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能杀,他还得乐呵呵地应下,因他是谢江,是那个虽一无是处却好脾气的谢家二老爷。
去他娘的好脾气。
就因为他好脾气,新年正月,他命人打扫干净屋舍,备好珍馐等着待客。可那些客,宁可挤不进正堂,只能在大哥和三弟家里的廊下吃碗凉饭,也不愿赏他的光,吃他备的好酒好菜。
他有时候想,宁可家里寒酸些,不必这么权势滔天,只要三兄弟和光同尘,谁也别挤压谁,日子倒也好过。
可偏偏就要把人往尘土里碾。
既然这样,那就别怪他了。
他知道萧煜是个恶鬼,可恶鬼怎么了?他走正路子能比得上两个兄弟吗?
不能。
既然不能,那有什么路子是不能走的。
至于这人是不是和谢家有仇,日后会不会寻仇,那跟他有什么关系?谢家的兴衰荣辱跟他有什么关系?
谢家若是要倒,凭大哥这作劲早晚也就倒了,俨然就在走下坡路了。倒不如让他先享两年福,也尝一尝九阶之上,被人供在云间的滋味。
他宁愿将来大家一起死,也不愿再看着,旁人对他的两个兄弟恭敬逢迎,而遇见他,只会阴阳怪气地道一句“哦,是谢家二老爷啊”。
谢江心里转过这些,最后的一丝愧念也烟消云散,他堆起笑,冲萧煜问:“我听说三弟要辞官?”
萧煜撩了撩香鼎里飘出来的香雾,道:“有这么回事。”
谢江脸上堆满谄媚:“那尚书台就空出来了。”
萧煜轻笑了笑:“你顶上。”
谢江瞬时喜笑颜开,又有些顾念:“你说得当真?”
萧煜笑道:“自然当真。尚书台叫谢润经营多年,上头刻着‘谢’字,我一口吞不下,就先给你吧。”
拽下一个谢家人,再推上一个谢家人,至少阻力不会太大,不会出大乱子。虽然,这两个谢家人天壤之别。
谢江乐得眯起了眼,神色飘飘然,仿佛已经坐了上那位子,开始享受众人追捧了。
他陶醉了一会儿,突得想起什么,觑看着萧煜的脸色,道:“我听三弟说,他想离开长安了,他走了也好,省得碍事。不如,就让他领着音晚走吧?”
萧煜挂在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倏然冷下来,剔羽般的黛眉微拢,目光锐利地扫向他:“你见过谢润了?”
谢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见……见过了,他这几天都在找兰亭……”
萧煜了然:“他许你什么东西了?”
谢江面露惊讶,讪讪笑道:“你可真神了不成?能掐会算似的。他说,只要能带着音晚走,他可以把在长安经营多年的田产商铺悉数交给我……”
萧煜早就知道谢润有钱,若不为官,他必是个经商的好手。当年贬谪青州时,他因为娶贫民女子为妻,几乎与谢家断绝了往来。一家子衣食用度除了他的俸银,便是靠他经商所得。
萧煜自从西苑出来,便将谢家人查了个底掉。原来这些年谢润在朝堂青云扶摇,却也并没有放弃民间的商铺,反倒倾注了许多心思。
他有个猜测,也许,谢润从未想过要一辈子依附谢家为官,他早就计划着有朝一日要撇开这些功名利禄,带着儿女飘然远去。
所以,他没给谢兰亭在长安定亲,即便迫于圣旨把音晚嫁给了他,也从未想着要让音晚和他过一辈子。
而这些田产商铺,便是他给自己和儿女预备的后路。
萧煜罕见的对他生出些同情,瞧着谢江道:“你若是将来执掌尚书台,还愁银子不上门吗?何必眼皮子这么浅,盯着你弟弟的那三瓜两枣?”
“那可不是三瓜两枣……”谢江猛地反应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放音晚走?不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留着她……”
“这关你什么事?”萧煜冷瞥了他一眼,薄唇如线,凛眉寒涔。
谢江其实有些怕他,缩回脑袋,讷讷地安静了片刻。但又实在抵挡不住金银财帛的诱惑,试探道:“你该不会对音晚动真感情了吧?我跟你说,这小丫头可不是表面那么柔顺可人的,骨子里疯得很,你害了人家兄长,小心她捅你一刀。”
他这么说,萧煜倒生出些兴味:“哦?哪里疯?”
“唉,当初赐婚的圣旨下来,三弟让严西舟领着她跑,结果被善阳帝的暗卫给抓了回来。那暗卫要给严西舟按个拐带贵女的罪名,音晚死活护着严西舟,非说是她自愿跟着跑的。瞧瞧,长安的姑娘们哪有这般胆子大的,为护个野男人,名节都不要了……”
这话有些添油加醋,谢江转了转眼珠,紧盯着萧煜的反应。
萧煜果然皱眉:“严西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应不是最近一年听过的。十一年前,谢润的身边好像是跟着这么个人,可最近谢家遭难,谢润陷于困境,怎得不见他露面?
