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家畜,但他似乎已经提前感受到养猪的喜悦。
充满挣扎的视线在红枣糕上徘徊良久,白星终究用刀客的自制力战胜食欲,艰难地摇了摇头。
经过了大胡子新邻居的幻想破灭、红焖狼肉的美味可口,以及多年来第一次与人共食的喜悦之后,孟阳跌宕起伏的头脑中才想起来要带新邻居找镇长报道的事情。
白星沉默许久,点头。
入乡随俗。这个名字不算罕见,且她多在东北、西北一带出没,想来江湖中人也猜不到名声如日中天的白鹞子、鸳鸯眼会藏身中原小小城镇之中吧。
孟阳又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感,立即站起身来,“那麻烦白姑娘你稍候片刻,我装些枣糕分与别人尝鲜。”
他去厢房中取了一沓油纸,将切成一掌见方的红枣糕仔细包成厚块,整齐地放到蓝布印花包袱内,这才干劲满满道:“走吧!”
白星眼珠不错的盯着他干完这一切,有点不明白对方的欢喜究竟从何而来,但只是这么看着,她的心底似乎也慢慢涌现出一点罕见的雀跃来。
这感觉很陌生,但意外的不坏。
送了对面王大娘家后,孟阳直奔街口的馄饨摊。他从提篮中取出两方红枣糕递过去,“张大爷,我做了点发糕,给您和媛媛尝尝鲜。”
媛媛家去的太晚,他却知道张大爷每夜都等着陪小姑娘一起回家,正好顺带捎着。
张大爷的眼睛不太好使,可鼻子却很灵,隔着油纸包就嗅到浓郁的猪油和红枣香,不由十分推辞,搓着粗糙的大手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这样大一块枣糕,成本怕就要十多个大钱,怎好占人家的便宜?
孟阳笑呵呵掀开篮子与他瞧,“都有,您若不要,旁人也不好收了。”
张大爷又推辞几回,这才别别扭扭收了,又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星道:“这不是新来的闺女么?我正等你哩,一碗馄饨三文钱,上回你多给了好些哩,快拿回去!”
说完,果然从腰间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荷包,作势要塞给白星。
谁知就听白星来了句,“我没有。”
张大爷愣了下,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果断道:“老汉眼睛不好使,脑子还灵光哩,怎么不是你?”
白星身子微微一侧躲过他伸过来的手,一脸平静惜字如金道:“你没有证据。”
张大爷呆住,两只稍显浑浊的老眼都直了:“……啥?”
没等张大爷回过神,白星就已大步流星走远。
孟阳已经看傻了,在原地呆立片刻才如梦方醒,走出去几步还听见背后张大爷怀疑人生的嘀咕,“证据?我,我就是还钱啊……”
还钱要啥证据?!
他活了一辈子了,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接下来的一路,白星都能觉察到来自身边书呆时不时的注视,快到吴寡妇的豆腐铺时,她终于问道:“看什么?”
孟阳挠了挠头,笑眯眯道:“白姑娘可真是个好心人呀。”
他都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
他才要继续说话,却眼尖的看见康三爷从后门出来,忙挎着小篮子紧走几步,“三爷,三爷且住,我做了红枣糕……吴嫂子也在家呀,那正好。”
吴寡妇仿佛在康三爷家的后门安了眼睛,不管对方什么时候出入,哪怕是三更半夜,她也总能第一时间穿戴整齐出来。
她大大方方接了红枣糕,又眼带春水的朝康三爷斜了一眼,用明显润色过的嗓音道:“三爷,我也会做哩。”
来吃呀。
康三爷脊背挺得笔直,充耳不闻目不斜视,满脸络腮胡打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非常正人君子。
他跟孟阳道了谢,视线越过对方的肩头落到一个脸生的姑娘身上,几乎是本能地拧起眉头。
呼吸悠长几不可闻,脚步轻盈……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竟是个高手。
她背上那两截约莫半人高的细布缠着的长棍,应该是兵器吧?
可惜他远离江湖太久,一时也猜不出对方来历。
他打量白星时,白星也在看他,并微微挑了挑眉。
没想到这小小的桃花镇,竟也是藏龙卧虎呢。
孟阳帮忙介绍,“这是白星白姑娘,新来的邻居,我带她来找镇长。这是康三爷,功夫好得很哩,为人最是公正无私,有什么事只管找他。这是吴嫂子,做得一手好豆腐。”
康三爷意味深长地瞅了孟阳一眼,心道我功夫暂且不论,你这位新邻居的功夫,只怕是好得很……
吴寡妇闻言咯咯笑了几声,看着白星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的脸很是羡慕,“啧啧,小姑娘长得真俊,吃嫩豆腐不吃?”
