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湫有片刻惶然,心中的兴味淡了。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去。”她轻飘飘地说过,冷笑了一声,“要我改头换面,怎么可能,我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整了多可惜。”
叹惋着用手背挨了挨脸颊,想起刀子切近皮肤就觉一阵毛骨悚然。
商皑释怀了一些,神色却还是沉沉的。
对岸的山岭开了大片的花树,馥郁芬芳随着风飘过来,呛得纪湫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打喷嚏的时候相当可爱,眼睛皱着一条缝,像只诞生不久的小猫,轻而短促地发出“哈啾”的声音。
商皑望着她憨态可掬的模样,终于在浓浓的愁绪中拨开一丝笑来。
到了涂嘉世的住处,纪湫被她拉着到屋里说话,没想到郑惊渡也在。
他正在帮涂嘉世修理一项颇为复杂的设备问题。
涂嘉世说话也不避讳他,纪湫偶尔留意郑惊渡,在某一瞬间与他对上目光,却又心照不宣地挪开了视线。
涂嘉世告诉了纪湫一些小道消息。
郁合子被孟兰宴钦定为了南部管理的总长。
这个消息应该会在高层晚宴上正式公布。
涂嘉世说起这话的语气相当不屑,奈何郑惊渡在旁边,大家都知道他对詹妮弗有点小心意,便不好对郁合子那一派党羽过多讽刺。
看天色已晚,涂嘉世本想留着纪湫明早再走,纪湫心里还惦记着监控的事情,哪里肯愿意耽搁,随便找了个借口,和郑惊渡一前一后地走了。
正等着联系车,郑惊渡身边的弗兰克从前面慢慢地走了过来。
商皑扶住听筒的手还未落下,立刻戒备地挡在纪湫身前。
弗兰克脸部微搐,对商皑又是忌惮又是不甘。
他上次就败得很不体面,考核的时候原本想一雪前耻,没想到却是更难堪的一败涂地。
弗兰克咬了咬牙关,眼睛都不看他们,一板一眼地转述,“我们主人说,如果二位不嫌弃,可以乘坐他的车。他送你们回去。”
弗兰克说得很生硬,心里大概觉得纪湫和商皑根本不会同意,毕竟郑惊渡可是深夜派人暗杀过纪湫的,说完话后心里数着数地等拒绝。
没想到纪湫倒是全然淡定地走出商皑庇护,“那就多谢了。”
车窗开着半边,山间的清风轻柔地拂开郑惊渡柔顺的额发。
从车开动起,他就一直是闭目眼神的状态。
纪湫与他一同沉默,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外面郁郁葱葱的群山和树林。
当车沿着一条汩汩小溪潜入夜色时,郑惊渡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上次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对。”
纪湫头也没回,只兴致勃勃地盯着星光下有如碎银似的流水,语气显得很是漫不经心,“很荣幸,不是躺在泥土里听您说这话。”
很锋利的一句讽刺,扎得郑惊渡皱起了眉头。
了无神采的一双眼睛燃着暗火,但态度仍是可圈可点。
“我会弥补。”
纪湫复杂地迎上他的目光,其中有不信任,也有冷淡与不屑。
之后的时间,车厢气氛相当压抑。
郑惊渡不再自讨没趣,纪湫更是不会没话找话,于是就这样一路无言地抵达了目的地。
对于郑惊渡的反常行为,纪湫没怎么放在心上。
孤僻奇怪的少年,可以由着性子咬死不道歉,也可以看在以后还有合作价值勉强低头,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事情。
唯一让纪湫注意到的,是他竟在车里和她说起这件事。
不过转头再想,郑惊渡是电脑高手,蓝蝎会统一配置监听应该根本约束不到他。
洗过热水澡,打发了喜娜,纪湫专心致志地看起了监控捕捉到的画面。
镜头白天时分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到了夜晚。
时间应该是昨夜凌晨三点左右,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画面之中,这个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而且全副武装,看不到样貌。
但纪湫却并非是一种失望的情绪,她反而开始变得有些激动。
把那人从进来,到换书离开的过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她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今天早上她没有去贺初序那里吃早饭,没有看见那个叫麦麦的女孩,没有鬼使神差地找到奇怪的记忆点,那么她绝对不可能认得出这画面中的人。
有时候人的第六感是很神奇的,即使你看不到她的面庞,但她的气质、姿势、动作、甚至眉眼间的每一次张望……都能让你瞬间对应出来。
当然,前提是这个麦麦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培训,她的举手投足显得很生疏,更不会掩藏自己的一切。
不过纪湫找到答案后,就又犯了难。
换书的竟然是麦麦。
可麦麦是贺初序身边的人呐?
