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倒还罢了, 好歹能勉力支撑, 不少家中有老人和孩子的, 根本熬不住, 便都提前去眯一会儿, 待到凌晨时分再起来吃饺子。
不吃饺子, 怎么算过年?
夜色深沉时,孟阳带着白星和廖雁包了饺子,其中一部分塞入洗净的铜板。
水已经烧开, 正咕嘟咕嘟冒着大泡,他搬起盖垫,将上面挺着圆肚皮的饺子一股脑倒入锅中,又用圆润的勺子背轻轻推着。勺子背足够圆滑,碰到薄薄的饺子皮也不会戳破。
实心大肚水饺很重,如果不推一推的话很容易黏在锅底,要破掉的。
哦,对了,新年不可以说破掉,要说“撑开”,寓意福气多多、财气多多,以至于饺子都撑不下了。
肉馅饺子要多煮一会儿,孟阳耐心等了三个开锅,这才用漏勺捞出来。
先端一盘供祖先、祭天地,然后才是自己吃的。
以前只有自己过年的时候,孟阳从不在饺子里放铜钱,因为总觉得有点自欺欺人的幼稚。可说来也怪,今年分明又长了一岁,该更成熟懂事了的,他却忽然觉得塞铜钱很有趣了。
但他没有在饺子上做标记,能不能吃到,能吃几个全凭运气。
他还有点小紧张呢。
但转念一想,自己可是足足塞了三分之一啊,运气再坏也能吃到几个吧?
煮好的饺子皮不再是下锅前的苍白,而是微微呈现出一点半透明的皮质,里面隐约透出不同的颜色。
绿的是荠菜肉的,稍暗的白色是白菜肉,用料都很足。
热气腾腾的饺子配饺子汤,原汤化原食,美得很!
第一枚铜钱是白星吃出来的,她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抿着嘴儿傻乐,其余两人都非常给面子的鼓掌。
但渐渐的……就有点不耐烦。、
“书呆,你究竟塞了多少铜钱?!”廖雁再一次被硌到牙,“噗”一声吐出来一枚硬邦邦的铜钱。
孟阳嘿嘿发笑,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心太过,“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嘛!”
嗨,以后就有经验了,十分之一足够……太多的话,当真影响食欲。
水饺吃完又吃宵夜,把各色炸货都拿来装盘,还有新烤制的肉脯。
肉脯是用擀面杖反复压制过的,非常劲道有嚼劲,上面刷了加入蜂蜜的甜辣酱,口感十分丰富,根本停不下来。
白星尤其喜欢这个,一口气吃了三大张将近半斤,撑得几乎要吐出来,只好慢吞吞捂着肚子去院中打拳消食。
孟阳觉得欢喜极了,一时文思泉涌诗兴大发,当场挥毫泼墨,一口气作了七、八首仍意犹未尽。
许是厚积薄发,已经许久没作诗的他今日下笔如有神助,当真是一挥而就,且用典考究、辞藻华美,读来唇齿留香,可谓上上佳作。
奈何在场另外二人皆是胸无点墨之辈,此等雅行与他们而言不亚于对牛弹琴,三人六目相对,一人期盼两人茫然,端的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一应美感全无。
原本孟阳还打算写一篇《忆年》的赋,见此情景,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听得外头梆子敲到三更半,一时外头鞭炮齐鸣,响声震天,不知谁家燃放的巨大烟花映红了半边天……一切都昭示着新一年的到来。
刚被打击的孟阳忙起身去屋里取了包袱交给廖雁,“雁雁,新年好啊!”
正埋头啃猪蹄的廖雁一愣,含糊道:“谁?我?”
孟阳点点头,笑眯眯把包袱推过去,“你打开看看嘛!”
廖雁呆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略略有点不自在。
还没谁送过他礼物呢。
这书呆子,别是要使坏吧?
他想这么想,可理智却告诉他对方还不至于,于是到了嘴边的挤兑,便又咽了回去。
见白星也好奇地等着,他犹豫了下,磨磨蹭蹭去洗了手,这才开包袱。
是一套青色的棉布衣裳,可以现在贴身穿,也可以暖和之后直接外穿。
针脚很密实,也是非常方便行动的箭袖衫子,可见做衣裳的人着实用心了。
“新年要穿新衣服,”孟阳正色道,“星星有王太太送的新衣裳,我也有新做的大氅,思来想去,我就偷偷给你做了一套,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自己着实太过粗心,若非前阵子王太太提醒,他竟没发现星星和雁雁的里衣都破旧了的。
白星大为震惊,“你什么时候做的?”
最近他又要做饭,又要准备出行的东西,还要制作武/器,哪儿来的闲工夫做衣裳?
