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还不够。害她之人觉得只要她活着一日,给她下毒的事就有可能被撞破,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她烧死。”
谢润闭着眼,浑身颤抖,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难掩哀伤。
“有个少年怜悯她,爱慕她,趁火将她救出,带去了青州,还和她成亲,生了两个孩子。”
这个故事讲完了,殿中一片沉寂。
萧煜垂眸安静,良久,才道:“苏惠妃。”
谢润点头。
“这事情皇兄知道了,十一年前他便是用此来要挟你将遗诏交给他。”
谢润点头。
萧煜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带着胸口的伤灼热疼痛,他忍住,又问:“那为什么兰亭没事?”
此言一出,谢润的脸色骤然煞白。
萧煜目光锐利,紧紧逼视。
谢润颤声道:“因为……十一年前,善阳帝给了我一份解药。”
遗诏换来的不光是封尘秘密,还有一份镜中颠的解药。
可是,只有一份。
命运多么公平,十一年前,他把背叛萧煜得来的解药给了兰亭。十一年后,兰亭因萧煜夺权而遭此大劫,身负重伤,至今下落不明。
像有神明垂视,分毫孽债都得偿还。
萧煜连连冷笑,讥讽:“谢润,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慈父?只有一份解药,所以你毫不犹豫给了你儿子。那你女儿呢?她怎么办?她就活该受这些苦,遭这些罪吗?”
谢润道:“神医说了,镜中颠不一定会发作。只要一世安稳平和,不受刺激,这毒只是跟着人,不会出来作祟。我可以把女儿一辈子藏在闺中,呵护爱惜一生,让她免受流离灾难。可儿子怎么能行?待他成年,谢家人能放过他吗?”
萧煜怒道:“那你怎么不把她藏好了?她为什么会犯病?”
“那都是因为你!”
谢润指着萧煜,冷声道:“十年前,晚晚七岁那年,我带着她和兰亭从铄阳老家回到长安。晚晚迫不及待偷偷跑去西苑看你,你对她说什么了?她深受刺激,回来便高热不退,连烧数日,催动了体内的毒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萧煜遽然愣住。
他先是茫然,而后便急切地从记忆中搜寻关于十年前西苑的种种,依稀记起,当时他遭受过西苑守卫的毒打,浑身伤痛,连热水都没有一口,更别提伤药。
只有坐在回廊下晒太阳,因为四哥说过,人同草木一般,阳光也可以疗伤。
他厌恶尘世,并不畏死,可还得想办法活下去,他得活着、报仇。
恰在此时,院墙上头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她穿着刺绣山茶花的齐胸襦裙,梳双髻,眼睛乌黑明亮,吃力地拖着一个小包袱,“砰”一声,将包袱扔进院子,击起沙尘四溅。
“含章哥哥,我给你带钱和药来了……”
他转过头,见是她,淡漠中夹杂着厌恶:“滚。”
记忆便在此处戛然而止。
他根本不关心这小姑娘是怎么做到避着家人偷跑过来,又是怎么突破守卫防线爬上墙头,她被他喊了“滚”之后又该怎么回去,回去之后会怎么样。
他满脑子都是“她姓谢”、“凡姓谢都该死”,像中了蛊一样……
可他不知道,在他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在他以为被所有亲人朋友舍弃背叛的时候,在他以为整个世间都对不起他的时候,有个小姑娘待他始终如一。
她热忱地来看望他,殷殷地挂念着他,在她眼中,没有什么风光皇子与失势王爷之分,有的只是含章哥哥,永远不变的含章哥哥。
可他只给了她一个字。
滚。
他都对她干了什么!当年干了什么!当她嫁给他之后又干了什么!
