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妙儿瞪她一眼:“我才不买你这里的东西!跟你人一样脏!”
说罢转身跑了。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略有些尴尬,且不论日后如何,外室的身份确实不大光彩。
容嫱却没事人似的,拿了盒店里新出的口脂,淡淡介绍起来。
和容妙儿混在一起的贵女,家中背景在京城都算不得特别厉害,或是家里不怎么得宠的。
且大多年纪心智偏幼,叽叽喳喳喝了她两壶茶水,才各自抱着胭脂盒满意离去。
唯独还剩一人,在口脂那边看了许久,什么也没买。
容嫱走过去:“孙小姐。”
“叫我名字就行。”孙喜宁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温和偏圆的脸。
她穿着浅黄色织锦裙,因天气渐凉,外头还搭了条坦领半臂。
尚书嫡女,性情温良。
这便是外头对于孙喜宁最多的评价。
容嫱笑道:“你怎么和妙儿在一起?”
当初险些被容夫人母女算计、生米煮成熟饭的孙至河,可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兄长。
孙喜宁容貌不算出众,却格外有亲和力,这会儿没什么表情,竟也不令人觉得冷漠。
“以你的玲珑心思,难道猜不透吗?”
“容妙儿算计到我哥哥头上,我不会善罢甘休。”
容嫱从前和孙喜宁私下偶有接触,早知她内里并不如传言般温和无害。
容夫人自作聪明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根本就是把容妙儿往火坑里推。
“你想让我帮你?”容嫱问。
孙喜宁拿了盒口脂:“不必,我自己来。”
“只是想着你先前的遭遇,听到我说这些话,心里兴许会高兴些。”
容嫱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她还是低估了孙家小姐的手段。
不由失笑,重新拿了个口脂:“这个适合你。”
孙喜宁拿着结账去了,望着容嫱,想了想又道:“我从前觉得你太软弱,如今这样,我倒是挺喜欢。”
“若非容妙儿母女横插一脚,你真成了我大嫂,我还是挺愿意的。”
掌柜一边记账,一边冷汗连连。
可别让王爷听到这话……
第三十九章 阿绻
两三日后, 云朝使团向皇帝告别,动身离京。
除去赵清雁的事,这一趟算是十分顺利且圆满。
崇亲王来时由秦宓率人接待, 离开时,也是秦宓送至城门外长亭。
初秋时节, 天高气爽,适合赶路。
“多谢相送, 请回吧。”
崇亲王饮尽面前清茶。
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缓缓停在长亭外。
容嫱撩开车帘钻出来, 秦宓已经上前去,扶了一把她的手。
秦宓定定看了她一眼,才道:“去吧, 本王在车里等你。”
崇亲王脸色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即颔首示意:“容姑娘。”
容嫱让丫鬟留在亭外,上前去福福身:“听说亲王今日返程,特来相送。”
崇亲王听着她的称呼,又见这客气得体的态度, 便知自己当日怒急说的话, 她心里没当真。
若她真把自己当成生父,他反倒有些怪异。
崇亲王松了口气:“容姑娘客气了。”
说罢静静等着她说明来意。
容嫱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那日的话, 后来也传到我耳中。”
她看了面前格外稳如泰山的男人一眼, 不知是何等情绪失控,才会对赵轻雁说自己是他女儿。
崇亲王叹了口气:“我瞧你几日来都没动静, 还以为不会来问了。”
特地为这种事上门求证,未免太过隆重。
容嫱等了几天,借送别的机会到了这里:“事情原委, 王爷已经同我说清楚了。”
“只是不知王爷……方不方便说说那位阿绻姑娘?”