贺初序会谋反?
相当看不出来啊。
纪湫双手交叉环在胸前,左右晃着转椅。
这其中显然还有隐情。
她隐约觉得,这个麦麦身后另有其人。
又过了一日,蓝蝎会的高层晚宴即将开始。
傍晚的夕阳艳红旖旎,像一枚沉在酒液中的溏心蛋黄,粘稠的蛋液被路过的雁咬了一口,便飘浮开来成片缭绕的红霞。
纪湫走在河畔,车停在身后的路边。
商皑静静跟在身后,手中挂着一件大地色女士大衣。
纪湫身上穿着一条白色棉裙,浅蓝色的针织外套足以御寒,在傍晚时分的温度中,她还不需要大衣来挡风。
暮色笼罩着后面的山头,绛紫色的云彩像油蜡般粘稠凝拢,有几颗星星被黏在了里头,冷色的暗光打在商皑的肩头,勾了他半边侧脸。
“所以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昨天,商皑和夏树分别得知了这个最新的线索,就麦麦的事情进行了缜密的调查。
他们二人之中,有人位高,有人眼线通达,晚上就有了结果。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指示麦麦替换书籍的人,并不是贺初序。
但至于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他们还只是确定了一个范围,并不能明确到具体的个人。
纪湫望着远处山间若隐若现的白色城堡,轻轻呢喃一句,“静观其变吧。”
她隐约觉得今晚不会太平,这种惴惴不安的感受,已经掩盖了追寻答案的急切。
纪湫失神远眺着对面山林,那间远处的屋子里,似乎正散发出刺鼻的硝烟和血腥,诱使着人们走进魔鬼的利齿。
每一道风声,每一缕空气,都弥漫着不详和危险。
城堡内的装潢极尽华美,枝状的大型水晶吊灯把厅房照得明亮夺目。
蓝水晶杯盏盛满莹莹雪水,在光色中变幻着深浅。
纪湫来得不早不晚,里面正有相熟的人。
涂嘉世一袭天鹅绒黑裙,两颗耳垂上挂着的红宝石和她今日妖娆妆容相得益彰。
见纪湫从前面走廊而来,她冲她招了招手。
待纪湫走近,侍应生呈来一个小托盘,纪湫随意挑选了一杯取下,坐在涂嘉世身边的棕色皮沙发上。
和涂嘉世聊天的过程中,纪湫得知麦麦竟然也在备餐厨房内。
她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他们分别去往不同的厅房闲聊走动。
大约半小时后,余菲从一楼上来,和涂嘉世耳语了几番,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出现了兴致勃勃的狡黠。
涂嘉世来不及跟纪湫解释什么,只道是回来再跟她细谈,随后匆匆拉着余菲走了。
纪湫正好得了空,准备前往厨房。
这个麦麦身上有太多的疑点,之前她一直被贺初序锁在住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纪湫很难找到机会和她交谈,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竟来到了城堡后厨。
纪湫思量好了如何接近她,可临到厨房,所有的计划就都搁置了。
城堡的后厨为了今天的宴会忙得脚不沾地,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间,纪湫捕捉到一道匆匆消失的身影。
虽只是转瞬即逝,但纪湫还是认出了她的丝巾。
麦麦是从后厨侧门离开的。
她埋着头,努力装作很镇定的样子,但举手投足都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纪湫心里揣测,麦麦这幅做贼心虚的样子,是否是赶着要去见什么人?
她没有过多时间思考,从另一边绕去了小门的必经之路。
城堡的后面有一座欧式迷宫,绿植被修剪成两米高天然围墙,其中各种花藤蒙络摇缀,间或有飞鸟鱼虫天使等各种精巧雕塑,远远一座高大的喷泉不重样地喷洒着形状迥异的水束。
迷宫建造得并不复杂,麦麦一步三回头,并没有发现与她隔着一排绿植同步而行的纪湫。
两分钟后,看似顺利的情况忽然有了变化。
当麦麦走入一个紫藤花长廊中后,纪湫却未能看到她从出口出来。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没有冒险进入紫藤花从一探究竟,而是撤身转弯,打算绕到中心花园再看看情况。
迷宫中缺口众多,纪湫焦急地经过无数。
正在她即将要靠近中心花园的喷泉池时,忽然感觉到从背后飘来一股阴风。
她只短暂地停顿了半秒,便随即加快了速度。
遗憾的是她并未幸运挣脱,只觉脖子一阵冰凉刺痛,瞬间就丧失了意识。
=
纪湫醒过来的时候,整个身体酸麻得不像自己的。
虽然有了思考的能力,但她周身各处肌肉还是沉睡的状态。
努力挣扎了很久,她才总算能颤动两下眼皮。
当视野从模糊变得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圆睁的眼睛,如果不是纪湫此刻身体笨重,她极有可能会被吓得从地上弹起来。
她还没有恢复力气,只能保持原状趴在地面上,与面前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尸对视。
纪湫此刻的脑子全然是被狂轰乱砸成了一片浆糊,过了好半天才总算能发出呜呜咽咽的求救声。
所幸,细弱的声音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临到宴会开席,依然不见两个人,大家发觉不对,在城堡内开始了寻找。
五楼储藏室的微弱呼唤,让心急如焚的商皑瞬间捕捉。
彼时夏树正一扇一扇门地打开,忽然感觉背后有阵凉风刮过,带起鬓发飞扬,转头去看时,只见一抹黑影极速消失在了楼梯间。
“商皑!”
