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月手抖了。
想了想,拿了一张牛皮纸过来,将衬衫平铺在上头,然后卷起来,装进了蛇皮袋。又去抽屉里拿了上回丰峻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绢,要不是这回的衬衫,何如月都要忘记这块手绢了。
两样东西都收好,何如月这才迎着朝霞上班去。
这几天吴柴厂最大的大事,筹备周六的表彰会。
所有行政科室的人员都开始忙起来,黄国兴成了当仁不让的领导小组成员,带着几个书法爱好者写标语和横幅。
何如月是主持人。办公室已经给了主持词初稿,又华丽又奋进,何如月立即就开始埋头背诵。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团委也接到了特殊任务,要选五位年轻的女职工,上台给功臣献花。
立即有人推荐保健站新来的刘医生。
没错,刘明丽读的卫校,去医院只能当护士,但在企业保健站,没分这么清楚,又开药又打针还管嘘寒问暖,统统叫医生。
这下“刘医生”真是有了绽放的舞台,就一个献花的动作,收腹挺胸地彩排了好多遍,甚至还嗲声嗲气指导工作。
“哎呀,何干事是主持人,要穿一件漂亮的裙子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
许波本来背着手在礼堂视察筹备工作,当即一拍脑袋:“何干事,还有五个献花的女同志,你们一起去百货商店买裙子,厂里报销啊!”
这下把姑娘们激动的,有新裙子穿,谁不高兴啊。
当即浩浩荡荡去了第一百货商店,还是尹芬芳接待了她们。
刘明丽是最不怕尴尬的,“识趣”两个字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她一指最贵的那条大红色连衣裙:“主持人就要穿这件,喜气洋洋、精神抖擞!”
又一指浅黄色西装裙:“像我们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就要穿这种,既不抢了花的鲜艳,又显得年轻。我们买一样的啊,这样又好看又正规。”
真是话全给她说了。
何如月第一次发现,有刘明丽这么个人,也挺好。起码她敢说,那当仁不让的样子十分高效,其他人完全没有异议,当即就试了大小付了钱,打道回府。
将大红连衣裙往包里塞时,何时月望见了牛皮纸包着的衬衫。
这回她没有主动去找丰峻,而是吃中饭时,在食堂故意走得慢些,从丰峻身边走过。
“等下你来一下我办公室啊?”她低声道。
丰峻一愣:“有事?”
“嗯。”何如月没有多说,怕引起旁边人的注目。
一个人的办公室,就是爽啊。吃过午饭,何如月就开始在办公室等丰峻,望了门口第十七八遍时,终于见到丰峻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何干事,找我?”
何如月站起身:“手好点没?”
丰峻抬起包扎成粽子的手看了看,显然除了纱布变灰了些,其他跟昨天都没有区别。
“明天换药。”丰峻简洁地回答。
“不太疼吧?不疼的话,就说明没有感染。”何如月又道。
丰峻挑了挑眉:“听说厂里的烫伤药是消防部队的特效药,应该好得很快的。”
“嗯……”
何如月终于也想不到什么废话可说了,转身到柜门上,拿下挂在上面的小包,取出包得严严实实的衬衫,递到丰峻跟前:“还给你,你的衬衫。”
又从衣兜里掏出手绢:“这也是你的,也还给你。”
丰峻觉得好笑:“看来你还欠了我不少东西?”
“就两样。”何如月强调。
丰峻看了看衬衫:“其实不用包得这么好,就是一件衬衫而已。”
时机来了。何如月当即问:“这衬衫……海城买的?”
丰峻眉头微微一动:“你怎么知道?”
看来亲妈真的猜对了。何如月笑道:“这牌子中吴最好的百货商店也没有。”
“嗯。要去海城订制。他家都是量身订制的,没有成品卖。”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丰峻不仅没有丝毫掩饰,反而还说得这么坦然。量身订制,连我那个见过世面的亲妈都没这么说。
“锅炉房那么脏,穿这么高级的衬衫容易弄脏。”何如月继续试探。
丰峻还是淡淡地回答:“你何时见我上班穿过。但下了班,我想穿舒服些。”
舒服?老头汗衫才最舒服吧?