她斟了一杯清茶,放在他手边,心情微微有些忐忑。
崇亲王说她像阿绻。
世上两个容貌相似的人,除去巧合,那必然血脉上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崇亲王一怔,良久才端起茶杯,握在手里,热度透过瓷壁传入掌心。
“阿绻啊……”
他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阿绻了,再回想起来,容貌都模糊了些许。
但他看向容嫱鲜活的面容,竟从几分相似中拼凑出心上人的模样。
“我与阿绻相识是在冬天,南境的冬天不像京城大雪纷飞,湿冷却入骨。”
“她当时还没有你大,后来问了才知是十四岁。”
“当时我陪父皇在郊外林场打猎,极瘦小的姑娘,身上还有伤,跌跌撞撞地倒在我马前。”
崇亲王说着轻笑一声,眼神好似浸润在温柔旧事中。
“幸而当日我的马被人下了泻药,跑起来还没其他人走马快,否则我又怎能与她相识。”
他当年十八,正当年少,骑着病马满肚子的火,索性带走昏迷的小姑娘,退出憋屈的猎场,扬长而去。
“她说她叫阿绻,问姓什么,便不说话了。”
阿绻眼神总是沉沉的,看谁都像别有目的。
崇亲王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喏,我当时还被她挠了。”
他说完一愣,才想起时隔久远,那些细微的疤痕早被岁月抚平了。
但洗干净的阿绻真的很漂亮,身形又瘦弱,很能激起毛头小子的保护欲。
崇亲王当时就是个毛头小子。
“我查她的来历,才知她是青楼里跑出来的,挨了数不清的打,才走到我身边。”
“我当时年纪轻,觉得既然她倒在我马前,我就应该保护她。”
他说到做到,替阿绻编了新身份,让她以侍女的身份留了下来。
但他几乎不要求阿绻做什么,而府里的下人,连带着对她也有一分尊敬。
“一开始她话很少,总是发呆。”
“下人说她半夜有时候会哭,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我府上已经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了。”
他只能归结于少女的敏感心思,或许是想家,又或许是思念某个人。
“大概有半年都是这样,我其实有些没耐心了。”
年少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渐渐不再关注阿绻,到后来似乎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又过了半年,又是一个冬天,我路过梅园,看见她在折梅枝。”
崇亲王声音突然停了。
容嫱听得正入神,不由奇怪地出声:“亲王?”
入府不过一年,阿绻身上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初遇时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女,竟转眼出落成了妙曼美人儿。
阿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绽放,美得惊人。
她略微惊慌地转过身,美眸里水波流转,手里捏了一支红梅。
当夜美人便红衣入梦,缠绕在他身上,绵软销魂,让他魂牵梦萦。
这话崇亲王是不好意思对容嫱说的,只顿了顿道:“阿绻长高了一些,长胖了一些,美貌更胜从前。”
“初见时她那样防备我,再见时,却小心翼翼上前来,递过刚折的红梅。”
阿绻声音也养得水灵缱绻,一如她的名字。
她盈盈下拜,感谢他的恩情,语气真诚温软。
他盯着她摆动的细腰,心里暗骂自己孟浪。
“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我常去看她,她每日都对我笑。”
“她后来渐渐胆子更大了,趴在我耳边说情话。”
弱冠的年纪,最是经不起撩拨。
阿绻一岁比一岁风韵更浓,妩媚天成。
“第三个冬日,她与我有了夫妻之实。”
冬夜寒冷,如今也不记得谁先喝了酒。只记得阿绻目光迷离,软着身子靠进他怀里,伸手解他腰带,一颦一笑,都似勾魂摄魄的妖精。
这话本有些尴尬,但他此刻正沉浸在那一刻的柔情蜜意里。
阿绻前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所作所为,同为女子,容嫱不免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她起初对秦宓不就是这样,温柔迎合,百般撩拨。
她有些冷漠地想着,许是那被人遗忘的半年,阿绻在府里过得越发不如人意。
下人向来跟着主子喜好走,阿绻原来的性子又不讨喜,主子一冷落,其他人可不得寸进尺地欺压。
半年的苦,从初入府时的关照,到被冷落的窘境,足以让人想通。
阿绻美艳动人地出现在梅园,崇亲王又恰好路过,其中几分巧合、几分人为,只有阿绻自己知道。
若非走投无路,谁也不愿意温顺地去讨好别人。
容嫱垂眸,想到自己和秦宓,她又比阿绻强多少呢。
至少多年过去,崇亲王还对阿绻念念不忘。
可几年后,秦宓又是否还会记得,曾经有个被他宠爱过的女子,叫做容嫱。
容嫱淡淡问:“亲王这么喜欢阿绻,为何没有娶她呢?”