孟阳摸了摸鼻子,“还好吧,只是最简单的裁剪缝制,并不用绣花,三两天也就做完了。”
白星一双眼睛越发溜圆,“你还会绣花?!”
孟阳稍显羞愧地低下头,“那个……还不会。”
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努力学呀。
廖雁盯着衣服怔怔出神,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软的像云朵。
他的手指一碰到衣服就像烫着了似的缩回来,在喧杂的鞭炮声中大声嚷嚷道:“一般吧!”
话虽如此,可眼睛却忍不住一瞄再瞄,像得到了糖果的骄傲小孩子,既想要,又嘴硬不肯承认。
白星戳了戳他。
廖雁凶巴巴抬头,“干嘛!”
白星指了指他的耳朵尖,“红了。”
廖雁猛地捂住,抱起包袱滋溜钻回房间,“冻的!老子要睡觉了!”
可等清晨醒来,孟阳却分明看到廖雁皮袄里面露出来一截崭新的青色衣袖。
正月初一拜大年,资深东道主孟阳硬拖着白星和廖雁,把镇上几家熟人那里都走一圈。
原本白星和廖雁还不大想去。
江湖之人,生离死别不过寻常事。他们都不是喜欢道别的人,左右世事无常,若有缘分,自然能有再相见之日;若无缘分,道别也无用,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可耐不住孟阳缠磨,只好投降。
头一家自然是资历最老身份最高的刘镇长家。
三人刚一进门就被硬塞了红包,原本还有点不情愿的廖雁瞬间欢喜起来,当即把红包往白星手里一砸,非常豪情万丈道:“看吧,老子有钱了,还你!”
荷包里统共也没几个大子儿,难为他如此慷慨。
听孟阳说明来意,刘镇长愣了下,“明天就走,这么快?”
离开的事早就知道了,可没想到这么快。
孟阳搓着手道:“看了黄历本子,明天宜出行。”
其实倒也不光是这个原因。
他在这个小镇待了足足六年,以前没有勇气,可现在……恨不得立刻就到外面展翅高飞。
他太渴望出去了,做梦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山,尝尝外面的水,见识外面的风土人情……
白星和廖雁也是这个意思,宜早不宜迟。
若总是拖拉,初一之后还有初二初三,有庙会,还有正月十五,还有康三爷他们的婚礼,拖到哪天是个头?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倒不如早去早回。
刘奶奶也十分惊讶,拉着他的手道:“年轻人愿意出门走走是好事,只是你们一定小心。”
孟阳一一应下。
“东西可都准备齐了?银子够吗?穷家富路,可别藏着掖着不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老两口身边常年没有小辈,就把镇上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的,此时听说孟阳要出远门,归期不定,难免牵挂。
“够了,”孟阳笑道,“我攒了将近二十两呢,三人一并吃住,倒是能省不少。”
寻常四口之家一年都用不了二十两,他一个人,足够了。
刘镇长嗯了声,起身下炕,“我去给你弄些常用的药,出门在外一切不便……”
孟阳摆摆手,“药我都备好了。”
他从很多年前就想出去看看了,除了银钱之外,该准备的一直都准备着,常用的药物自然也在其中。
刘镇长笑了,难得打趣一句,“看着倒是等不及了似的。”
孟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最后,孟阳又把钥匙和阿青阿花托付给了王大娘家……
正月初二一大早,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起了床。
连着庆祝了两天的人们已经很疲惫了,不约而同睡了懒觉,此时太阳刚从地平线上爬起来,静悄悄的镇上没有一点动静,只有空气中浮动着乳白色的薄雾,如梦似幻。
要走了么?孟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冰冷湿意的空气,忽然有种不切实际的担忧:
不会是做梦吧?
在桃花镇的日子很好,很平静,像一层厚重的茧子和外壳,将他紧紧包裹,隔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恶意和冲击。
但时间久了,他也不止一次的想,这种保护是否也会成为阻碍?
孟阳落了锁,把钥匙压到跟王大娘说好的石头下面,牵着小五随白星和廖雁一起出城。
他最后一次看了眼生活了六年的城墙,一咬牙,翻身上马。
小五打了个响鼻,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
做好准备出发了吗?
孟阳的心突然砰砰狂跳起来:那里有紧张,有忐忑,有激动,但唯独没有恐惧。
这么多年了,在别人的陪伴下,他终于鼓起勇气突破包裹自己的茧子,勇敢地远行。
他用力一抖缰绳,“驾!”
