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灵宝山那位以符入道的大乘妖修,俞修陵,俞真人?”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俞真人!方才该向他求教,若俞真人能指点我一句……”
——“不知他们在找什么?你可听到,俞真人是提到了天玑峰女修吧……不会是虞师妹吧?”
——“虞师妹什么时候勾搭上了俞真人?邱师弟你知道吗……哎邱师弟你在干吗?”
邱之纬已经用了净身诀,少年剑修又恢复了风姿卓绝,但细看他的眉眼,又多了一分难解的纠结。
他又拿起遮光玉伞,头也不回朗声道:“我要找阵眼,幻境阵法还在。说明陆师兄的考核还没结束。”
邱之纬抬眼,眼中却闪过那昳丽少女的身影,和她光明煌煌的剑。
他自言自语,暗表决心道:“我还有机会!”
****
幻境之外。
虞琅还在犹疑。
这从未见过的景色,以及灵力匮乏的环境,这绝无可能是伏星仙宗,那到底是哪里?
很快,一阵清风吹散她的疑惑。
风过雾融,云雾之后,有一白衣玉冠青年盘膝而坐。
他温雅俊美的面貌尚未从雾气中蜕出,虞琅腰间的翡景剑已经先一步确认了对方身份,迫不及待地飞上去,跟那白衣青年身侧的佩剑贴贴。
虞琅松了一口气。
是陆星舟。
他身侧案几摆着一套茶,一柄水镜,面前是一副棋局。
那棋局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得棋盘之上不是黑白棋子,而是彩色琉璃珠。
白衣青年举起一杯香茗,引来几只雪白灵雀站在他的手腕,伸颈欲尝,他含笑无奈点了点灵雀的脑袋,待灵雀展翅而去,这才端起那杯热茶。
却在送到唇边前一刻,是终于发觉虞琅的气息,而略顿住。
他抬起狭长的眼眸,一副意外神态,仿若刚才窥探幻境法阵、又暗中出手相助的并不是他。
他也的确没打算说出这些。
陆星舟抬眼看过去,见到是这样的一副景象——
少女淡蓝色衣袍铺了一地,蹲在地上,像是从星海倒影里长出的一段玉竹。
她两只手抄着一只绿眼睛胖白猫的腋窝,错愕地睁着圆圆杏眼看向他。
陆星舟真切地笑了几声,挥袖间桌案茶棋变为轻烟几缕,飘入他的广袖。
陆星舟赶在少女面色窘然地站起来前,起身,又躬腰,向她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恭喜小师妹。这是?”
虞琅怔然回神,尚有些懵懂地伸出手,放在陆星舟宽大干燥的手心,借力站起。
青年的手很稳,任她托付了全部重量也未晃动分毫,只在她悄然抽手时,指节微动,长满粗粝剑茧的指腹,不经意蹭过她的掌侧。略有涩痒。
万仞剑和翡景剑双剑齐鸣:“哇哦!是牵手吗?”
虞琅就没想这么多。
她现在就是后悔,刚才蹲在地上的模样也太傻了吧?
她压下窘迫的脸红,将大白的肚皮对着陆星舟,找回正事道:“这是大白,选中我的灵兽。小师兄,你能认得出大白的品类吗?好似是猫,但我又觉得不是?”
陆星舟因少女的奇怪措辞而忍不住低笑,道:“是品阶略高的灵猫罢了。”
他在看幻境看过几眼,大概有印象。
这样想着,陆星舟却在那大白猫挣脱少女手掌,轻巧落地跑到他身边,纡尊降贵地用屁股蹭他的长靴时,豁然僵住。
陆星舟垂眼,对上那双绿色的眼睛。
那双翡翠般的眼珠中赤色符光流转。
赤红符文,化成魔族的蓊郁远山,拥挤街道,参差楼阁。
忽又化是业火熊熊、哀嚎阵阵,断壁残垣、尸横遍野。
还有一名面目模糊的高挑的华服女郎曾为他们温柔降临,又将他们无情抛弃。
凡此种种,最终如烈火余烬,消弭在白猫绿色眼中。
气机亦分层级,白猫眼中符韵,只有陆星舟可见。
而他之所见,均是从前记忆。
也是混元灵兽的记忆。
泼墨长发遮住陆星舟紧绷的下颌线,也掩住他如墨海翻涌的眸光。
只恍惚能看到,他那是三月春风一般温暖的笑容,僵在面上,成了随时会龟裂破碎的面具。
而虞琅还是第一次见陆星舟失去一分从容。
她迟疑地唤道:“小师兄?”
陆星舟神识之中,万仞剑灵没有这份记忆,看不到尸山火海。
剑灵只恍恍惚惚的声音喋喋不休:“近看才发现这是混元灵兽?它怎么会从灵宝山跑出来?吼吼哈鹅鹅鹅,俞真人要气出皱纹了!但它这路怪脾气怎会自己认了虞小友为主?”
