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周轻轻“啧”了一声。
他先给只剩下最后一滴的手机充了会儿电,又拿上温思允放在茶几上的钥匙,去便利店里购置生活用品。
再次回来的时候,少女恰好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奶白色睡衣,正从卫生间里往外走。
邢周靠在沙发上,远远地凝视了她一会儿。
因为刚洗完澡,浴室里的热气将少女白嫩的脸蛋蒸腾得泛起红晕,一双眼睛也湿漉漉的。那一头长发擦了半干,发梢蜿蜒着向下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看起来少了些平日里清冷的气质,反倒显得十分可爱。
这套房子的卫生间是单独隔开的,洗手台放在了外面,从客厅里望过来就能看见。
温思允被他盯得不自在,撇开脸,弯腰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吹头发,吹完以后,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回了房间,把门锁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跟男生在同一个屋檐下过夜。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异样的感受的。
而且,这个人还是邢周。
是一个即便她努力地放了那么久,还是很没出息的,没能成功放下的人。
温思允觉得情绪有点儿低落,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滚了好几趟也没睡着,还起来上了几趟厕所。
一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她才稍微有些困意。
邢周倒是没那么多小心思,他在脑后垫了两个抱枕,身上盖着拖了一截到地上的棉被,长手长脚略显憋屈地缩在沙发里,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然而,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突然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给吵醒了。
老房子的隔音都不太好,这里空间又小,客厅和卧室挨得紧密,哪里冒出点儿小声音来,也很容易被听见。
邢周神思不太清明地判断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什么东西从桌子上掉下来了。他没理会,翻了个身预备继续睡。
被打断过后的睡眠不深,没过多久,他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女人的抽泣声。
……
邢周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他皱着眉从沙发上坐起来,两指按着太阳穴揉了揉,又仔细地听了一会儿。
虽然声音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而且很轻微,但他能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没有听错。
大半夜的。
女人,哭声,若隐若现。
这几个关键词串起来,多少有点儿吓人。
邢周拿手机照了照,把客厅的灯打开。
想到上回温思允在学院楼里被谭卓吓得面色苍白、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略微思忖了几秒,走到她的房门前。
本来是想问问她有没有被吵醒、害不害怕的,却没想到离得越近,抽泣声就越明显。
……
邢周眉心一跳。
他轻轻敲了敲门。
“温思允?”
“睡着了吗?”
哭声弱了一些下去。
但没有人回应。
邢周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说道:“我进来了。”
他小心地转开门把手,推门进去。
卧室里。
地板上躺着一只背面朝上的手机,套着藕荷色的硅胶软壳。
这应该就是刚才第一次吵醒他的声响的来源。
邢周弯腰把东西捡起来,检查了一下只是摔坏了钢化膜的一个角以后,将手机放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床上的人正背对着他,将脸朝着窗户的方向。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鼓起的被子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是她在哭么?
……
邢周走到温思允面前蹲下,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向面前的人。
少女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被子,用尽全力地蜷着身子,神色痛苦地咬着下唇。
有两道泪痕顺着面颊侧向流淌下来,枕头被沾湿了一小块,还有一颗将落未落的,挂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
邢周心头发紧,神色蓦地黯下来。
他用温热的指尖擦去她脸上的泪迹,动作轻柔而极尽珍惜。
“做噩梦了,嗯?”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少女迷茫地转动了一下脑袋,情绪缓和了些,肩膀颤抖的幅度变小。
渐渐的,便没有再继续哭了。
邢周拂开她紧紧拧着的细眉,又帮她把背后没有捂住的被角掖好,揉了揉她馨香顺滑的头发。
“经常做噩梦吗?”
“这么害怕,都梦到了什么?”
意料之中的没有应答。
邢周无声地叹了口气,嗓音轻柔,搀了点因缺乏睡眠而形成的沙哑。
“我在这儿陪你呢。”
“不怕了。”
少年半跪在她床边,大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发顶。
月光将他朦胧的身影勾勒在浅色的床上,下颌棱角分明,侧颜精致。
他这么待了许久,床上的人才终于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邢周预备等天亮了再走,拿出手机刷了一会儿微博。
而后,听到少女低低的呢喃了一声。
她嘴巴张的幅度很小,话音也黏黏糊糊的,邢周只能听到她在说话,但并不能听清具体说的是什么。
他按灭手机屏幕,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这回听清了。
“生日快乐。”
温思允小声说。
邢周愣了一下。
接着,温思允更大声了一点,又说了一遍。
“生日快乐。”
邢周食指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低声问:“在跟谁说生日快乐啊?”
温思允听不见他说什么。
只是自顾自地把话再次重复了几遍。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粥粥。”
邢周身形猛地一顿。
他凑近了些,弓着身子,仔细地听她说话。
温思允的眉毛再次皱了起来,咬了咬下唇。
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似的。
她十分郑重其事地连起来说了一次——
“生日快乐,粥粥。”
……
这句话明明很甜。
可是,莫名的,邢周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刺一样,细刺被一双细嫩灵巧的手,缓而慢地推进心脏。
他浑身的每一寸神经都在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疼得清晰而又细致。
“我每年都跟你说生日快乐的……”
“可是,你为什么就一次也没有听见呢?”
“你是不是真的一次都没有听见呢?”
