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他拍板道,“过两天春分,你们就去郊外放风筝去,若是欢喜,再顺便去南面九层塔那里看看潮,登高望远也散散心。”
阮氏一听,不免心惊,生怕孩子们出门再遇到危险。
庄文兴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会提前派人打点。”
孩子们总不能在家憋一辈子吧?那不成坐牢了!
再说,这里是云间府,庄家自家地头上,若连这个门儿都不敢出,日后索性也别过了。
更何况如今几位少年侠客都在,若真遭遇什么歹人,难道他们会坐视不理?当真没有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了。
庄秀秀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难免欢喜异常,只是想起父母,又不免担忧,“可是,爹娘会允许我出门吗?”
庄文兴笑笑,冲她挤了挤眼,“包在大伯身上!”
庄文兴说的这些事,白星一样都没玩过,自然也没有意见。
她小声问孟阳,“放风筝好玩吗?”
之前倒是见裴怀放过,只不过放的是他们大当家……白星就觉得不大好看。
喝得微醺的廖雁也从孟阳另一面探过头来,口喷酒气道:“人举着个风筝站着一动不动,傻乎乎的。”
孟阳一听,就知道他们没放过风筝,不由有些心疼。
“其实人多的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说有意思,白星就信,当即点头,“那我们就放风筝玩。”
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怎么不见你这么听我的话呀?
廖雁忽然开始生气,又咕嘟嘟往自己嘴里灌了一杯酒,小声嘟囔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呸,狐狸精!”
狐狸精!
第91章 风筝线
去城郊放风筝没什么, 但若想去南部的九层高塔观长江,坐马车往返至少要七、八天,这可真是要了庄文举两口子的命了。
已经没了儿子, 剩下的闺女就是心肝肉, 若非不得已,两人简直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粘到庄秀秀身上, 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饶是兄长庄文兴亲自登门游说,夫妻俩也是惊得跳了起来, 甩着头连喊不行……
且不说那头庄文兴如何劝说, 白星和廖雁却终究迎来了生平第一次放风筝。
恰好新衣裳做成, 阮太太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又叫他们换上瞧瞧。
“家里就有针线上的人,若有哪里不妥当了, 咱们马上就改。”她笑眯眯地说。
自从侄儿去世后,两家人鲜有如此快活的时候。
孟阳本就是书生打扮,他的气质温文尔雅, 也适合这个,所以得的也是石青和天水碧两件书生袍。
廖雁整个人就很狂放不羁, 压根儿不用多想, 就是两身短打, 袖口、肘部等几个容易磨损的部位还特意多缝了几层。配着同色发带, 看着人特别精神。
唯独白星, 有点不同。
阮太太没有亲生女儿, 故而对侄女庄秀秀分外疼爱, 如今恩人与侄女年纪相仿,偏穿的皱皱巴巴很不讲究,眼睛还坏掉一只……
她看得心疼又心痒, 都不敢想小姑娘以前过着什么日子,难免起了几分打扮的心思。
故而在白星惯常穿戴的箭袖衣裳之外,阮太太又额外吩咐裁缝照着今年流行的样式做了两套。
上等绸缎光滑如水,领口袖口还有绣娘巧手绣制的暗色花纹,都在日光下莹莹发亮,宛若捧着两束月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白星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但不代表她不识货。
她忍不住摸了几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也是给我的?”
阮太太笑着点头,“自然是给你的,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白星对这种温温柔柔的中年妇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又把衣服往自己这边扒拉两下,本能地点头,“喜欢的。”
漂亮的衣裳,谁不喜欢呢?
见她没有丝毫勉强的意思,阮太太跟着松了口气,又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去屋里换上瞧瞧。”
“哎呀两位爷,这会儿可不好进去!”白星才进屋,孟阳和廖雁就前后脚过来了,门口的婆子连忙笑着拦住,“太太带着白姑娘在里头换衣裳呢。”
两人齐齐哦了声,连廖雁也难得乖巧,都去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等。
凳子虽然是石头做的,但表面铺着精致的绣褥,柔软至极,一点都不冰人。
“咋这么慢?”等了约莫一刻钟,廖雁的耐性渐渐告罄,脚尖飞快地点着地面,“不会是现做衣裳吧?”
旁边跟着阮太太来的丫头婆子都轻笑出声,“我的爷,姑娘家可不得细细打扮?又要梳头又要妆点,且等着吧。”
妆点是啥玩意儿?