谢润叹道:“十一年前我想过要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我去见你时,身后跟着善阳帝派去的心腹。他们紧盯着我,只要我敢跟你说实话,他便要把事情公之于众。偷娶先帝嫔妃,不光满朝文武,就是谢家宗族,也必容不下我这一家。后来……后来你对我恨之入骨,我更加不敢把事关全家生死的把柄交托。说到底,也是我害了音晚。”
他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善阳帝是把他当成了一柄剑,要藉由他去摧毁萧煜,不光人,还有信念。
看,你自以为的知交挚友、袍泽之谊,都是一场笑话。
萧煜摇头,这些不重要了。只要有音晚在,他与谢润之间就不会成为仇人,他不恨他了,而实际上,他们之间,恩怨多寡早已数算不清。
他送走谢润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就算踏遍天下,我也会把镜中颠的解药寻来。
夜色沉凉,月光如洗,洒在院子里,像银河白澜,缓波流淌。
萧煜本来不想去打扰音晚,可犹豫少顷,还是去了。
音晚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薄绸寝衣,正坐在榻上,斜身靠着青狄,糯糯地喊着:“青狄姐姐,我想吃橘子糖……”
萧煜立马把望春招过来,让他去找橘子糖,望春愁眉苦脸地走了。
殿中静谧至极,音晚直起身子,含些许怯意地盯着萧煜的胸前看着,见他走近,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萧煜蓦然止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冲音晚浅笑:“没事,我早说过了,死不了。那个,今晚的事我也有错,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第29章 晚晚会不会是外头有人了。
音晚静静看着他, 细娟的眉宇渐皱起,勾着疑惑。
萧煜这会儿倒像是个尊礼守矩的君子,老老实实站在门前, 不越雷池, 柔和道:“我今夜吓着你了。晚晚, 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只要你别再说要跟我和离。”
音晚已从最初的疑虑中走了出来,神情寡淡,心也是平淡的。
她好像一夕之间对萧煜的话和事都不再感兴趣了。她不想知道父亲对他说了什么, 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改变, 不想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知道。
只有深无边际的疲倦。
她不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只躺回榻上, 拉过薄绸被衾将自己盖住。
萧煜并不生气,只默默守在殿门边, 等着望春一路小跑端了一个霁釉双鹤瓷盘, 里头盛着十几粒颜色鲜亮的橘子糖。
萧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亲手交给青狄。侧殿悬的是紫文縠帐,纤薄透亮,轻微起绉,风从殿门灌进来,掀着它簌簌摇曳,半遮半掩着卧榻上的人儿。
萧煜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诉说, 又想起今夜的纠葛和她那孱弱的身体,便忍住,只道:“关于你的病, 你父亲已都对我说了。你以后若要吃药,就大大方方地吃,不必害怕叫我知道。我更不会利用你的病去害你父亲,你只管放心。”
关于她的身世,谢润嘱咐过,要等她身体好了,情绪平稳之后才能说。
被衾下的人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萧煜压抑下心头的苦涩与落寞,强撑着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殿宇重归于寂,青狄端着瓷盘,抻头看了看躺在榻上的音晚,见她睁着双眸,便道:“姑娘,橘子糖来了,你要不吃一颗?”
音晚摇头:“倒了吧。”
青狄诧异:“姑娘刚才不是还说嘴里苦吗?吃一颗吧,就吃一颗,甜甜美美地睡觉,不好吗?”
音晚翻过身,望着青狄微笑,雪腻白皙的娇靥粲然绽放,又归于枯凉,像极了一现的昙花。
“我想吃时没有,现在拿来了,可惜我又不想吃了。”
她抚着胸口想躺下,动作蓦然滞住,手快速地在前襟摩挲了一圈,呢喃:“我的白玉髓坠子不见了。”
青狄把瓷盘搁下,围着榻边找,却无所获。
音晚仔细回想,这一整日都哀戚恍惚的,在小别山犯过一次病,回到王府又与萧煜纠缠了许久,若侧殿没有,就只能掉在这两个地方。
青狄连夜领着人找遍正殿,还是没有。
“不是掉在小别山,便是掉在路上,我是骑马去的,算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又去哪里找呢……”
音晚躺回榻上,拥着被衾睡了两个时辰,迷迷糊糊醒来,天已经亮了。
萧煜却是彻夜未眠。
他自善阳帝那里得了圣旨,给了留驻京城的十万大军奉诏而来的名分。本计划今日一早去检阅犒赏,可昨夜胸口挨了一刀,虽说没什么严重,却不好劳碌,只有暂且取消检军,窝在王府看看往来文书。
昨夜动静那么大,虽不至于传出去,但府内的这些人总是知道的。
慕骞这大老粗最沉不住气,清晨便纠集了一众幕僚上门,道:“现如今谢家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该利用的也都利用完了,还留着干什么?人家想和离,那就和离呗,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什么名门贵女娶不到,难不成将来还要立他谢家的姑娘为后么……”
他出身江湖草寇,大咧咧惯了,说话没个把门的,旁人却不敢同他一样。
季昇原先与谢兰亭多有交往,深谙这位谢家公子的为人,对不得不利用他、戕害他愧疚不已,因而这时只低着头,不插话。
乌梁海更不必说了,他年纪最长,本就是世家出身,是昭德太子生前最亲厚的人,知厉害识分寸,对于主上的家事,也不愿意再多嘴。
而陈桓本半跪在萧煜的案桌旁为他挑拣要紧的文书,闻言只轻微蹙了下眉,也不言语。
萧煜面上漫不经心,心里明镜一般。
这些人虽然不说话,但都一早出现在他的书房了。凭慕骞那一根筋的大老粗,若他们不想来,他是断然劝不动的。
各自藏掖着,其实心里都很在意、很想知道他对于谢音晚的态度。
正好,他也想找个机会把话挑明。
提起宣城紫毫笔蘸墨的间隙,萧煜扫了他们一眼,轻飘飘道:“慕骞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哦,升官发财就该换夫人了,从前四哥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先捡个憨货捏,循序渐进。
慕骞圆目微瞠,像被噎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萧煜神色漫然:“那是本王奉旨迎娶的原配正妻,素来贤惠,并无大过错,谢润已然辞官,善阳帝都不追究他,本王该以何名目休妻?”
