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久居朱掌柜耳内,爬行间牵出一团黄色的絮状物,其恶臭晏齐和邱之纬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晏齐嗡着声音一喜:“耳中虱出来了!”
接着,凄厉的嘶吼声中,那耳中虱发出像是刚吞了一口浓烟的老翁般,嘶哑的絮念道:“是灵力!有灵力!抓回家给主人!给主人!回冯家!越多越好……”
旋即,耳中虱几条腿搓捻几下,弹身而起,如饿极了的野兽扑向陆星舟手中的灵石。
陆星舟不避不让,只淡淡看向虞琅,启唇道:“现在。”
虞琅迅速点头,右手自袖中掏出黄符,左手点入灵力。
黄符之上显出火光,如同火龙盘旋于符纸之上。
随少女一掷,符花火龙,在半空伸展身体,于耳中虱碰到灵石的前一瞬,将耳中虱彻底点燃。
呕哑痛苦的嘶鸣,伴着哔哔啵啵的火烧声,伴着滚滚浓烟,一点点吞噬耳中虱的尸体。
朱掌柜痛苦止歇,浑浊的臭气消散。
在青榆府处处,有不少人头部闪过剧痛,他们甩甩头,没有发现耳中扬出的虫尸,只是觉得神识一片清明。
邱之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有惊讶,有自愧不如,有不知对谁的羡慕,还有一丝被欺瞒忽视的不快。
面对虞琅时,还多了许多难堪。
邱之纬突得急躁地想要抓住虞琅的手腕,却恰遇到少女侧身,他不愿放弃,更快地出手,却被一袭白色衣袍挡住视线。
邱之纬仰头,便看见陆小师兄翩若谪仙的背影,恰好挡在虞琅和他之间。
那背影像是一座迟早会被他翻越的山,将所有心绪变为不服的意气。
而虞琅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她听着晏齐给朱掌柜解释来龙去脉,又见朱掌柜感动不已,震声道谢,终见朱掌柜脸色一变。
他吞了吞口水,维持着拜谢的姿势,良久,才抬起一双涣散的眼睛,求助般看向众人,声音也在颤抖道:“各位仙长,要是金丹是假的,那我老父老母……怎么会突然好了病呢?”
听朱掌柜终于意识到关键,虞琅叹息一声,道:“烦请朱老板带我们去看看令尊令堂吧。”
朱掌柜声音带上紧张的哭腔,道:“哎!好!”
却不等他挪步,众人身后的小门先被一双枯瘪的手推开,门后走出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一老太身着锦袍,袖口却泛着焦黄,她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探头道:“儿啊,饭菜都要凉哩,还没忙完吗?”
朱掌柜赶忙背过身抹了抹眼睛,回头时已经带上讨喜的笑脸,快步去扶那对老人,道:“怎地又等我?吃饭迟了吃药也要迟,晚上又要不舒服哩。今日有几位仙长在,给……给我阿爹阿娘也看看吧?”
那对老夫妻狠狠一顿,抬起满是褶皱的脸,看了虞琅、陆星舟等人一眼,竟是任由年轻力壮的朱掌柜怎么拉,都没有动一步。
见平日里老迈的父母乍然有了这样的力气,饶是朱掌柜也察觉不对,却似不愿承认般,又拉又推,记得团团转,几乎要哭出来,道:“阿娘!阿爹啊!”
晏齐和邱之纬察觉异常,暗中调动灵力,并合力将朱掌柜架开,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那对老夫妻。
晏齐手上法阵高举:“大家小心,只有金丹妖兽,才能化形成人!”
斩妖除魔是修士本职,邱之纬果断按下心中混乱思绪,只在心中飞快地回顾着抱朴所学的妖兽名录,手握上剑柄,蓄满剑气,拔剑而出,对众人道:“金丹妖兽身绕黑色魔气,但这里一点浊气也没有。能隐藏魔气并化为人形的,只有元婴以上的妖兽!”
朱掌柜见状当即跪倒在地,一边涕泪巨下,抖着手,求着仙长不要杀老夫老母,一边哆哆嗦嗦喊着阿爹阿娘,却在对上老夫妻面无表情的神色时,心头彻底一凉,倒地晕了过去。
晏齐心头一酸,将昏过去的朱掌柜放入护身法器里。
而虞琅皱了皱眉,她看向那对老人袖口烧焦似的颜色,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仿佛被火烧卷的颜色,与她搭建的幻境破碎时一模一样!
虞琅立刻看向陆星舟试探道:“小师兄,这是幻境吗?因为是幻境,才没有魔气?”
霎时,那两位慈祥老人似是定点的木偶,被人拨动了某个机关似的,齐刷刷转过头看。
他们失去神采的眼睛,由黑变灰,直勾勾看向虞琅。
“虞琅小心!”
“虞师姐快躲!”