又或许丰峻的“舒服”跟别人不一样。
“所以你的皮面笔记本和英雄金笔,也都是海城去买的吧?”何如月忍不住,终于把心里的疑惑全问了。
丰峻被问笑了:“何如月啊,自从你表妹来了,你怎么传染了她的毛病?”
“什么毛病?”
“对别人特别好奇的毛病。”
“呃……”何如月扁了扁嘴,心想,我倒也没有对其他人特别有好奇,对你的确有点好奇。
丰峻笑意更盛:“我有点高兴,怎么办?”
“呃……高兴什么?”何如月有点懵。
“高兴你对我好奇。”
这猝不及防的,何如月觉得自己被撩到了。
她望着丰峻清澈如水的眼睛,有点不确定。都说清澈是可以见底的,可为何,我在这潭里清澈里,穷尽一切,望见的还是清澈?
他的清澈,好深哦。
何如月大着胆子,直视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应该是特种部队回来的吗?可你说话谈吐、行为举止,都不太像。”
丰峻没有回避她的眼神,而是平静地与她对视,甚至,眼神中渐渐有了些涟漪。
是的,何如月很聪明。自己本和她是同类,她早晚都会察觉。
只是丰峻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
甚至,他觉得何如月也不会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
半晌丰峻缓声道:“特种部队的人都有很多秘密。甚至包括我从部队回来,也并非如外界的流言……”
“那是……”何如月更好奇了。
他不是犯事回来的吗?因为犯了错误,连公安局都没能进?这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丰峻望了望自己包扎好的手,轻轻地抚了抚露在外头的手指:“你一定也很好奇,我为什么比别人有钱,是吗?”
我去,他会读心吧?何如月心里想着,却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丰峻道:“我不偷不抢,我的钱也许不够光明正大,但绝对不犯法。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既然不犯法,为什么不能说?”何如月问,但一想,自己好像有点过于急切了,赶紧又道,“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不说的哈,我就是纯好奇。”
丰峻深深地望着何如月,缓缓地道:“一切尚未成定局。走在时间前面的人,不一定会成功。我在寻找合适的速度。”
何如月似懂非懂,似乎抓到了什么,一伸手,却又是一阵空。
她甩甩头,笑了:“算了,我也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未见得要告诉别人的。你说不偷不抢不犯法,我就放心了。”
话一出口,何如月脸红了。
“放心”二字,有灵魂。
好在丰峻没有拆穿她。他拿起桌上的衬衫,像夹鞋、夹笔记本那样,夹在胳膊下,又拿起手绢看了看,突然就笑了。
那手绢上用个刺绣的字母,何如月对他这么好奇,都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这丫头,百密也有一疏啊。
丰峻将手绢揣进兜里:“那我回去了。顺便问一声,新的奖金制度何时正式落实?”
“下个月吧。我是听他们这么说的。”
丰峻点点头。这件闹腾全厂的大事,终于要迎来结果了。
而另一件他暗中帮忙许波的大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许波去过了宁州,甚至何舒桓刘剑虹夫妇都回来了,《新宁日报》的记者也该来了吧。
“你走好啊。昨天真的谢谢你啊——”
何如月向丰峻挥挥手,正要做个特别官方的欢送,走廊上吼叫着冲过来一个人。
“何干事,你还给不给职工主持公道!老子又被人冤枉了!”
陈福敞着衣服,露着辣眼睛的胸毛,大声嚷嚷着冲了过来。
可一见办公室里的丰峻,他傻眼了:“你怎么在?”
丰峻刚刚还显露着一点点温度的脸色,已经变得冷若冰霜:“我为什么不能在?”
陈福见状,转身就要走,却被何如月脆生生喊住:“陈师傅别走啊!你有什么事啊?”