“……对呀,你肯定一次也没有听见的。”
温思允语无伦次的。
好像是在真诚地诘问,又像是在自问自答的排遣。
邢周的呼吸有些急。
他深呼吸几次,调整了一下情绪,耐下性子来,一只手轻捧着她的脸。
“我听见了。”
“允允,我听见了。”
缩在床上的少女唇角忽然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很快,又松开。
她话音破碎,却十足认真。
“为什么,你没有听见呢?”
“可是我真的好想让你听见啊……粥粥。”
“因为,因为你说,你的生日愿望就是……”
“每年……都能听到我跟你说……生日快乐。”
喉间开始发哽,少女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粥粥。”
“生、日、快、乐。”
……
邢周想起初三那年。
离中考还有最后半年的时候,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但邢周的心里压力其实很大。
他前期的学科基础打得不够扎实,到了关键的冲刺时刻,课业和考试上的缺陷暴露得非常明显。
但是,他的目标非常明确——
和温思允考同一所高中。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那年生日,他吹完蜡烛以后,温思允问他刚才许了什么生日愿望。
其实邢周真正许愿的是,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上同一个高中、读同一所大学、住同一套房子的那种,永远在一起。
不过,这种话用来许愿还行,要是真的说出口的话,未免也显得太过俗气了。
邢周看着面前鲜妍明媚的少女,随口修改了一下措辞,说道:“许的愿望是,以后的每一年,都能听到你跟我说生日快乐。”
温思允笑他:“你许这种愿,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生日机会吗!”
邢周指尖沾了点奶油涂在她鼻子上,疏疏朗朗地笑。
只不过,高二开始以后的生日,她就没在他身边了。
温思允从理科班转去文科班,由走读变成住校,原先家里的小别墅换了主人,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改掉,避开以前所有的同学和朋友,甚至也不在新班级结交新朋友。
她好像魔怔了一样,完全变了一个人。
四年的感情能做到说放就放、不闻不问,甚至性格也从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
邢周一度是恨她的。
提到温思允这个名字,他心里最先涌上来的情感是无穷无尽的、咬牙切齿的恨。
邢周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说要走,就真的能做到半点余地都不留。
他的挽回对她来说毫无作用,甚至她还能做到对他冷嘲热讽,奚落他为她付出过的所有情感。
就好像,之前一起相处的四年只是她的一个圈套。
她对他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钓一颗真心回来,以享受最后把它狠狠捏碎的快意。
因为那次课间夺门而出的挽回,邢周被停学整整三个月,每天都像是丢了魂一样。
邢绍辉和周珮甚至给他请了心理医生,每隔两天就来家里看一次。
他们很开明地接受了心理医生提议的用适当玩游戏来舒缓情感的治疗方法,邢周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也很配合治疗。
再激烈的情感都会随着时间消退。
复学以后,邢周的生活渐渐走入正轨。
他游戏里认识了新的朋友、学业重新跟上。
想到温思允的时候,也不会再像原来那样疯狂了。
但是,四年的情感根本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在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有他们曾经齁甜的回忆。
甚至,好像连空气里都残留着她的味道。
摆脱不掉的。
他摆脱不掉的。
邢周准备放过自己。
他有时候会在意识非常清醒的时候想她,甚至会独自去他们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坐坐。
冷静下来以后发现,他们之间那些好的回忆都是十足真切的,她也一直都用真心对他。
所以,她不辞一言的离开,一定是有苦衷的。
一直到高三下学期。
邢周还是没能成功放下温思允。
所以就决定考D大。
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再遇到她一次。
……
思绪逐渐回笼。
面前的少女早就停止了呓语,重新睡了过去。
邢周目光中似燃着灼灼的星火,凝视着睡颜沉静的人。
他仿佛在刻意控制着情绪,但声线仍旧带了点颤抖的意味。
低沉喑哑的语调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喜。
“允允。”
“这四年里,你也没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
第二天有早课,温思允是被嗡嗡作响的手机铃声叫起来的。
她昨晚睡得不好,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又做什么不好的梦了。
但是因为做梦的中途没有醒来,现在梦的内容已经被她忘得差不多了。
温思允没太在意地揉了揉眼睛,坐在床上醒神。
然后,握着手机的指尖摸到了右上角碎裂的屏幕。
咦。
她明明记得昨晚睡前还是好好的呢,怎么现在就裂了?
就算是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手机也应该是躺在地上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长了腿似的出现在她床头柜上。
所以。
昨晚有人来过她房间了?
所以。
昨晚邢周来过她房间了?!
可是她睡前分明特地把门反锁了,他就算想进也进不来才对。
温思允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脑子转得飞快。
忽然想到昨晚自己出去上了几趟厕所。似乎是回来以后忘记把门再次反锁了。
……
回忆到这里,温思允混沌的意识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她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物是不是完好、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暧昧痕迹。
而后松了口气。
还好,什么也没有。
虽然邢周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但是被擅闯了闺房的温思允还是觉得很不高兴。
她拧着眉换好衣服,气呼呼地走出房间去找他算账。
客厅里。
窗帘没有全部拉紧,有明媚的阳光透过中间那道缝隙钻进来,辟出一条倾斜的明亮光束,恰巧打在少年挂在沙发外面的一只手上。
骨骼分明,指节修长,手背上的青筋隐现,发着光似的,美得像是一尊艺术品。
身材颀长的男生正裹着一床黄白格纹的被子,侧卧着缩在狭小的沙发上,一半的被边垂到地面。
似乎是睡得不太/安稳,他一对剑眉轻微地皱着,冷白/精致的脸上露出些许烦闷的神色,略显艰难地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