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精明神色却不令人讨厌,朱掌柜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晏齐并未露出不屑神色,反而笑眯眯道:“晏老板来了?随便看哦。”
晏齐“哎”了一声,又指了指身后三人,操起当地口音道:“朱掌柜,这几位是来咱们青榆府看花灯的贵客,我带他们逛逛哩。”
朱掌柜阖上账本,不过一眼已经掂量出几人气度绝非小门小户,当即叫来伙计招待其他客人,亲自从柜台后走出,殷勤道:“贵客来咱店算是来对了,咱大通宝楼有青榆府最好的珠宝翡翠!”
邱之纬从市井来,此时也熟练地迎上去,客套一番,才套话道:“这却不急,刚才听朱老板的故事似乎说了什么‘道种’、‘金丹’?莫非朱老板是位小真人?”
朱掌柜笑容忽就高妙起来,他是青榆府第一个结成金丹的,特别乐意自豪地分享这些故事,自然道:“这要多亏我们青榆府钟灵毓秀哩!”
他说:“从前有个修真冯家,那世家……出了些事情没落了。可是哩,那些真人留下了道种,我被道种选中,又听着着道种的话修炼,很快就结成了金丹哩!我就是第一个哩!”
晏齐趴在柜台上撇撇嘴,道:“要我说,金丹才害人。前几日那刘郎中就是听了金丹的话,从九层钟楼上跳下来摔死了哦!”
晏齐毕竟在青榆府多年,对此地和此地百姓都有了感情,所以他的语气绝算不上轻松。
陆星舟饶有兴味,道:“朱老板的金丹自然是与刘郎中不同了?”
他这话细品起来有些冒犯人,偏他一副光风霁月,又笑得温润,令人生不出星点不快。
于是朱掌柜叹了口气,道:“刘郎中那是摆脱□□,变成神仙了!我可不想成仙。”
他摸了摸半截淡眉,抹了抹眼睛,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小时候可穷哩,老父老母拉扯我长大不容易。半年前老两口大病一场,命都快没了哩!好在神仙菩萨保佑,我有了金丹,试着给二老发功。哎,多亏冯家道种,总算从阎罗爷爷手里捡回了两条命来!”
朱掌柜复露出庆幸的笑容,那双精明的眼睛有了孩童的纯真,道:“我就想好好孝敬老父老母,可不想去天上做神仙哩。”
听到朱掌柜对冯家感激不已,陆星舟也完全是事外人的姿态。
他温雅的笑容并没有丝毫破绽,只状似叹服道:“朱老板,孝感动天。”
而后,虞琅跟陆星舟对视一眼,皆是意味深长。
只因朱掌柜的话里,疑点更多——
金丹是假的,又怎可能发功救人?朱掌柜父母是怎么回事?
邱之纬看着虞琅和陆小师兄间暗流涌动,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和不服气……以及些许他不愿承认的吃味。
然,他又足够自信,他与虞琅多年相知的情分不会这么容易磨灭,所以虞琅现在——
是刻意令他吃醋。
于是,邱之纬笑着摇摇头,更要在虞琅面前表现。
料想虞琅之前深居玉清峰,每日除了玄典炼丹,便是逗弄灵兽,青榆府这任务情况诡异,虞琅她虽有几分剑修的莽勇,但此时又能知道些什么?
若来得是方清菡,还能借着师父师母送她的珍宝法器,探查一番,虞琅在此当真是毫无用处。
不过,倒也无妨,她虽是剑修,但首先是个女郎,弱一些躲在他身后便可。
念及此,邱之纬对其余三人传音道:“我来探听试试。稍后恐生变故,虞师妹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然后立刻截过话头,跟朱掌柜事无巨细地聊起来。
虞琅不置可否,晏齐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一方面,暗道这邱师兄似乎对虞师姐有些青睐,一路上眼神就没离开虞师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虞师姐当真美得惊人,性格礼貌又亲切,令他都心生亲近
可是这一路虞师姐看都没看邱师兄一眼,邱师兄就一路热脸贴冷屁股,就卑微。
另一方面,虞师姐自进大通宝楼以来一句话也没说,难道真是个靠师父和小师兄的关系才能来历练的花瓶美人?
毕竟,师父老人家会收下他这个道心不稳的弟子为徒,便足见师父收徒是不太挑的……
晏齐叹口气,觉得这怪事只能靠陆师兄和邱师兄了,他只能尽最大努力照顾好虞师姐,别让她受伤或拖后腿。
另一头,朱掌柜说来说去都是些小时候的趣事,满是反哺父母的拳拳之心,的确是孝子。
这些晏齐早就听过,便看向陆星舟。
旋即掩不住惊喜——
他从前在天玑峰与这位小师兄打过交道,对他有些了解,此时瞅了瞅老神在的陆星舟,心里明白这位小师兄定是心中有数了。
于是晏齐眼前一亮,一边做好准备投放巨阵杀妖,一边振奋地小声道:“小师兄可是已经破解了金丹之谜?”