能有什么事,陈福这种烂人,来找工会只有一件事,就是男女之事。
“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我呆会儿再来找你。”
何如月不依了,她看出来了,陈福特别怕丰峻,怕到都不敢照面的地步。
看来丰峻说得没错,陈福、张志强,都是欺软怕硬的人。见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以为她好欺负呢。
来啊,当着丰峻的面,欺负啊。今天不欺负还不让你走了。
何如月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像“狐假虎威”里那只狐狸。嘿嘿,今天就当一把小狐狸。
“陈师傅,这几天厂里都在忙表彰大会的事,接下来可能我好几天都不会在办公室,你可找不到我。有事还是现在就说了吧。”
陈福斜了一眼丰峻。却见丰峻本来还站着,眼下却淡定地拉开一张折叠椅子,坐在空办公桌上看起报纸来。
那意思太明显了,小爷我不走。
何如月心中暗笑,嘴上还在激将:“怎么了?介意丰峻啊?”何如月咯咯地笑了,“不用在意,他手受伤了,来登记工伤的。在等黄主席呢。来来,陈师傅,有事坐下说。”
这下真是进退两难,要陈福承认自己怕丰峻,以后在何干事面前还怎么耀武扬威?
可要不承认……
没办法,他是真怕!
见陈福犹豫着不说话,何如月心想,你不说话,我会说啊。
“金同志好久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了?”何如月斜睨着陈福。
陈福当时脸色就绿了:“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我女人!”
何如月又道:“可当时陈师傅在我这儿闹得可凶,我还记得呢。后来金师傅去了保健站,就没声音了,是怎么回事?”
陈福是再也不想纠缠下去:“不管了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何干事我走了?”
丰峻冷冷地开口:“什么都不知道?要不要让你知道一下?”
何如月睁大眼睛:“看来丰同志知道?”
“我说找何干事办手续,总是不见人,原来何干事整天就忙这种烂人的烂事。”
丰峻冷笑着,站起身,逼近到陈福跟前:“说啊,今天给个机会给你说话,谁又惹你了?想让何干事帮你主持什么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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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场面有点尴尬。
陈福本就生得粗陋,被丰峻问得面红耳赤,更是像烧红了的铁秤砣,那叫一个呼哧呼哧。
何如月当然要“趁热打铁”,正新色道:“陈师傅,你要不说,我可就走新了。”
“说就说!”陈福一瞪眼,大黄牙又露了出来,“有人勒索我,工会管不管?替不替我申张正新义!”
“勒索你?”何如月不大相信。陈福都新无赖到全厂皆知了,有谁会勒索他?
“就是薛细苟,他娘的就不算个男人!”
薛细苟,这个独特的名字何如月太有印象了,就是那位金同志的丈夫。何如月头新天上班,金同志一头新撞在新柜子上,薛细苟和新陈福两个男人,竟然纷纷推卸责任,没一个有半分心新疼。
不提夫妻情份,也不提露水恩怨,哪怕是一个普通同事,这么头新破血流的在新自己面前,也该有点儿慌张吧。
可这两男人,丝毫没有。
丰峻一听薛细苟的名字,没说话,静静地立在新那里,观察着陈福。
“你们之间的狗皮倒灶我不管,你说薛细苟勒索你,总要有个证据吧?”
陈福抠了抠耳朵眼,“啪”,指甲一弹:“当然有证据,刚刚他来车队勒索我,车队的人都新听见了。说我睡了他老婆,他要五十块损失费。”
真是闻所未闻,连向来冷漠的丰峻都新不由皱了皱眉头新。
何如月也压下心新头新的火,公事公办:“所谓勒索,得有威胁。他跟你要钱,你给新不给新是你的事,这似乎扯不上勒索。”
陈福抬抬眼皮子,心新虚地望望丰峻,又心新虚地望望何如月,低声道:“他说要是不给新,就去报案,说我强奸他老婆。”
怕这才是重点。
何如月冷笑:“那你有没有强奸呢?”
“怎么可能!”陈福跳起来,“明明你情我愿,金招娣愿意得不得了,她说和新薛细苟在新一起,从来没有得过趣……”
“放屁呢?”丰峻冷冷地打断他,“你当这里是车队,什么话都新来?”
好家伙,脸色阴沉得立刻能下暴雨。
陈福一个激灵,顿时收敛了些:“反正新,我没强迫她!”
何如月感新激地望了望丰峻。虽然她早年在新基层,面对的无赖泼皮也不少,并不怕这些粗俗的言语,但丰峻能出言喝斥,说明他是在新意的,不愿意何如月被这些污言秽语相待。
自从上次听巫师傅说了些陈福的事,何如月也留了个心新眼,并不全信他,于是道:“既然你没强迫,他能威胁到你什么?让他去报案好了,你当警察同志是吃干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