崇亲王面上闪过一抹灰败,喃喃道:“她出身低微,我母妃不同意。”
他性子也倔,不肯接受家里折中的方法,让阿绻做侍妾。
他是真的喜欢阿绻,想给她最好的。
“我想她做我的王妃,我不舍得她受委屈。”
他与家里僵持不下,阿绻性子一直很温柔,从来不逼迫他,只是温柔地抱着他,说不急,我能陪着你便很好。
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愧疚。
他当时刚被封了亲王,权力还不在自己手中。
家里见他执迷不悟,动手要清除阿绻。
“他们派人杀阿绻,我日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杀手投鼠忌器,不曾得手。”
他轻描淡写地掠过,其实后背如今还有一点淡淡的疤痕,是他当初替阿绻挡了一剑。
他这样死死护着,只一次,杀手便不敢再来了。
“很快他们又有了新的办法。”
赐婚的旨意来得很快,对方是权臣家的嫡女。
“他们用整个王府威胁我!”崇亲王说到这里,即使事情过去很久,语气里依然充斥着浓浓的挫败和愤怒。
圣旨已下,他不从,整个王府都会被牵连。
他可以用自己的命保护阿绻,但他不能用整个王府去换。
崇亲王捏着茶杯的手在颤抖:“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只能拖着婚期,对方也不可能任由嫡女芳华被我耽误。”
“其实只要阿绻再等我……再等我两年,不,一年……”
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啪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他往后两步坐在石凳上,伸手抵住额头。
他凭什么让阿绻等他呢?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她已经送上了自己最好的四年。
阿绻离开,都是他没用。
容嫱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神情复杂。
阿绻主动离开,究竟是因为不想让他左右为难,还是发现所图没有结果?
她看着久久沉默,依旧深陷自责的崇亲王,竟更愿意是前一种。
可若是两情相悦还不能在一起,岂不是更加伤怀?
使团的人似乎发现这边气氛不对,踌躇地走过来:“亲王,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到歇脚的地方了。”
崇亲王捏了捏眉心,声音低哑:“吩咐下去,准备动身。”
他站起来往外走,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容嫱:“你与阿绻,真的有几分相似。”
他绝不愿说出那个猜测,阿绻离开他后,或许同别的男人有了结晶。
崇亲王闭了闭眼。
“回去吧,你与秦宓,万不要像我和阿绻。”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秦宓只听得最后这一句,打起帘子,望了出来,正与容嫱目光对上。
她一怔,神色几分恍惚。
不如怜取眼前人。
第四十章 护膝
马车行驶回城, 随着路面颠簸轻轻晃动。
容嫱坐在秦宓对面,心思有些漂浮不定。
秦宓想问一句方才谈了什么,又觉得自己不该事事将她拘着, 便打消了这念头。
半晌却听她主动开口:“阿绻真是我生母?”
崇亲王口中的阿绻,也爱穿红衣, 颜色便如那日园中折下的梅花,在冰天雪地里亦是美艳动人。
当年她也正是在离云朝不远的南境, 被容老爷子当作嫡女带回了侯府。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秦宓不置可否, 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又不动声色挪开。
容嫱浑然不察,发着呆,脑海里掠过几幅模糊的画面。
记忆中除了红衣女子, 更多出现的,反倒是一位少年。
她原先忽略了,如今仔细一回想,越来越多的画面便隐隐浮现。
少年在灯下读书。
少年替她赶走恶犬。
少年递给她一支糖葫芦。
……
“他若是平安长大,如今……”她抬头, 看到秦宓深邃的眼神, 下意识道,“年纪也有王爷这么大了。”
他一顿:“谁?”
容嫱撩开侧帘透气, 怅然道:“我记忆里那位少年。”
“我想找到他。”
秦宓神色微怔, 却很快恢复如常, 声音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异常:“你想怎么找?”
“是啊。”她往后靠在马车里,侧脸显露出淡淡的苦恼, “茫茫人海,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模样, 该如何是好。”
人一旦发觉自己忘了什么,那种死活记不起来的滋味实在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