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抑制魔息,浓黑的魔气化为无数黑色漩涡萦绕在他月白的衣袍边,他慢慢走近虞琅,面无表情道:“毕竟,你早就发现我是魔族了。”
陆星舟靠得越近,翡景剑便愈发警惕愤怒。
剑光几乎要扭曲幻境,也阴差阳错地方便那一缕缕黑气更快地进入虞琅经脉。
虞琅安抚般地握紧嗡鸣的翡景剑,下定决心,转过头去。
陆星舟离她只有一臂距离,她一下就看到他笑意全无的清冷眼睛,还有左侧脖颈爬满的猩红魔纹。
少女下意识因这样的靠近而尴尬,却忍住没有退缩,不避不让地看过来。
她澄澈的杏眼中没有畏惧,道:“是,我知道你是魔族。”
她平静地出奇,反倒令陆星舟有些意外。
虞琅干脆地认了,又缓缓说:“但魔族又如何?邱师兄、方真人和袁真人是修真者,可修真者要挖我的眼睛和肝肾,抢我的剑。”
她就这么坦荡笃定地看向陆星舟:“如果小师兄想杀我,早有无数个机会下手。可是你从未伤害过我,反而帮我主持公道,送我星罗玄玉,给我出气。”
虞琅起初是有些害怕陆星舟的,但当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真正去想穿书以来的事情时,她才意识到陆星舟比起敌人,更像伙伴。
这样一来,他所有高深莫测的试探,都变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由是,虞琅一本正经地总结道:“你待我比修真者待我好,所以我不怕你。”
少女的话太过直白,可偏她一脸肃容,语气中满是理直气壮,连半分暧昧也无。
陆星舟默了半响,然后他那本就带笑的唇角牵起更大的弧度,冷冷道:“你可知,单凭你这番话,便足够被逐出伏星仙宗。”
而万仞剑声音更冷:“放你的屁逐出仙宗!你很酷吗?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耳朵红了。”
虞琅没有回他,只摆明态度道:“我只想好好修炼,不想惹麻烦。所以你的身份我从前不会说,以后也不会说。现在小师兄能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引到这里吗?”
陆星舟突然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他压下奇怪的松懈的心绪,冷静地判断着虞琅此刻的温柔从容,不过是基于未谙世事的单纯,又或者是对他虚与委蛇。
聪明人该糊涂时就要糊涂,但陆星舟今夜偏偏打定主意要让虞琅害怕和退缩。
似乎这样才足够说明,虞琅和其他人族并没有区别。
所以就在虞琅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陆星舟突然道:“你还记得晏师弟的话吗?我就是冯家道种。”
万仞剑差点气得断气:“您有事吗请问?晏齐刚对虞小友说过,是冯家道种灭了冯府满门,把冯府搞得血流成河!”
万仞剑苦口婆心:“您老就这么干巴巴地问?这他妈不是默认吗?!还有您这是要杀人灭口的语气吗我名剑困惑?快解释一句吧求求了!”
万仞剑分外疲惫:“你要是把虞小友吓跑了,你会后悔的。”
虞琅也没想到陆星舟会提这个,先是讷讷地点点头,想了想觉得陆星舟总不会无聊到带她重温凶案现场,想来其中必定有些秘辛。
而后她回头,细细看了看地牢正中一身血污的男童,心中有些酸涩,转头对陆星舟道:“冯家人折磨你?”
陆星舟挑眉不语。
他一方面没想到少女还有胆量与他问话,另一方面又有了别的猜测。
他能感受到少女的怜悯。
她可怜他,就像可怜一条丧家犬。
他猜,虞琅大概会伤情地安慰他一二句,若是心足够软,甚至还能说出“冯家人死不足惜”这样的话。
她也许会为他开脱,却不会怀疑杀死冯家人的就是他。
魔族本就嗜杀,更何况是一个受尽折磨的魔族。
果然,虞琅摸了摸绑住男孩的铁链。
妖貘的逼真幻境中,只是碰到锈迹斑斑的链条,就能想象到被着粗铁日复一日扎入肌肤的痛苦。
她蹙眉道:“我虽不知道因果,但冯家人这样狠心地对待孩子,的确不是善人,也是死有余辜了。”
陆星舟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倒称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无趣地垂下眼,准备一剑劈碎妖貘的幻境,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
万仞剑的剑意如有实质,还未出鞘,已经将妖貘幻境破开一道指缝宽的口子。
更多的黑气涌入,争先恐后地进入虞琅的经脉。
她并未觉察,自己丹田蕴足,识海闪烁,黑色灵根隐有璞玉微光。
破境金丹在即!
