直接在唇齿间化开,活像点了热乎乎一道火线,从嘴巴到五脏六腑都暖和了。
大冬天的,吃锅子最养肠胃。
白星趁热喝了几口汤,光洁的额头上微微见汗。
既如此,宋老大死定了,马老二么,权当添菜了。
到时候自己先提着宋老大的头颅去往那小官儿家里走一趟,对方必然有重谢,却不会留下头颅。然后自己再将凭证送去衙门,领取赏银……
一份工两份酬劳,真是美滋滋!
“姑娘只管放心,若有消息,我保准第一时间传递。”有银子好办事,李仁把胸膛拍得跟擂鼓一样响,“只是姑娘如今住在哪里呢?”
白星撩了撩眼皮子,“桃花镇。”
即便自己不说,想必他也猜得出来。
二十两银子不是那么好赚的,见白星不再说话,李仁竟隐约有些不安,生怕对方在后面藏着什么大招,便试探着问道:“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劳的么?”
白星唔了声,非常严肃的思考半天,指了指驴肉火烧,“再来十个吃,等会儿要二十个带走。”
她觉得三件套里面就数这个最好吃了,又香又酥别有一番风味,带回去给书生和廖雁尝尝。
李仁:“……”
所以刚才的二十两也包含伙食费是吗?
不过别说二十个,就算再来五十个也不过一二两银子的事儿,倒也不大肉疼。
就是吧……白鹞子人不大,饭量倒是不小。
“城中有可靠的马贩子吗?”白星咬着驴肉火烧问道。
“姑娘要买马?”这事儿问他这个东道主地头蛇倒是正对路,“有倒是有,只是宝马难得,恐怕没有姑娘那匹灰马那般成色的。”
“那是自然,”白星丝毫不谦虚,并且觉得他颇有眼光,“阿灰乃万中无一的宝马名驹,寻常难见。”
那些普通马儿,如何能与阿灰相提并论!
两人吃过饭去取马,小厮满脸得救的表情,又委婉地对白星告状:“姑娘这座驾着实活泼……”
才刚他们听见牲口棚里闹腾起来,纷纷过来查看,结果就见同一个马厩的牲口都被它撵走了,不走的就又撕又咬。
名山县也不过是小小县城,往来的少有大人物,使用的牲口中骡子和毛驴占据大多数,谁能有匹劣马便是人上人……就那些四条腿儿的,岂是阿灰一脚之敌?
待到最后,那匹大灰马独自盘踞一整座马厩,霸占了一溜儿食槽,其余十多头牲口都挤在另一座小棚子底下瑟瑟发抖,委委屈屈轮流在同一个小食槽内进食。
什么驴马牛羊,此时都一个待遇。
有人试图上前拉架,结果那灰马都不带正眼瞧一下的。
说这话的时候,吃饱喝足的阿灰正温顺地用大脑袋在白星身上蹭,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乖巧极了,跟刚才土霸王似的模样真是判若两马。
白星满足地点头,“你可真有眼力,它着实是难得一见的活泼好马儿。”
伙计:“……”
我并不是在夸奖它好吗?自家养的什么熊孩子,心里没点数吗?
世人鲜有不爱宝马的,李仁看得眼红心热,酸溜溜问道:“这马一年得费不少银子吧?”
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至今骑得也不过一匹三流中等马儿,纵观整个江湖,统共也没见过几匹如此出色的良驹。
瞧这身形骨架,瞧这明亮有神的大眼睛,这蹄子,这牙口……
还没长大便有如此神威,待到来日彻底长成还了得?
白星漫不经心道:“好说,养得起。”
李仁:“……”
该死的有钱人!
阿灰瞅了李仁一眼,朝他打了个响鼻,把两片厚嘴唇吹得扑簌簌响,唾沫星子漫天飞舞。
这厮不是好人!
李仁:“……”
娘的,他收回刚才的夸奖。
中午阳光正好,不少百姓都趁着这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光在外溜达,大街上可比上午热闹多了。
卖灯笼的,卖荷包的,卖烟花鞭炮的,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荤素包子的,各色摊子挨挨挤挤塞满大街,虽只是平常日,可热闹程度几乎赶得上小城镇赶大集。
白星想起来赶庙会时和孟阳一起吃糖葫芦的事,难免有点触景生情,又顺手买了串糖葫芦。
见李仁怔怔出神,她很严肃的解释道:“山楂助消化。”
李仁张了张嘴,很明智的没说话。
你刚才不吃那么些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山楂助消化不假,可前提不也得先吃下去吗?你还真不怕撑。
两人一马又往北面的牲口市场去。
因牲口市场气味难闻,李仁就让白星先把打包的驴肉火烧寄存在店内,回头要走时再去取不迟。
李仁径直去找了一个马脸汉子,“带了个朋友过来,我记得你这里倒有几匹马还算不错,都牵出来瞧瞧。”
那马脸汉子抬头一看,哎呦一声,脸上瞬间浮现出激动的潮.红,扎着两只颤抖的手就要去摸阿灰。
“要了命了,有这等好马,还买什么旁的!”
阿灰嘶律律一声,觉得这人好色哦,直接张开嘴,咔嚓咬住他半边脑袋。
李仁:“……”
马脸汉子:“……哎哎哎。”
他试探着拔了几下,没拔动,竟不害怕,反而越加兴奋,歪着脖子去摸阿灰的牙齿,口中念念有词道:“好马,好马啊!哎呀这牙口,不超过五岁吧?真有劲儿,哎哎哎疼疼疼……”
白星觉得这人可能不大正常。
她满面担忧地拍了拍阿灰的脖子,“快松口,脏。”
别染上疯病。
阿灰呸一声吐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马脸汉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半边脸上印着一排清晰的牙印,越加狂热了。
他激动地搓着手,并现场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姑娘是要卖马?我的马尽管您挑,全要了也成啊!”
若此生能得此宝驹,去上半条命也值呀!
阿灰直接给了他一蹄子。
白星蹲下去,看着趴在地上不断哀嚎的马贩子,伸出指头戳了戳。
她皱巴起脸,十分怀疑地望向李仁,“这人是个傻子。”
李仁捏了捏眉心,“不是,他是出了名的好马,为了养马,老婆孩子都跑了,祖宅也卖了,整天跟马一起睡在窝棚里。”
当一个马痴看到难得一见的好马,稍微有点失态……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马脸汉子哀哀戚戚抬起头来,满面痴迷地去摸阿灰的蹄子,丝毫不担心被踩死,“真,真有劲儿啊!好马,好马啊!”
李仁连忙制止,不是担心他被踢死,而是唯恐白鹞子暴起杀人。
听李仁反复解释说白星想买马送人后,马脸汉子周良驹立刻唉声叹气起来,简直比当初目送老婆孩子离开还要难过。
是的,因为太过爱马,他竟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
“两位跟我来吧,”他贪婪地看了阿灰一眼,又叹了口气,活像穷鬼就着酒楼里的香气下饭,“虽说比不上姑娘这匹,可也能勉强跻身二流,等闲生人我还不舍得卖呢。”
马贩子身上的味道太过明显,阿灰一早就闻出来了,此时见小主人竟跟着走,登时就原地一蹦三尺高。
你都有了我了,竟还巴望别的马?
我生气了!
白星赶紧捏捏它的耳朵,搂着修长光滑的脖子安慰道:“阿灰最棒啦,我要买了送人呐,就是给你炒栗子黄豆的那个。”
阿灰打了个响鼻,骄傲地仰起头,耷拉着眼皮瞅她:阿灰比大黑还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