是能操纵凡人精神的妖兽吗?还是十几年前冯家的孤魂野鬼入了魔?
陆星舟却淡笑不答,只看向虞琅道:“小师妹,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晏齐一顿,复意外地看向虞琅。
虞师姐,她会知道这些??
虞琅突然被点名,本想藏拙。
但被晏齐灼灼目光盯着,念及青榆府百姓都算是晏齐的熟人好友,知道晏齐嘴上不说,实则心情非常焦急。
她不忍吊晏齐胃口,只好摊手说:“我猜金丹是耳中虱。”
晏齐先确认了陆星舟默认的眼神,然后凝阵的手抖了抖,又换了个更大、更结实的阵,警惕而困惑道:“耳中狮?这如何钻得进耳朵?”
虞琅看了看不打算说话的陆星舟,只好继续解释道:“是虫子的虱。耳中虱是生存在人耳中的妖物,可幻化为小人形态,寄居在人耳中窃窃私语,令人以为是有了内丹。”
她见晏齐还是半知半解,好心道:“耳中虱性贪婪,钻入人耳就是为了骗取钱财,或操纵人自杀,从而吸取人临死前的怨念。”
晏齐先是大喜过望,又是没想到虞琅原来深藏不露,当下暗中唾弃自己不该怀疑同门师姐和师父,露出钦佩神色,歉然拱手道:“虞师姐见多识广,怪不得师父赞不绝口。我不该……总之!是我孤陋寡闻了!”
虞琅也是记起原书才知道这些,当然不能担这句褒奖。
可不等虞琅开口,陆星舟先缓缓出声。
他先淡笑看向晏齐,温和道:“虞师妹的确学识渊博。但晏师弟也不必妄自菲薄。耳中虱这种妖物极其罕见。其起源自魔域酆都,然千年前酆都被灭后,只有极少数耳中虱流窜到凡城。”
虞琅静静听着小师兄妖兽课堂开课了。
这些关于耳中虱的起源细节她也不熟悉,此时受教地默默记下。
但等等——
原书并没有提到,耳中虱是很稀有的妖兽。那……
果然,陆星舟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便是抱朴学堂的妖兽课也不曾讲过这魔族妖兽。想来邱师弟也不知道此物。”
陆星舟语气波澜不惊,却让虞琅心头一紧,心跳直上直下。
大意了!
原主十几年没有出过伏星仙宗,怎么会知道耳中虱?
而且陆星舟引导她说出耳中虱,就是在试探她。
可他是什么时候起疑的?
起初被她救下的时候,还是望日她去送药的时候?
或者,她还露出了什么自己没有察觉的蛛丝马迹?
虞琅从未觉得陆星舟这么危险深沉,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袍尾绊了个踉跄。
于是,陆星舟伸手扶住少女的肩膀,轻轻,却不容拒绝地把满身拒绝的少女,摆正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向她,道:“所以,千年前的魔族之物,小师妹怎会知道呢?”
第27章 陆星舟掉马-上
听了陆星舟的话, 晏齐也心中好奇,侧过头来。
而在大通宝楼后门的阴湿小巷里,那带着黑色兜帽的诡异人影, 藏于袍下的枯萎焦枝样的手掌凝出黑气, 抬起猩红的眼睛,透过后墙上窄小的窗口, 看向虞琅。
此时,虞琅只觉自己进入了结界之中, 大通宝楼中稀稀疏疏的客人来往、邱之纬对朱掌柜喋喋不休的问话, 都被屏蔽在外。
只剩下怀疑的目光, 和隐约的危险气机。
陆星舟倒不出声催促, 但他沉默的注视本身就是一种施压。
他真切地看着虞琅圆圆的杏眼闪过忌惮。
少女似乎无话可辩,只有神色紧绷如遇到恶兽的兔子。
怕他了?
他手指敲击着万仞剑, 可突又觉得无趣和烦躁,他有刹那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虞琅,或者希望被虞琅如何对待, 忽见少女神色动了动。
然后她那双眼睛又弯成了明亮的弦月,启唇轻声道:“原来抱朴学堂没有教耳中虱吗?我是听虞虹岚师姐讲的。她常年在仙宗外做任务, 总是知道许多新奇东西。”
晏齐单纯, 马上很佩服地说:“早听说过玉清峰大师姐虞虹岚的威名, 真是名不虚传!”