而陆星舟甫要抬手,却在抬眸时突得与虞琅对视——
少女站在地牢幻境里,她眸中没有泛滥的悲悯,却让人觉得平和而温柔。
“可冯家人真的是你杀的吗?我不信晏齐的故事,我信你。”虞琅淡淡说。
陆星舟怔然。
她的周围有低哑的兽鸣和浑浊的兽目,腥臭的脓血紧贴着她月白的裙摆,她站在天顶上透出的月光边缘,干净朦胧得不像是属于这里。
却又的确在他身边。
他渴望的光明,他痛恨的光明。
都在他身边。
可不等他说些什么,穹顶月光乍隐,浓云浮现,低闷的雷声阵阵,狂风挈带摧枯拉朽的力量扑向冯府本就摇摇欲坠的废墟。
与此同时,虞琅只觉识海光芒万丈,五行八卦图中黑色灵根迸射奇异的光芒,丹田之中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光团,正从无到有而成——
是破境筑基大圆满,向着金丹去了!
虞琅还来不及欢喜,也没能想自己怎么会突然破境,便觉暴雨狂风骤至。
她旋即心中一紧。
破境本该带来异相,在伏星仙宗灵蕴丰厚,自然是祥瑞之相,但在灵力稀薄的凡城,修士破境便会勾动气象异动。
如此,便不是瑞兆,而是劫了。
风卷浓云,呼啸间,冯府的断壁残垣应声倾塌,修真世家特制的厚瓦粗梁突破了幻境的限制,似无情的重锤向着虞琅砸去,是自然之道对这位新晋元婴修士的考验。
虞琅尚未扔出黄符、引出防御法阵,眼前先是闪过白色衣袍。
她只看到白衣青年紧绷的脸色,和他脖侧火焰般流动的魔纹,接着就被人护在了怀里。
——“轰隆隆!”
风过,雨落,雷电隐,一地灰败残骸,彻底埋住两人。
第29章 这个师妹就不按常理出牌……
金丹之劫既然已成, 自然是冲着为难修士去的。
譬如奔雷滚滚,不做他选,偏偏锤在虞琅身上;暴雨如柱, 尽数倾注在虞琅立足之处;就连刺破幻境的笨重梁柱, 也纷纷砸向虞琅,似巨人的拳头挥向一粒蚂蚁。
纵使虞琅结丹, 也无法与这样的力量抗衡。
如果不是陆星舟全力施为,用剑气挡住了她, 恐怕她早已元气大伤。
然, 就算陆星舟修为再高, 也劈不开这样的劫力。
所以最终, 两人被困在残破石梁和碧瓦围出的小小空间里。
冯府曾是修真世家,一砖一瓦皆有术法, 跌落时仿若一把把锋利长刀劈下来,陆星舟只来得及扔出一个小小的护身诀,将他和虞琅拢在里面。
头顶混着陈血的灰土簌簌落下, 从眼前半臂长宽的空缺处能看到外面密集的雨帘。
虞琅随手抹去额间的水渍,焦急地看向陆星舟, 一时间不知该先说感谢, 还是先关注他的伤势。
青年魔族脖侧的魔纹变成了燃烧的熔岩, 不受控地散发出忽红忽黄的光芒。
他面色苍白地过分, 一双飞眉痛苦地皱起, 一只手还维持着虚环她的姿势, 另一只手紧握成拳, 挡住几声重重的咳嗽。
虞琅的丹丸早在望日都给了陆星舟,此时不知能做些什么,突得眼睛一亮, 先对着陆星舟施了一个易容的法诀,再引出剑诀欲劈开这些断墙。
她刚握上翡景剑,却被一双微凉的手按下。
陆星舟按在她袖口的绣纹,声音因剧痛而紧绷着,道:“外面金丹劫未散,你现在出去就是引雷。”
虞琅看了看雨云中穿梭的蓝紫色闪电,明白贸然出去反而更会波及陆星舟,只能不甘地放下翡景剑,有些涩然地扭头对陆星舟道:“眼下只能等了,小师兄,你还熬得住吗?”
陆星舟的情况远比看起来更加严重。
硬捍金丹劫,令他体内的魔气和灵力纠缠翻涌,两股力量在经脉中的每一寸对抗,如同一条长满刚刺的鞭子,随着呼吸心跳在体内窜动。
但就像是那天被虞琅救下时,以及望日“病发”时一样,这种痛苦因虞琅的靠近而慢慢被抚平,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于是,陆星舟又是一串咳嗽,状似不经意地抬眸。
他对上雨帘之外面色焦急、带着黑色兜帽的红瞳怪人,神色一厉,摇了摇头,见那人迟疑片刻终是转身离开了,才哑声道:“还好,你这样呆着便好。”
虞琅犹豫几息,还是尊重陆星舟的建议,她点点头,抬手覆上陆星舟的背,一下下慢慢地、温柔地轻拍着他,道:“小师兄,谢谢你。”
万仞剑察觉了陆星舟并无性命之忧,此时已经放宽了心等雨停金丹劫过,顺便颇为动容道:“主人,虞小友救过你,你又救了她。”
剑灵斩钉截铁:“你懂吧?你们不在一起就很难收场。”
可惜翡景剑不承认这门亲事。
然后飞快地给出了包括不相爱只相杀等十个收场方式。
若说陆星舟本还因这逼仄的空间、湿漉漉的雨水和过分靠近的少女而心生旖旎,现在被迫听了万仞剑单方面哄翡景剑的辣耳言论,心思顿时消散一半。
虞琅不知这些,只是看着陆星舟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想用师妹的方式帮他分担。
于是虞琅善解人意地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并且帅气又义薄云天道:“小师兄,你要是难受,师妹的肩膀给你靠。”
陆星舟:“…?”