邱之纬和晏齐的声音一并响起,但众人预料中的金丹妖兽一击却没有来,只有陆星舟垂眸赞许地看了一眼虞琅,又抬眸望向远处的一点,淡淡道:“是幻境,也是妖兽。”
陆星舟点到为止,像是给虞琅、邱之纬和晏齐的一道考题。
三人愣了愣,虞琅先脱口而出道:“能制造幻境的妖兽……是妖貘?”
不需陆星舟回答,那两位老人如同被点燃的纸人,从袖口起,一点点散发出烧焦似的卷边,不过几息后,再从腹中开始塌陷,两个人像两张被烧卷的手绢般萎缩成团。
幻境破灭了!
紧接着,兽吟声彻响小小的屋内!
在幻境后,露出马身象鼻、牛尾虎腿的妖貘。
它黄绿色的眼睛看向众人,即刻扭头撞碎窗户向外奔逃!
一切发生太快,邱之纬和晏齐还没来得及出招,只得拿出飞剑和飞行器向外追去。
虞琅和陆星舟紧随其后,四人追着妖貘那一截尾巴,在入夜的街道穿梭。
妖貘专门选狭窄巷道穿行,灯火稀落,曲曲折折,似乎是向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狂奔,又迂回来去,十分狡猾。
邱之纬和晏齐一马当先,飞驰的剑气将沿路石墙都削除了青屑,虽全力而行,又因妖貘速度奇快而被它拉开了距离。
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妖貘灵巧一跃,消失了踪迹。
两人不甘和犹豫间,就听陆星舟道:“分头追,你们向东北,我和小师妹向西北。”
事态紧急,分秒必争,两小队人分头追出去。
虞琅和陆星舟一路向西北,本就稀疏的灯光愈发黯淡,炊烟和人声都渐渐消失,夜晚湿厚的雾气逐渐浮现凄凉的鬼意。
就在虞琅觉得追错方向时,在一座墙皮剥落的矮墙边,闪过妖貘的尾巴尖。
身为伏星修士,见到妖貘没有不追的道理,虞琅和陆星舟御剑向前,待越过矮墙,却见那妖貘不再奔逃,只是眨着眼睛,静静地看向他们。
虞琅猛地停住飞剑,下意识看向周围——
坍塌的墙壁,将断未断的梁柱,七零八落的屋檐,渍入土地的黑血。
是晏齐曾展现过的,青榆府冯家的画面。
而就在这里,有奇异的力量涌入少女经脉,她此时并没有发现,识海中八卦图开始旋转,黑色的灵根如被拂去尘土的美玉,隐隐现出光彩。
本就圆满之境,离突破,只差毫厘。
那厢,虞琅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冯府旧址,才下意识后退一步,肩膀上先搭上一只微凉的手。
那手如同枷锁,带着莫名的寒意,克制的碰触却令她打了个冷战。
偏偏那手的主人,语气依然温和朗雅,问道:“师妹,你不想抓妖貘吗?”
他状似恍然的声音甚至带上了笑意,道:“所以,你特意御剑飞得这么慢,不会是想放过这妖兽吧?”
虞琅握紧翡景剑。
她的确没想追杀妖貘。
妖貘幻化出朱掌柜父母仍在的幻境,给了朱掌柜一场大梦,不过是弥补朱掌柜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她烧死耳中虱,是因为耳中虱谋财害命。
但这妖貘,仅凭今日所见,真的该死吗?
但虞琅拿不准陆星舟的想法,更不知道她和陆星舟来到冯府旧址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所以她调动灵力,同时引出郑雅达的通讯符,这才回过头,看向面目俊丽的、微笑着的青年,迂回试探道:“小师兄放慢速度、支开晏师弟和邱师兄,就是为了监督我吗?”
可她还没等到陆星舟的回答,身后先传来一声兽鸣。
妖貘自口中吐出一团浓雾,瞬息间,雾气铺展而去,变成一层薄而坚韧的幻境。
不过眨眼功夫,眼前荒颓的冯府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阴冷地牢。
四下阴沉,只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猩红竖瞳,脚下一片湿黏,分不清是稠血或是污泥。
只有天顶窄小的窗口落下一束月光,穿过浑浊的空气,映出一束束光柱,和浓黑的魔气漩涡。
耳边压着黑暗中饥饿的兽吟低嘶,还有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
是,此处有数不尽的生锈铁链,从房顶、从墙壁、从地底钻出,汇聚到一个小男孩的脖子和四肢。
小男孩是那么孱弱,与这些粗重的铁链比就像是一颗没能发芽的种子。
而天顶的窗户,恰好能照到小男孩的上本身,露出他怀中恹恹的半截身子的小兽,和他苍白瘦削的脸。
小男孩有一双狭长的眼睛,还有与此处腥臭暗黑对比鲜明的天生带笑的唇。
而在他的左侧脖子,铺展着火红的、藤蔓般张牙舞爪的魔纹。
是魔族。
几乎同时——
虞琅手中捏紧郑雅达和虞虹岚的通讯符。
翡景剑在虞琅手中战意蓄满。
万仞剑拼命阻拦魔气外溢的主人。
因为他们都认出来了。
那个魔族男孩,就是陆星舟。
第28章 陆星舟掉马-下
漆黑的地牢幻境中, 月光透过一扇小小的、肮脏的天窗,投下朦胧斑驳的惨白光线。
高挑单薄的少女站在光晕边缘,魔气翻涌的青年彻底隐没在阴影中。
陆星舟并不急着开口说些什么。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少女的脊背。
他能看到她单薄突出的蝴蝶骨, 僵硬平直的肩膀, 再往上,就是脆弱纤细的脖颈。
像一棵刚刚破土而出的小竹子, 只要轻轻一握,就能摧折。
而万仞剑感受着陆星舟魔气外涌, 焦急之中, 只觉一路以来的种种由点连成了线。
剑灵猝然一滞, 接着爆发不可思议的狂吼:“主人你他妈的你是故意的?!”