对方没有回应他。
夏树只好也赶紧跟了过去。
门没有上锁,轻易就被推开。
房间漆黑,月光从大扇透明的玻璃窗外洒进来,把屋内的狼藉血淋淋地摆在了商皑眼前。
即便是他,望着屋内景象,也难免瞳孔缩紧。
储藏室的木地板上,鲜红的血铺了一大滩,其中一人已经死透,苍白的脸颊全是触目惊心的红点,乌黑的头发浸在血水中,像河里光滑瘆人的鲶鱼。
而死者咫尺之遥,是白裙全污的纪湫。
她的背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在地板上挪动一分都极为吃力。
夏树紧跟而来,看到屋内情景也大吃了一惊。
但他没来得及拦住商皑,满心只挂念纪湫安危的商皑,已经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很快来到了现场。
纪湫强撑着眼皮,被动地被商皑从地上抱起来。
她无力地靠在他因剧烈运动起伏不停的胸膛,瞳仁勉力朝门口转动。
参与宴会的高层们几乎都来到了门前。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核心大人物们虽不至于惊恐尖叫,但也难免皱眉露出异色。
望着屋内情景,众人皆或审视或打量,诡异复杂的气氛蔓延开来。
直到安静的空气里响起沉缓的脚步声,门口的人让出来一条道,孟兰宴不疾不徐地在亚伦的陪同下来到了现场。
纪湫捏紧了商皑胸前的衣衫,呼吸有些微喘。
药效又漫上了头颅。
她全身就像是置身于一片深海,绵密的海草捆绑着四肢百骸,把她往海沙深处拖拽,纪湫全力抵抗,不过也只能隙开一条眼皮缝。
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的视野中,她看见孟兰宴命令侍卫上前,郁合子的尸体被翻转过来,腹部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混乱,一词一句地传到她的耳畔,她却没有精力去听明白。
隐约间,只感觉商皑周身肌肉紧绷,吞吐之间颇有紊乱,胸膛沉沉地震动着,似乎是在与人争辩着什么。
很快,她在半空中有了颠簸,是商皑抱着她大步撞开人群,往楼下去了。
纪湫毫无抬头看他的力气,抓着他衣襟的手颤了颤,从喉咙里艰难地递出几个字来,“我……什么都没做。”
即使被药物熬得神经僵硬,但察觉危险是人类本能,只一眼,她便明白自己如今处境堪忧。
她的眼神仍是涣散而混沌的,睫羽因为不安而高频率地颤抖,干涩的眼睛努力地对着焦距要看他,敏感的结膜受到刺激,凝了一眼眶的水雾。
商皑停下脚步,方才因争执而阴郁的脸颊,在垂眸往下时,一点点地变得柔和起来。
他低头吻住她的眉心,“当然。”
纪湫被抱到了宴会厅的后方休息室。
一墙之隔的动静,她依稀能听见。
郁合子的验尸人物就被交给了Thomas。
他看上去好吃懒做,肥头大耳,但实际上却是天赋异禀的医药专家,再细小的创伤都能被他发现。
这是纪湫沉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信息。
之后,她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做梦,只有毫无意识的深度睡眠。
然而隐约间,纪湫却觉得眼前的黑暗曾经被什么给剪过一条缝。
从那条缝隙里,她用手指撑开,勉强能看到光。
有声音裹着光芒徐徐传来,在她耳侧轻吟呢喃。
睡吧。
睡醒了一切就结束了。
你不会承受太多痛苦。
纪湫非但没有被这话抚慰到,反而开始了梦境之中激烈的挣扎和探索。
亦如压力巨大那段时期碰到的鬼压床一样,各处都重的难受,无论怎么尝试,都醒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找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