嫩豆腐有什么好吃?淡而无味。白星诚实的摇了摇头。
她与康三爷的视线迅速交汇,又迅速挪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爱吃嫩豆腐呀,”吴寡妇一拍巴掌,对孟阳招招手,“前儿我自己晾了一批豆腐干,你拿些家去尝尝。”
孟阳没有推辞,并当场对那些板板正正的豆腐干给予高度赞扬,又对在一旁斜眼看的白星美滋滋道:“用小火烤一烤,再在上面刷一点蒜蓉辣酱,外酥里嫩可香啦!”
顿了顿又遗憾道:“要是有五花肉就最好啦,剁一点肉泥,把豆腐干从中间剖开两半抹进去,肉的油脂能缓缓渗入到厚实的豆干里,简直比大口吃肉都香呢。”
可惜他最近有点穷,买不起,不然还可以继续请新邻居吃一吃的。
白星的喉头耸动下,长睫毛拼命抖。
想吃!
她今天就买五花肉!
目送这对少男少女离去,吴寡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由衷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年轻那会儿,我的面皮也是这般水嫩光滑。如今倒好……”
正说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眼熟的油纸包,正是方才孟阳给的红枣糕。
吴寡妇一怔,就见康三爷继续板着脸道:“我不爱吃甜的,丢了可惜。”
这年头,哪儿有人不爱甜?若他不爱,方才不要也就是了。
吴寡妇难得扭捏起来,犹犹豫豫接了,一颗心砰砰直跳。
康三爷立刻掉头就走,吭哧吭哧拄着拐走出去几步了又停下,梗着脖子头也不回道:“人上了年纪,也未必就不好看。”
话音刚落,便杵着一条断腿,以更快的速度飞快消失在拐角处。
吴寡妇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日,面上忽地飞起两团红霞,双颊火辣辣的。
她原地跺了跺脚,抬手捂脸,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只觉面上烫得厉害。
“呸!”她轻轻啐了口,心头一片甜蜜柔软,“死相……”
那双已经微微带了皱纹的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日头影里又润又亮,竟有十分动人姿色。
康三爷说得没错,人上了年纪,未必就不好看。
第12章 【捉虫】那书生和那女子(三)
老镇长姓刘,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头儿,圆圆的脸面十分光滑,满头白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慈眉善目的模样像极了年画上的寿星公。
已经六十多岁的他身体依旧很硬朗,镇上一大半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居民们都爱喊他刘爷爷。
说来奇怪,康三爷整天黑着脸,可镇上的小孩子们并不怕他;偏刘爷爷整日笑呵呵,娃娃们却怕极了他,因为他动不动就爱让人喝苦得吓人的药汁子,说什么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而孩子们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却是:在大家眼中这样令人畏惧的刘爷爷,竟最怕柔声细气的刘奶奶。
每当刘奶奶皱起一点眉毛,微微压下嘴角时,刘爷爷便会迅速弯下依旧很挺直的脊背,低眉顺眼地道:“哎呀,不要生气啦,我煮豆沙汤圆给你吃呀。”
他的声音简直柔和得不像话呀!
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孩子家去问爹娘,为什么他们不高兴了,刘爷爷会笑着继续灌他们苦药汁子;而刘奶奶不高兴了,刘爷爷就会煮豆沙汤圆?
他们也想吃甜甜的豆沙汤圆呀!
后者便会戳一戳他的脑门儿,笑道:“傻孩子,你还小呢,懂什么?”
这么一说,孩子们就更糊涂了。
为什么小就不懂呢?真想快快长大呀。若是长大了,是不是就能随便不高兴,然后天天吃红豆沙汤圆?
白星和孟阳进门时,刘奶奶正端着食盆喂猪,“阳仔来了呀?”
她对白星露出赞叹的目光,“这是哪家的闺女?长得真好呀。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桃花镇的每个人都热情得不得了,自来熟得不得了,短短数日,就令那些严酷的江湖岁月恍如隔世,仿佛已经离得很远了。
见白星有点不自在,孟阳忙上前解围,“奶奶,这是我隔壁新来的邻居。”
刘奶奶哦了声,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走,我带你们进去。”
她麻利地将剩余猪食倒入食槽,又往体格最健壮、最能抢的黑白花猪仔身上拍了一把,嗔怪道:“花仔,就你吃的多,让让弟弟妹妹们吧。”
花猪仔哼哼几声,不情不愿往后挪了挪,果然有几头略瘦弱些的小猪仔扭着屁/股挤进来,呱唧呱唧吃食。
白星的心思瞬间变得很微妙,因为她觉得对方这句“花仔”跟刚才的“阳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两口都是体面人,小院儿拾掇得很整洁,沿着院墙一圈的排水沟都用瓦片围起来,脏水半点溅不到外面,额外还搭了个小花圃。
时值深秋,旁的花卉都败了,里面三盆山茶花和几丛月季却都开得轰轰烈烈,大红、艳黄的花瓣奋力舒展,展现出一种与季节全然不相符的勃勃生机。
花圃旁边是鸡鸭圈,里面圈养了十来只鸡鸭,见有客,就都一窝蜂地挤到前头来,伸长了脖子左摇右摆地看。
里间的老镇长听见动静,已经主动来到正屋会客厅,等他们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伸出手来,我把个脉。”
白星露出馄饨摊儿张大爷的同款迷惑:“???”