并无大过错?!
慕骞紧盯着萧煜的胸口,目光之尖利,恨不得扒开他的锦缎华服把伤口露出来给大家伙看看,评评理。
但他学聪明了,只一个劲儿盯着看,就是不说话。
萧煜搁下毫笔,平掌轻抚胸口,笑道:“昨夜一时兴起,想练练剑,谁知许久未练,生疏了,伤着自个儿,所幸无大碍,你们也不必忧心。”
这纯粹是鬼话,再生疏,还能把剑往自己胸口戳吗?
众人腹诽,却依旧沉默。
能不要脸到说出这样的鬼话,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慕骞还想说什么,被季昇干脆利落地捂嘴拖回去了。
打发了他们,望春进来禀,说是绸布庄送来时新的料子,另有一匹从南郡高价收来的浮光锦,问殿下要不要过目。
往常这些琐事萧煜是不愿理会的,但今日却有些兴致,吩咐把料子拿来他看看。
这一匹浮光锦是月白色,质如其名,泛着如月光般的皎皎光华,又以细丝线刺绣着木樨花,简洁秀致,华贵清雅。
萧煜觉得音晚一定会喜欢。
绸庄老板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妪,最世故,最会察言观色,见萧煜面露满意之色,便道:“这儿还有一匹上好的蝉翼纱,轻薄丝滑,可做披帛,配浮光锦正好。”
萧煜颇为痛快,大袖一挥:“拿去给王妃瞧瞧,她若喜欢,就都留下。”
老妪欢天喜地地谢恩,生怕他变主意似的,端着布匹疾步退了出去。
望春悄悄凑过来,道:“一匹好几百两呢,金子织的不成?”他是当年淮王府的旧人,萧煜被囚后,因年纪小又位卑,躲过一死,被下放到皇陵做苦役。
苦日子过来,格外爱惜钱财,又替萧煜抱不平,一边小声递话,一边盯着他的胸口瞧。
萧煜戏谑:“又不要你出钱,瞧你那模样,小家子气的。”他这一笑,牵动了伤口,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正色道:“圣人说了,大丈夫的胸膛就是给女人刺的,此乃天经地义。”
望春直觉殿下是在欺负他读书少,哪个圣人会说这等混账话,还天经地义?多来几回,大丈夫就要被刺死了。
他讷讷不敢反驳,却听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桓正给萧煜磨墨,实在没忍住,以袖掩唇笑起来。他本是王府幕僚中最年轻的,如芝兰般清秀,这一笑便如和风温煦,灌得人心情愈加舒畅。
萧煜含笑看他:“你又笑什么?本王瞧着你年轻,怕是不懂事,教教你道理,你学着,不然小心将来娶不上媳妇。”
陈桓憋笑憋得浑身颤抖,偏还得垂首恭敬,一副虚心模样。
望春机灵地添话:“旁人娶不上媳妇还有可能,咱们陈大人这般人才,若还娶不上,那就是没天理。”
陈桓到底脸皮薄,三言两语间,脸颊红彤彤的。
萧煜不逗他了,起身去后院,想看看音晚。
天气渐暖,廊庑下垂着竹篾帘子,帘角悬铜铃,出来进去铃声清脆悦耳,给本有些枯寂的氛围添了几许生气。
萧煜去时,绸布庄老板正鞠礼退出来。音晚坐在梨花木桌前,上面堆了几匹料子,面色淡淡,正垂眸想着心事。
见他进来,她不动声色地将右手缩回袖间。
萧煜唇上噙着温柔的笑,轻揽她入怀,问:“晚晚,你昨夜睡得好吗?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音晚面若清汤,道:“好,没有不舒服,谢殿下关心。”
萧煜将鼻子埋入她鬓发间轻嗅,醉于那股淡淡花香,叹道:“太生分了,你不要叫我殿下。”
音晚心里不耐烦极了,若不是掌心里那团纸条叫她攥出水来,她想立即把萧煜推开。
她忍耐着,冷淡道:“您本来就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