陆星舟眯了眯眼。
伏星仙宗皆知玉清峰虞虹岚频繁在外处理妖兽、奇遇不断, 而她虞琅与虞虹岚亲近, 要说虞虹岚把珍奇妖兽当做故事讲给虞琅, 的确没有破绽。
但这不代表他完全相信。
虞琅压根没有奢望陆星舟全信。
能让陆星舟将信将疑就足够。
虞琅倒也不怕这番说辞被戳穿。
因为虞虹岚出门做任务后, 总会给她带些孤本话本解闷。
要是陆星舟真的会去追究,到时再推脱说记错了,并不是虞虹岚讲的, 而是从某本话本看到的,也没有大疏漏。
虞琅有了底气,拍拍胸口,看了看晏齐,再看了看陆星舟,困惑道:“小师兄,这件事情让你很在意吗?”
晏齐一顿。
是啊,小师兄那一句句问话,对温文尔雅的小师兄来说,已经算得上咄咄逼人了。
所以小师兄他为什么?
虞琅的话,倒真的出乎陆星舟意料。
既解释了她方才失态的慌乱,又反过来试探他的情绪。
很聪明。
他想。
于是,他的笑容更加真诚体贴,甚至还就势轻轻地、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温声道:“小师妹刚入玉清峰,却屡有惊人之举,有些好奇罢了。”
虞琅将信将疑地笑笑。
只是转念想想,陆星舟非但没有伤害她,还帮过她许多次,心里悄悄多信他一分。
言尽于此,半真半假,陆星舟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
他瞥了一眼吃力地举着法阵的晏齐,道:“耳中虱性贪婪,钻入人耳就是为了骗取钱财,或操纵人自杀,从而吸取人临死前的怨念,可转化为魔气。”
他自袖中捻出一颗灵力莹润的上等灵石,道:“只要拿出一块成色好的上等灵石,就能将耳中虱引出来。”
晏齐面露喜色,跃跃欲试,一不留神带出方言腔道:“那我去找那些受金丹蛊惑的乡亲们,挨个引出耳中虱就行哩!”
虞琅摇摇头,道:“不用这么麻烦。一个地区的耳中虱由一名虱子王提供魔气。那虱子王最早侵入人耳,再帮其余耳中虱找寻意志薄弱的宿主。咱们烧死虱子王,其余耳中虱就会因为魔气枯竭死去。”
换句话说,按照原书剧情,把朱掌柜耳朵里的虱子王引出烧死,自然解了青榆府之危。
念及原书,虞琅又费解道:“但我也想不通,耳中虱与十几年前被灭门的青榆府冯府有什么关系。”
陆星舟看了她片刻,才道:“一试便知。”
三人对了神色,已经有了主意,再一齐看向仍在闲聊的邱之纬和朱掌柜。
朱掌柜言无不尽,将家中老父老母如何掏光积蓄支持他闯荡,他又是如何从小伙计做到掌柜的等事,同邱之纬一一道来。
不知何时,整个店铺中客人都已经离开,宝光熠熠的屋里只剩下伏星仙宗一行人,朱掌柜干脆将四人请到内堂招待。
才入屋,邱之纬终于得出空去看虞琅和陆星舟。
他多少带些得意炫耀、等夸奖的意味,毕竟他从刚才一番话中又套出不少消息。
然后看到三人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走向了朱掌柜。
邱之纬:“?”
是我站得不够高吗你们都看不到我?
邱之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陆星舟干脆利落地将一块上等灵石摆到朱掌柜耳边。
朱掌柜精明的眼中闪过惊喜。
他做宝楼一行本就存热爱之心,此时见到灵石情不自禁地夸道:“好成色,不似凡品!”
话才出,他高抬的淡眉忽而凝滞在一个奇怪的弧度,嘴也维持成夸张的圆形,仿佛有人将他点了穴似的定在原处。
本是狂喜神色,但那几欲脱框而出的眼睛和张到了极限的嘴,反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邱之纬察觉不对,正要拔剑而出,却被晏齐按下,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陆星舟自指尖引出一股灵力,击入灵石之中。
刹那,灵石因真正的金丹修士的醇厚灵力而闪烁出耀眼的光晕,灵蕴被激发而出,似春雨绵绵浸润四下,令人经脉熨帖。
而在绵密灵蕴后,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啊——!”
朱掌柜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呼,便是邱之纬这样的修士听了都吓了一跳。
若不是虞琅早一步在大通宝楼四周设下隔音诀,恐怕整条街的人都会被引来。
伴随喊叫,朱掌柜极致狂喜的表情被极度痛苦的扭曲替代,他用力地抱住头,痉挛的手指恨不得将脑袋抠出洞来。
晏齐眼疾手快,拿出一块擦手的棉布塞住朱掌柜的嘴,防止他咬了舌头,却不能阻止朱掌柜的痛苦呜咽一点点拔高。
忽得,当陆星舟再催发一波灵石灵蕴后,朱掌柜的耳中终于浮现一个黑点。
然后,那黑点一点点探出头,指甲盖大小的黑甲身子在朱掌柜耳廓中将现不现,只露出两排长着倒刺的细腿和黄浊的红色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