你这个师妹就不按常理出牌。
很好,另外一般暧昧心思也没了。
他疲惫地用手撑着脸,沉默地看向雨雾。
虞琅也不再说话,只是用和缓的节奏,轻柔地拍着陆星舟的背。
虞琅不会问陆星舟为什么救她,陆星舟也不会解释,他们莫名就有这样的默契。
而虞琅陷入了另一个问题——
她为什么会突然破境?
在陆星舟看来,她在抱朴学堂的幻境中就有破境之相,刚才不过是灵力积累恰好够了,顺水推舟就破境金丹了。
但虞琅不这样想。
因为她终于看到,识海之中的黑色灵根从纸一般的黯淡色泽,变成了黑曜石似的荧光融融。
所以是什么冲击了这条灵根?
虞琅正想着,忽得觉得裙摆处有暖暖的东西拱动。
她下意识觉得那个存在没有恶意,垂眸看去,先见到了拳头大小的小兽脸。
狮面象鼻,竟是缩小了的妖貘。
小妖貘被金丹劫劈回了幼兽形态,身上的魔气无处附着,化为一团黑气绕在小妖貘身边。
小妖貘抬起鼻子,去勾蹭虞琅的手心,那一团黑气便凝成一股线,钻入她的手掌。
黑气流入经脉,汇入丹田,最终变为识海之中黑色亮光的闪烁光点。
虞琅虽早有预感,但眼下还是难免错愕——
她识海里的黑色灵根,居然是魔气所用?
好家伙,她当场就是好家伙。
原主到底是什么隐藏SSR,连魔气都能用来修炼吗?
而陆星舟也看了过来,才伸手凑近,小妖貘立刻就甩开鼻子扑到他手里。
小妖貘曾被陆星舟控制,吸收了他的魔气,所以才能吐出与他记忆有关的幻境,因此也跟陆星舟更加亲近。
陆星舟任由小妖貘扑到自己怀里窝着,又看向悻悻收起手指的少女,眼中闪过促狭,道:“这妖貘托了师妹的福,洗练了魔气,不如送去灵宝山,由俞峰主照看。”
他说得模棱两可,即像是指金丹劫劈去了妖貘的魔气,又像是暗示虞琅净化了妖貘。
每个人都有不愿暴露的秘密,他只是选择尊重和相信虞琅。
虞琅同样。
她不会说透这些,就像是陆星舟不愿意说,她就不会主动问他是怎么成为了冯家“道种”,也不会去追问冯府灭门的真相。
她只是想了想灵宝山均为妖修,对小妖貘确实是个好去处,便认真地点点头。
又一阵沉默,却并不尴尬,反而令人觉得安定和舒服。
断落的废墟外,雨还在下,雷电已停,陆星舟经脉中流动的痛苦随着虞琅一下下的轻拍而平复,颈侧的魔纹渐渐缩回交叠的领口之下。
现在,只要他提剑,便可离开此处。
可他怀里是暖融融的小兽,近在咫尺的是温软的女郎。
陆星舟将护身诀撑得大些,让少女能坐得更舒服安全。
他出神地望向被洗刷过的凡城,觉得这场雨再久一些也不错。
然后背后一线璀璨剑光闪过,周围断裂的屋瓦在虹光之下翻飞而出,阴暗狭窄的空间豁然开朗,两人彻底暴露在绵绵细雨中。
陆星舟:“?”
方才虞琅发现自己能吸收魔气,便发愤图强地吸干了冯府旧址全部魔气。
她旋即小试牛刀,竟然直接劈开了这些砖瓦,眼下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而随着光明剑意遍洒,如大浪淘沙,将尘埃废瓦挥去,留下修真世家暗藏的灵材秘宝。
她再看到意外收获的灵材更是喜出望外。
所以她骄傲地对还抱着小妖貘坐在废墟上的陆星舟道:“小师兄,你放心,咱们安全啦!”
陆星舟:“……”
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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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虞琅在确认陆星舟恢复后,兴高采烈地清点着价值不菲的灵材秘宝,接着边撸大白,边说着明天要在花灯节采买什么。
陆星舟灌了虞琅三碗姜汤后,坐在她旁边擦剑,时不时应一两声。
晏齐收到了虞琅和陆星舟的传讯,得知了情况,匆忙地穿梭在青榆府的夜色中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