剑灵思路畅通, 一个劲碎碎念着:“从抱朴学堂的幻境开始,你就做了万全准备, 带虞小友来了青榆府。然后在大通宝楼碰到妖貘了,你又磨磨唧唧跟在虞小友后面,就是为了单独引来冯府?”
万仞剑灵越说越觉得剑心发寒, 却不得不深想下去:“不对……引你们来的是妖貘……我他妈的!陆星舟你控制了妖貘?青榆府的事是不是你布的局?”
陆星舟没有反驳,但不代表万仞剑说得全中。
的确, 从他接到抱朴学堂这项任务时, 已经探查过青榆府的情况, 早就知道有耳中虱和妖貘作祟。
从那时起, 他便有了计划。
陆星舟曾想过, 虞琅不怕魔族, 又能化解他身体里魔气和灵力对冲的剧痛, 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虞琅是魔族酆都一族。然,他就是酆都一族唯一的幸存者, 这点自然排除。
第二,虞琅的体质被人改造过。
放眼四海,最喜欢做这种缺德事的,便是青榆府冯家。
而虞琅亲生父母不详,或许,正是出自冯家。
妖貘特性,可以吞食对人有特殊意义的记忆或梦魇,并以此为依据,塑造出幻境。
所以,陆星舟将虞琅引到冯府,想利用妖貘引出她的秘密。
却没想到,妖貘居然没能感受到虞琅的回忆或梦魇,反而幻化出了他身处地牢的景象。
倒是直接将他魔族的身份,明晃晃地摊在虞琅面前。
陆星舟忽得有些好奇。
虞琅是要继续装傻,或是逃跑。
而万仞剑更加气急,剑灵已经进入了口不择言的无能狂怒:“本剑还以为你脑子被我开了光,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说你不动心本剑第一个不服,但你个二五仔现在又想干什么?!”
翡景剑也听到了万仞剑的话,当下气得锁定陆星舟,剑气四溢,直指陆星舟。
黯淡的月光下,冯家废墟残存的黑色魔气、翡景剑的清光虹影,和幻境中的混沌扬尘,一起扭曲成古怪诡异的光影。
自然没有人会发现,在半真半假的幻境中,一缕黑气如烟,进入白衣少女的经脉,催动着她识海中的五行八卦图。
虞琅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八卦图中那条黑色灵根的变化。
她正在心思电转,全力思考眼下的局势,并怀疑陆星舟想用沉默摧毁她的心理防线。
那她当然不能中计了!
所以她选择用沉默打败沉默。
而在她身后几步,陆星舟闲散似站在天玑峰的洞府中,又或者是仙宗洞府和阴暗地牢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他懒懒地看了看曾经被铁链捆住的自己——
小男孩像是一块支离破碎的破布被挂在层层锁链里,怀里藏着奄奄垂绝的小兽,固执到不可理喻地直直看向天顶的惨淡的月光。
陆星舟的视线飘过少女毛茸茸的发顶,忽然想起当年在地牢的心情。
他渴望光明垂怜,又痛恨光明不肯降临。
时间因陆星舟的沉默而无限被拉长,空气变成了一根根紧绷的线,一点点变得危险和稀薄。
终于,陆星舟垂眸看向虞琅。
他看到少女拢在袖中的手抓紧通讯符和讯珠。
伏星仙宗,正道魁首,其门下弟子对魔族厌入骨髓,见到魔族,自然唾弃和攻击。
虞琅也不该例外。
所以,她想找谁来杀他?
虞虹岚还是郑雅达?
或者邱之纬?
不自量力。
于是,陆星舟不急不慢道:“小师妹,还不求救吗?”
话音落,少女身形一僵,紧接着,她细弱的手指飞速捻动,将通讯符等放回袖中。
竟是放弃传讯了。
陆星舟奇道:“难道说,小师妹并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