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她下意识看向现场唯一一个比较熟悉的书生:什么情况?
孟阳赶紧上前,“刘爷爷是个大夫,医术很好的。”
他最喜欢给人看病,有时在大街上闲溜达都会顺手抓个人把脉,所以这一带的居民就很健康,因为大凡有啥病症都会被提前发现。
老镇长打开炕桌上的小匣子,从里面拿出条软趴趴的小枕头一样的东西,笑眯眯拍了拍,“来。”
白星从小跟着义父野蛮生长,对看病这种事很陌生,尤其把脉……习武之人很难轻易把脉门交到别人手中,所以她几乎本能的想要拒绝。
但也不知为什么,那笑眯眯的老头儿却在某个瞬间与义父的影子重叠,叫她立刻怔住,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凳子上。
记忆深处仿佛有无数次,义父也曾这样对自己说,“丫头,来!”
她小的时候胆子不大,都不敢从树上往下跳。每当这个时候,义父总会站在地上,张开宽广的胸膛,伸出手臂,以鼓励的语气道:丫头,来!
无论白天黑夜,他总能稳稳地接住自己。
如今,自己不必别人接就敢飞上飞下,登房顶上树梢如履平地,可那个曾经不厌其烦张开双臂对自己说“来”的人,却早已不见……
老镇长双眼微眯,很是沉醉的模样,一只手顺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另一只手轻轻试着白星的脉搏。
“唔,小姑娘血气很足啊!不错,真不错。唉,小时候受过冻伤是不是?有点寒气,不过被压制的不错,唔,每月癸水时小腹疼痛难忍吧?”
白星初次体验到医术之神奇,露在外面的左眼瞪得溜圆,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乖乖点头。
她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几乎冻死,义父卖了两张虎皮才救回来,但依旧留了病根。前两年她刚来癸水,每次都很痛,身上最长最深的疤痕就是某次对手趁机刺的。
那一剑穿胸而过,几乎要了她的命。
但她还是拼着一口气活下来,并且吃到了甜甜的红枣糕。
她不禁再次感慨,还是活着好。
虽然确实很思念义父,但她总觉得,还是晚点去陪他老人家的好。
老镇长又屏息凝神感应片刻,狐疑的眼神落到白星的眼罩上,“你这个眼睛……”
白星立刻收回手腕,起身抱拳行礼,“多谢。”
刘奶奶在旁边咳嗽一声,谴责地瞪了老镇长一眼。
这老货,人家姑娘年纪轻轻的就坏了眼睛,谁愿意多提呢?
老镇长张了张嘴,心道,我就是奇怪呀。
她的眼睛分明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要盖住呢?
不过人都有秘密,既然人家不说,他也就不老脸皮厚的问了。
“那你这个额头又是怎么回事?”老镇长指着她脑门儿上的纱布道。
孟阳有点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忐忑,“昨天白姑娘伤着了,我帮忙包了下,可能包的不很好。”
白星下意识抬手摸了下,抿抿嘴,“挺好的。”
还上了药,都不流血了,她以前受这种伤从不管的。
老镇长的眼珠在这俩人脸上飞快地溜了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含笑摇头。
他拆了纱布,脑袋向后仰开一点眯着眼看了下,点头,“确实挺好,就这么包着吧,每天换次药。不过这口子有点长,注意别沾水,也别再崩开了。”
白星拧着眉头想,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出于谨慎,她没有回答。
纱布一拆开,白星脑门上就咻地弹起来两撮头发,老镇长一瞧就乐了,“呦,还是个小卷毛,这倒挺稀罕的。”
她大部分头发都塞在薄棉帽里,乍一看倒是没注意。
这会儿仔细一瞧,这丫头皮肤白皙,五官也比寻常中原人更加深刻,怕是有些番人血统呢。
“我拟个方子,可调理你体内的寒气和旧伤。额外再加两片姜三个枣做药引,每日三碗水煎成一碗,连吃三天再来找我看看。”老头儿低头慢吞吞写着,一笔一划很认真,“东街上的老王药材铺子很好,可以去那里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