而见陆星舟不应声,虞琅自然而然有了唯一的猜测——
陆星舟他,怕猫。
想通关节,她赶忙快步上前抱住大白,将猫在怀里团成一个猫球,迟疑唤道:“抱歉小师兄,你别怕。大白已经被我控制住了。”
少女清凉的声音穿过混沌的记忆,将陆星舟一把拉回现实。
他飞快敛眸,压下眼中晦暗的神色。
灵兽犯错,主人同责,虞琅只能略直白地想要帮他转换心情,道:“小师兄,你还好吗?”
她苦思冥想,半天一手捞猫,一手握剑,憋出来一句:“我学会了剑招,还在幻境中用剑招打败了好多人。不然我给你挥剑看看吧?”
万仞剑已经从震惊中挣脱,听了虞琅的话又是一抖。
它不客气地点评道:“虞小友她真就不会哄人。啊痛!”
是被翡景剑兜头一击。
陆星舟再抬起头时,复杂的神色全数藏在温情表象之下,他又驾轻就熟地带上那完美的、坚不可摧的温雅笑容。
陆星舟亦不多说猫的事情,只似是而非道:“不用,我在水镜中看到和光谷的情况,师妹做得很好。”
虞琅恍然,不知陆星舟是在说剑招的事情,或是谷开城的事,只微红了脸,点头道:“嗯。”
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大白的事情。
要知道,原书中陆小师兄在求而不得、为爱入魔之前,是众人皆知的淡泊从容。何曾有过这样的僵硬神色?
足见,陆星舟他是多么怕猫。
虞琅心里记下这桩事。
却又想起另一桩事。
她打量四周,确认从未在抱朴学堂,或者是伏星仙宗看过这些充满凡尘氛围的景色,转头对陆星舟道:“小师兄,这里是何处?”
陆星舟浅笑一下,道:“幻境法阵联通了传送诀,你突破幻境法阵,便回来到青榆府。”
虞琅佩服地点点头:“哦。”
就没想到无缝切换道历练地,陆星舟可太牛了。
虞琅又揉揉头发:“额……”
但当陆星舟说起“青榆府”,总觉得脑海里有根线被拨了一下。
虞琅忽然想起什么:“嘶!”
是青榆府啊!
原书中,陆星舟身世坎坷,从小受尽□□,直到被伏星仙宗掌门严凌霄带回天玑峰,才摆脱炼狱生活。
那陆星舟童年饱受折磨之地,正是青榆府!
****
“青榆府?!”
天玑峰,峰主洞府之中。
郑雅达红润的圆脸贴在小小的丹炉前,抽空用剑柄敲核桃,忽得讶然起身,重复确认道:“你当真让星舟去青榆府?他儿时在青榆府被磋磨地差点没了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他对面,盘膝而坐的是伏星掌门严凌霄。
他身着青色道袍,垂着苍金色的眼睛,闲闲倚鹤,用毫无血色的手指挑核桃仁。
面对郑雅达的质问,严凌霄左手手指晃动,一枚夜明珠大小的青灰龟甲兀然出现在他指缝,淡淡道:“师弟,你太护着星舟,于他、于你,都无益处。”
郑雅达一滞,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严凌霄好似没有留意到自己师弟的尴尬,只熟练地捻动龟甲,指端带起红里含蓝的火光,将龟甲烧出缝隙。
他解读着上面纵横的裂痕,抬起锋利精致如傀儡人般的苍白眉眼,摆出一个不该出现在一宗掌门面上的松散微笑,只道:“有趣。不止是星舟,虞琅也在青榆府。”
严凌霄抿唇一笑,语意不明道:“师弟,你收了个好徒弟。虞琅是个好孩子,不会出事。”
郑雅达顿了顿,反复咀嚼他的话。
他摊开自己粗短的手指看看,复用指腹上练剑留下的厚茧,拂去那把笨重的黑铁剑上的一层薄土,略带敬畏道:“师兄想要再收个真传吗?跟着你确实也比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强。”
严凌霄颇有些意外,倚着仙鹤仰头望郑雅达,道:“阿琅跟着你便很好。”
“还是说师弟这些年不拿剑,锐气亦放下了,连真传都不敢收了?”他声音低沉些,有意无意地加了一些可称为“言灵”的力量。
郑雅达看向他苍金色的眼睛。
这么多年过去,严凌霄眼中仍有一分少年意气和战意,一如他们当年并肩荡平魔族时。
他似受到某种鼓舞,眼中浮现痴意,手伸向那把曾经名震四海、如今明珠蒙尘的黑铁剑。
却在马上就要拔.剑而出时,眼神一亮,转手对严凌霄弹出一味炼丹的真火,跳脚道:“好你个糟老头子!差点着了你的道!谁也别想诓我拔.剑!”