廖雁急得挠头,却也无可奈何,又小声嘟囔道:“啧,女人真麻烦。”
孟阳又好笑又好气,用胳膊肘顶他,“不可以这样讲。”
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呀。
今天天气不错,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几点棉絮似的薄云,随着微风缓缓掠过。
融融春光温柔洒落,透过婆娑的树影漏下来,变成斑驳的一汪,晒得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浮动着桃花的香气,有早春的蜜蜂拍打着透明的翅膀,撅着毛茸茸的条纹小屁股,在一簇簇花蕊间忙活着。
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细微的嗡嗡声,那是小翅膀飞快拍打空气的声响。
它们的绒毛上沾满了淡黄色的花粉,看上去仿佛一只憨态可掬的毛球。
但这个毛球可不好惹,它们极其胆小,又极其刚烈,但凡受到一点惊吓,就要与人同归于尽的。
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色,孟阳有些入了神。
也不知是昏了头怎的,一只小蜜蜂竟歪歪斜斜落到他的书生巾上,孟阳立刻不敢动了。
廖雁咧着嘴道:“怕什么,我替你打死它!”
“哎别别别!”孟阳浑身紧绷,努力小声道,“它不过是迷了路而已,若因此丧命,多可怜呀。”
其实他不怕被蜇。
人被这种小蜜蜂蜇也不过痛一会儿罢了,可小蜜蜂却会因此而肠穿肚烂……多可怜呀。
书生巾上没有花蜜,小蜜蜂可能也有些懵,在上面不住转圈子。
孟阳用力往上看,睁得眼睛都痛了。
他尝试着抖了两下,小蜜蜂倒是飞起来几次,奈何似乎完全失去方向,又打着圈落下。
廖雁看得哈哈大笑,孟阳自己也有点着急。
他想了下,只好僵硬而缓慢地从凳子上起来,木头人一样艰难地挪到一株桃花树下,奋力将脑袋往花丛中靠。
太阳热辣辣的,长久维持这个古怪的动作并不容易,他很快热出了一点汗。
后头看着的丫头婆子们都想笑却不敢笑,又觉得这位小先生真是心善。
又过了会儿,小蜜蜂终于被近在咫尺的花香吸引,拍拍翅膀,跳到下面一朵花上去了。
孟阳都快把自己看成斗鸡眼了,此时才算松了口气。
小蜜蜂呀小蜜蜂,好好采蜜吧,下次可不要迷路啦!
他笑眯眯地想着。
等孟阳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坐回去时,石桌上已经摆满了点心和好茶。
这里好像什么都精致得很:小桥流水乖巧流淌,草树花木安静生长,就连一口没的点心,也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面皮是掺入拧出来的花汁子揉的,呈现出一种可爱的柔嫩的粉色;点心做好后要放到特制的模具中定型,然后巧手厨娘再在表面细细雕刻出纹理……
如此蒸出来的点心,非但颜色像、形状像,就连空气中浮动着的香气,也像极了桃花。
点心吃多了难免甜腻,而配着上好的绿茶,就又是另一番风味。
孟阳赞不绝口,十分夸赞。
唯独廖雁半眯着眼睛,看也不看,径直将点心一个接一个往嘴巴里丢,还大咧咧道:“素馅儿有什么滋味?何不弄些肉馅,一口一个油汪汪,那才叫过瘾。”
如此美景美食,他却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但庄家的下人们却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笑着点头,“廖爷说得是,回头咱们就报给厨房里。”
他们说得认真极了,任谁看都不像在敷衍。
廖爷素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跟他顶时,他能跟人家呛一天。可若人家笑眯眯的,他……就好像一下子没招儿了。
好像一拳打到棉花里似的,全都泄了气。
他的年纪并不大,可身上偏偏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偏偏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
他生得英俊锋利,与南方男儿截然不同,旁边等着伺候的丫头婆子难免多看几眼,又偷偷抿嘴儿笑。
廖雁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被她们笑得浑身发毛,头顶的头发都要竖起来啦!
“再看,再看……老子一拳打倒一大群!”
他蚊子哼哼似的嘟囔着,别别扭扭转过脸去,留在外头的耳朵尖却有点泛红。
他确实能一拳打倒一大群,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动手。
哼,女人讨厌死了!
东边的日头又往中天爬了一点时,已经快要睡过去的廖雁终于听见身后房门吱呀一声,白星出来了。
哎呀,她简直变了个样啊!