萧煜问出疑惑,谢江道:“音晚嫁给你后,严西舟就走了,大概是离开长安,不知去哪儿了。唉,苦命鸳鸯……”
他被萧煜凉睨了一眼,没趣地闭嘴。
一阵急促足音传入,望春在门外禀:“殿下,陆大人回来了。”
萧煜霍得站起身,快步而出。
陆攸身上有几处剑伤,所幸未伤在要害。他道那日带着谢兰亭逃出嘉猷门,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到了小别山下,突遭黑衣人袭击,他们全力抵抗,才将敌人击退。
陆攸带去的三百精锐也都各有损伤,但同样性命无忧。
萧煜问他:“兰亭呢?”
陆攸道:“那日我们受了伤,躲在小别山的一个山洞里,睡过去之前我还见兰亭公子在我身边,可醒来他就不见了,属下带人找过,怎么也找不到……”
萧煜原本稍霁的心情骤然暗下去,他忖度了良久,又问:“你确定兰亭的伤无碍吗?”
陆攸正色道:“不管是在嘉猷门,还是小别山,属下谨遵殿下嘱托,将兰亭公子牢牢护在身后,属下确定,他身上的伤无碍,也绝不会致命。”
可是他失踪了,不见了,那又该如何跟晚晚交代?
萧煜愁色满面地想了许久,轻叹一声,将陆攸扶着回榻边躺好,温声问:“身上伤势如何?疼吗?”
陆攸摇头,愧疚道:“都是属下无能,以为出了嘉猷门就没事了,谁承想,竟还有人想要兰亭公子的命……”
萧煜瞳眸微缩,问:“你还能记得你们失散时的具体位置吗?”
陆攸忙挣扎着起来:“能,我这就可以带殿下去。”
萧煜道:“你身上有伤,好好歇着吧。把线路画出来就行。”
他一边张罗着,一边吩咐望春:“去找王妃,让她过来,本王这就带着她去找哥哥。”
这几日天总阴沉沉的,却降不下雨,举目望去,天色苍茫浑浊,淡霭漫漫,缭绕不尽。
萧煜站在王府门前,没等多久,音晚就出来了。
她穿着簇新的紫襦衫和湘绮裙,颊边胭脂淡敷,柳眉画黛,妆容用心且精致,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那红肿的双眸和苍白的脸色。
萧煜凝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便明白了,她鲜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不外乎就是想衬得脸色好一些。
萧煜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她的手背,就被她躲开了。
他只有把手收回来,道:“我已经派人通知你父亲了,估摸着他会和我们差不多时辰到小别山。”
音晚低着头,没看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轻颔了颔首,算作回应。
马车晃悠悠缓慢停靠在府门前,音晚皱眉,冲萧煜道:“我可以骑马。”眉眼间俱是焦切。
萧煜没说什么,命人牵来几匹快马,刚要走,陈桓和季昇来了,道善阳帝召见淮王立即进宫面圣。
萧煜没耐烦道:“本王另有要事,让他等着。”
他刚携了音晚要走,便叫陈桓快步挡在了前面。
音晚认得这年轻的文秀书生,就是当初在骊山行宫有过数面之缘的。与萧煜身边其他的赳赳武夫相比,他虽然更年轻些,却显得沉稳又冷静。
此刻他亦是冷静的,面庞若斧凿刀刻,深邃且肃然:“殿下,您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还不能说赢了,也不是任性放纵的时候。”
萧煜冷眸睨他,陈桓丝毫不惧,言辞铮铮:“皇帝病重,宫闱局面瞬息万变,这个时候召见您,定然有要事,您不该不去。”
萧煜刚想说什么,便听身侧音晚道:“你去面圣,小别山我可以自己去。”
她心急如焚,要立即走,却被萧煜攥住手腕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目光沉凝,充满怀疑的一寸寸流转于音晚的面,倏然道:“若我去不了,那你也不必去了,就算有什么事,谢润也能办好。”
音晚咬住牙,双目通红,声音与身体俱在颤抖:“那不如你给我个干脆的,把我的骨灰锁进盒子里,这样我便哪里都去不了了。”
萧煜骤得变色,面上乌云聚敛,怒气磅礴,却强忍着没发作,一点点摁下去,只化作眼底一团沉色,淡瞥了眼音晚:“说话没点避忌。”
他冲陈桓道:“你带人跟着王妃,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断不能叫她离开你的视线,明白吗?”