严凌霄卸下那高妙的笑意,悻悻笑笑,又展袖换了个姿势卧着。
他好像看了太常峰深处一眼,好像又没有,剥着核桃道:“师弟,你不该为难自己。”
郑雅达夸张地揉揉耳朵,是无声控诉这位兄长的唠叨,又用胖手抢过桃仁,扶着腰,腆着肚子,自顾自道:“嗨哟,腰腰腰我的老腰!老头子收一筐核桃容易吗?这是要留给阿琅做糕的。你去去去!堂堂伏星仙宗掌门自己买去!”
严凌霄并不在乎郑雅达扭转话题,反而毫无芥蒂低笑一声,
他苍金色的眼睛只是看向远处灵田,道:“是该多收些核桃,给孩子们做糕。”
问天修士,一言一语都无限接近本源之道。
于是,灵田中的核桃苗便忽而拔高、伸展,一.炷.香的时间里,已经挂满青色果实,又纷纷成熟坠地。
严凌霄拍了拍沾着核桃碎屑的手指,笑眯眯又坦荡荡地多拿了许多颗核桃吃。
郑雅达撇撇嘴,将石臼重重砸在两人面前的木桌上,不太乐意道:“我追寻自然之道,你这样干涉自然是阻碍我修行!你要是闲得慌,赶紧去看看星舟洞府的法阵。上次望日好像松动咯。”
“没有。”
“没有?!那天阿琅去了还呆了许久,也没被剑气伤到。这怎么回事?”
严凌霄耸耸肩。
他那与真实年龄相比,过分年轻的面容,终于流露出了老顽童的姿态:“或许虞琅是先天道体?我又怎会知道。”
他碎碎道:“不过似乎星舟也很好奇,不然不会设计虞琅去青榆府吧?费力设计那个幻境法阵,不就是为了确保虞琅能安全走出法阵到青榆府去?或者等他们历练回来,正好赶上抱朴学堂测灵根,到时候直接去测测也不是不行……”
郑雅达捣灵株捣到一半,越听越不对劲:“你你你等等……什么设计?星舟设计阿琅做什么?”
****
青榆府。
虞琅虽知道陆星舟关于青榆府的渊源,但又不能袒露出来。
再加上自己的灵兽大白刚刚把陆星舟吓了一跳,心中更有歉意。
所以看向陆星舟时有些复杂的同情。
而陆星舟已经压下深思,复端出抱朴教谕的姿态,淡然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设置幻境?”
见虞琅放下大白,一脸懵懂,他说:“你应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才知剑往何处去。剑修,修剑道,却不该只修剑道。”
语毕,他自袖中引出黄符。
修长指节于半空转握,自虚空处取出毛笔,一笔一笔铁画银钩,画完符脚后,指尖轻点,黄符轻飘飘落在虞琅手中。
符箓有五色,金银紫蓝黄。
其中黄符威力最小,耗费修士灵力也最少,正适合虞琅这样的筑基修士练习搭建幻境。
陆星舟道:“试试。以灵力为引,按照我在和光谷中投掷灵石的方法,扔出黄符即可。”
他眨眨眼,温雅一笑,又多说一句促狭话:“师妹学会幻境法阵,或许我们能早些从青榆府历练归来,你也赶得上重测灵根。”
虞琅双手捧着黄符,愣了愣,也没未将测灵根的事放在心上,只抬眸看向陆星舟,问道:“小师兄,我需搭建何种幻境?”
陆星舟回道:“第一次尝试,幻化心中所想即可,不必苛求繁复细致。”
虞琅点点头,比划着黄符,随口问道:“小师兄第一次搭建出了什么样的幻境呢?”
陆星舟挑挑眉。
那该是很久前的事情了,本该久到忘却,却因白猫的出现,将那些无足轻重的回忆都翻了出来。
那时,他还被关在青榆府中的修真世家中。
煌煌飞檐层楼下,他被数不清的生锈铁链锁住,关在污血不干的湿寒地牢中。
白日面对挥鞭的修士,夜里同昼伏夜出的饥饿猛兽抢食。倒有一只被修士们消遣着砍断后肢的小灵兽,偶尔奄奄一息地爬过来,蹭蹭他的手心。
第一次幻境?也很普通。
无非是在地牢里造出几百只妖兽幻象,吓得凡兽互相攻击,死无全尸;又诓骗修士丢下鞭子,慌不择路地奔逃,撞上高墙折断了脖子而已。
正值凛冬,稠血一喷出几乎就要凝固,大部分积在地上,没过他脚踝的镣铐,剩下几滴则溅上他颈侧的狰狞魔纹。
那只小灵兽窝在他褴褛的衣襟中,安乐地阖上眼。那是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