乌黑浓密的头发盘成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漂亮发髻,微微斜在一边,看上去灵动可爱。
淡青色的长裙上绣着江南山水,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
唇上似乎还点了一点樱桃红的口脂,莹润极了,看着气色极好。
甚至就连她一直戴着的黑漆漆的眼罩,也被换成了浅蓝绸缎做的,上面用心绣着一朵碧桃花,看上去非但没有半点以往的肃杀和可怖,甚至好看得像个装饰品呢。
一阵微风拂过,吹落无数桃花瓣,也撩起她的裙摆。
漂亮得像个梦。
白星第一次这么穿,有点新奇,又有点忐忑,不过还是勇敢地往前走了一步,“我这么穿,好看吗?”
两个小伙子齐齐回神,又齐齐比出大拇指,“好看!”
他们好像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原来星星也是个小姑娘呀。
阮太太自己也相当满意,忽然觉得多年以来的梦想都完成一半似的。
打扮小姑娘可真有趣。
稍后庄秀秀也来了,看见白星的打扮就是眼前一亮,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道:“白姐姐,你这么穿看真好看!”
看惯了英姿飒爽的侠女装扮,冷不丁这么一换,竟真有几分南方女子的温婉呢。
白星被夸得小脸微红,“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顿了顿,又看看庄秀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你也好看。”
她喜欢红色,火一样热情,血一样汹涌。
阮太太就捂嘴笑,“你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凑在一处还真像姐妹呢。”
庄秀秀嘻嘻一笑,“我喊白姐姐,可不就是姐妹?”
比起其他家族,庄家的子嗣并不算多,偏亲近的几家中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庄秀秀也着实孤单。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又与己方有恩,难免亲近。
按照计划,今天大家要先去城郊放风筝,两日后启程南下,去九层高塔看长江。
春分时节的北方恐怕还是料峭时刻,但云间府却已饱含春意。
城中几十条大河小溪都欢快流动,时不时跳出一尾鱼儿,溅起晶莹的水花。
凛冽的寒冬过去,一度枯败萎靡的草木重新复苏,它们褪去苍茫的色彩,再次裹上新衣,焕发出醉人的生机。
岸边柳树早已长满嫩芽,地上细细密密铺了一层嫩草,惹得溜达达走路的阿灰不断开小差,很想低头啃食。
到底是大黑马性格沉稳,经常用尾巴抽打它一下,驱赶着小朋友不情不愿地往前挪。
本地之所以叫云间城,就是因为城外满是绵延的群山丘陵,因本地多雨多水,每每举目四望,但见山峦之间满是乳白水雾,飘飘欲仙,竟将这好大一座城池隐藏其中,故有此名。
庄秀秀极羡慕白星等人能骑马,一路上脑袋就没窝在车里过。
她扒着车窗,用力往外探出脑袋,像一只奋力挣脱牢笼的小狗,不断替大家介绍本地风貌。
“前头那座桥已经一百多年啦,本名叫下马桥,说是本地曾出过一位宰辅,世人为表尊重,在他告老还乡后仍是文官下轿、武将下马……”
白星等人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好大一座石拱桥。
那拱桥下有十二个半圆桥洞,不时有人乘着乌篷船出入,那流淌的水波折射出鱼鳞一样细碎的水光,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睛。它们又将光影照在石壁上,显出银色的流动般的色斑。
顺着倾斜的河岸往上看,但见两岸满是郁郁葱葱,一株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柳树随风摇摆枝条,与草地上零星的野花一起向过往行人点头。
一阵风吹过,那些浓得近乎发黑的绿草便齐齐弯腰,宛如一片璀璨的海浪,刷拉拉荡了开去。
这一切,都好像活着似的。
春分放风筝是许多地方的传统,白星一行人到郊外时,田野间早已多了许多生气。
阳光正好,微风习习,恰是放风筝的好日子。
总有人动作比谁都快,瓦蓝的天上零星飘着的,可不就是风筝吗?
庄秀秀迫不及待跳下车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对白星道:“白姐姐,咱们把心愿写在风筝上,放到天上神仙就能看见啦。”
廖雁就在旁边插嘴拆台,“风筝这么多,神仙才懒得管!”
“他们会管的,”庄秀秀认真道,“前几年我一直求神仙保佑,让我有生之年能亲手替哥哥报仇,然后……你们就来啦!”
她曾无数次祈求神明,终得来回应。
所以,她信。
廖雁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算了,不跟个臭丫头片子计较。
早有仆妇将风筝绑好递上来,还帮忙牵着跑,姑娘少爷们要做的也不过是拿着线轱辘卷几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