陈桓悄悄抬头,想看一看音晚,却又立即想到直视王府内眷不合规矩,便将头低回,恭声道:“殿下放心。”
萧煜松开音晚,快步下阶,临上马前,信手指了指跟在音晚身后的青狄和花穗,道:“这两个丫头不必跟着了。”
音晚顾不得跟他理论,翻身上马,扬起蟒鞭,直奔小别山。
陈桓不敢怠慢,立即紧随其后,马蹄声疾如雨点,凉风自颊边呼啸而过,陈桓心里发慌,扬声道:“王妃,您慢点,小别山就在那里,是跑不了的……”
音晚不理他,一路疾驰,终于在夕阳将落时赶到了小别山。
谢润和常铮已在那里,找到了萧煜传信给他们的那个山洞。
这里不比嘉猷门,有官差去清扫战场,荒郊山峦,近日又未下过雨,好些痕迹都在。
他们找到了苦战后的兵戟残骸,找到了些许血迹,甚至还找了一个进山采药的郎中。
郎中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好几日未进山,恰巧今日缺了一味重要药材,不得不来采,便叫他们碰上了。
“那公子很年轻很俊俏,哦,跟这位夫人长得有些像……”郎中指了指音晚,回忆道:“那日他好像是偷摸着从山里出来的,一边走,一边提防着人追出来,见着我,就跟我说让我带他回长安,我见他身上有伤,提议先给他包扎。谁知他急得很,说自己叫人骗了,犯下大错,父亲跟妹妹一定着急,他得回去……”
音晚忙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黑衣人,直攻向他,要取他性命。我怕极了,躲在大石后看,见这公子寡不敌众,差点被黑衣人杀了,自那边官道来了一队胡商,为首的是个劲装姑娘,会些武艺,把公子救了。他们杀退黑衣人后,见四下无人,公子又晕过去了,问不出地址,就将人带走了。”
郎中愧疚道:“我不该丢下他跑的,可我实在太害怕了……”
常铮早已检查过这周围的血迹,推演下来,跟郎中说得一般无二。他要郎中指给他看,胡商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道旁山花欲燃,绽在嶙峋大石之间,深灰色的石上有斑驳血迹,已干涸凝结,泛着沉沉的朱色。
音晚蹲下摸了摸石头,又看向郎中指的官道,杳杳幽长,一眼望不到边际。
它会把兄长带去何方呢?兄长还晕着么?他渴了有水喝,冷了有衣穿么?
她只觉气血上涌,内心翻腾如浪,看着官道,蓦得生出个念头。
“王妃!”
陈桓先喊出来,常铮和谢润才回过神,忙去拦她,她浑身颤抖,紧抓着马匹缰绳不放,啜泣中带着哀求:“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
谢润箍住她的腕,道:“晚晚,你冷静些。已经这么多天了,你到哪儿去找?”
她恍若未闻,不住挣扎,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那么天真……”
她眸中血红,言语逐渐颠倒,常铮察觉出不对劲,忙说:“谢润,你带她去山洞歇息,快。”
陈桓要跟上来,被常铮拦住。
当年常铮曾替身在西苑的萧煜往来传递消息,与陈桓这些昭德太子旧部熟识,说话也不绕圈子。
“令湛,你这么年轻,又是外男,王妃伤心过度,已然失态,你这么盯着看,有些不合适吧?”
陈桓刷得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这是淮王吩咐的。”
常铮悠然道:“淮王不外乎就是怕王妃跑了,你派人把那山洞围住,守在外面,不就成了?”
陈桓踌躇再三,抬手招来人,把山洞围住。
那山洞中早就藏了两人,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窄袖黑衣,身形瘦长,面容俊朗如清风霁月,满脸关切,道:“我自接到谢大人书信便往回赶,因担心音晚身体,所以绕到青州,把曲神医接来了。”
他说话时目光不离音晚。
音晚痛苦地捂着头,低低叫了一声“西舟哥哥”。
那个缩在山洞烤火的老者便是严西舟口中的曲神医,他将手搭在音晚脉上,蹙眉,冲谢润道:“给她吃药。”
谢润忙去袖中摸药瓶,又听曲神医补充:“两颗。”
谢润的手猛地打颤,险些把药瓶扔出去。他仓惶地抓住曲神医的衣袖,嘴唇不住磕绊:“什么意思?怎么就需要两颗?”
曲神医捋了捋花白胡须,怒道:“什么意思?我早就说过,音晚这毒自娘胎里带来,深入心髓,断受不了刺激。这可倒好,看脉像,刺激还没少受。”
他又道:“我当初也说过,这‘镜中颠’毒性甚强,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毒发。只要护她一世安稳平和,兴许这毒只是跟着她,并不会出来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