马蹄飞扬,驮着他飞速远去。
跑出去一段之后,孟阳扭头看着身后的桃花镇越来越远,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的骑术并不算特别好,但此时竟胆大包天的伸出一只手,努力伸展着去触碰迎面而来的柔风。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面颊上,让他的心不断膨胀。那里不断滋生、发酵出快乐,叫他恨不得背上生出双翅飞起来!
“我出来啦!”
“我出来玩啦哈哈哈!”
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声音传出去老远,惊起枯林中的一片飞鸟。
第71章 出行 第一更
对白星和孟阳而言, 离开桃花镇也不过是过去千百次远行中平平无奇的一次,除了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同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品味的。
但对孟阳而言, 却截然不同。
在过去将近十九年的复杂记忆中, 他很难筛选出哪一天的心情能与现在相媲美。
他的胸腔内鼓胀着快乐,周身洋溢着满足, 脑海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和迟疑,飘飘然到几乎要乘风而起。
他看见天上的云要惊叹, 看见地上的草要惊叹, 哪怕在别人看来最不起眼的一块河面碎冰, 也会引来他一连串的赞美。
“哇, 这棵树长得可真高!”
“看呐看呐,树底下的小花开了!”
“呀, 河面解冻了,你们看那些浮冰,像不像碎银?”
白星和廖雁被他难以克制的激动语气引诱, 下意识往河面上看去:
是一条狗尿尿一样的纤细小河……
廖雁嗤笑道:“你个没见识的书呆子!外头的大江大河多着呢,浪花翻起来比几个人摞着都高, 你若见了那个, 岂不是要激动得哭出来?”
阳光下, 孟阳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里面流动着清晰的幸福。
他自动屏蔽掉廖雁的挖苦, 顺着对方的话想了一回, 不觉心驰神往, “若真那么好看,我就算哭一哭又怎样呢?只是眼下虽然没有大江大河,我却觉得这样的小溪也很美丽。”
展望未来确实值得赞许, 但将来的事毕竟虚无缥缈,既然暂时得不到,那么珍惜当下又未尝不可呢?
大江大河固然有其震撼人心的壮观和气派,可小溪小流也有它们的婉约和温柔呀。
就好像百花盛开,牡丹芍药自然艳丽高贵不可方物,但桃花杏花也有其独特的娇柔清丽,难不成因为有花王在,就不许漫山遍野的小花盛开了吗?
见他如此认真,廖雁张了张嘴,倒是说不出话来,又像魔怔了似的,跟白星一起重新望向路边的小河。
河面原本覆盖着一层冰面,但因为近来天气转暖,冰层融化,河冰难以为继,纷纷断裂开来。
冰面一除,水位上涨,被禁.锢了一整个冬日的河水再次潺潺流动,又进一步催动了冰面碎裂。
此时阳光正好,碎裂的河冰随水而流,发出刷拉拉的细微响声,遇到沟沟坎坎还跟着跳一下,随着角度变化折射出夺目的光彩。
阳光下看冰雪着实晃眼,廖雁本能地眯起眼睛,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好像,确实挺像碎银的。
三人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桃花镇所属的绥山州。
绥山州地处桃花镇西南约莫二百里处,骑快马大概需要五六日,中间途经三四个村镇,但白星并不打算多做停留。
之前她已经让李仁放出风声去,说白鹞子身在绥山州,如今过了三四天,想必消息早已传开,说不得那宋老大和马老二已经动身往这边来了。
若自己不赶快过去坐实消息,保不齐那二人找不到人后要继续打听,难免漏了马脚。找不找得到自己倒不打紧,只怕他们顺藤摸瓜溜到桃花镇去,搅乱一池清水。
此时狂奔半日,人累马乏,难得日头正好,又有清水在侧,倒不如暂且歇歇脚,也饮饮马。
白星当即提议下马休息,顺便简单吃个午饭,廖雁和孟阳都说好。
三匹马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肆意奔驰,都撒了欢的跑开了。这会儿跑了大半天,也着实又渴又饿,就都去河边饮水。
阿灰还是那副霸道脾气,自己独自占了上游,还不许小五靠近,故意用屁股去顶人家。
小五委委屈屈哼哼两声,耷拉着脑袋,一脸小媳妇样儿的蹭到大黑下游,小心翼翼看人家的脸色。
大黑不管它,只是低头饮水,呱嗒呱嗒喝得起劲,尾巴一甩一甩高兴的很。
称心如意的阿灰咕嘟嘟喝饱了水,又用厚嘴唇去拱枯草堆。
虽然现在刚进正月,但在被厚厚的枯草掩埋下的向阳处,却已经有顽强的嫩草发出新芽。
憋了一冬的养分全集中在此刻,又是水边野草,端的鲜嫩丰美,阿灰找到大一片,高兴得直抖耳朵,吃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