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释解释,这黑灯瞎火地,身为后宫嫔妃,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的声音不紧不慢,声线也刚好比掠过耳畔的风声高出来一点而言。
宋湘紧攥着陆瞻手腕,只觉手心里都冒出汗来。
皇帝站立处是个极不起眼的角落,打从露面到如今,他脚步未动,不知道在这里已站了多久,起先宋湘以为他是半路撞破的,但此刻看去,他脸色静如平湖,浑身上下松泛自如得像是出来散步——这还正常吗?如果是半路撞破的,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冷静?
陆瞻许是被握得痛了,把手抽出来,反过来将她手掌包在手心里。
灯笼光照耀下的俞妃声音溃不成军:“回,回皇上,臣妾,臣妾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皇帝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听不出喜怒。
俞妃胸脯起伏:“因为,因为鹏儿受伤的事……”
“鹏儿”是汉王乳名。
“因为他受伤,你睡不着就违反禁令私自夜行?”皇帝望着她,“你向来识时务,想来不会跟朕兜圈子。”说完他身后便来了个侍卫,押着一人便推倒在他们跟前。
俞妃看到此人,身姿又抖瑟了一下。旋即她脸色发白地抬头看着皇帝:“皇上何时来的?”
“你宫里的人出来的时候。”
“您怎么会知道臣妾遣人出来?”
“既是已经怀疑上你,你宫里的动静,又怎么可能会瞒得过朕?”
俞妃定住在那里,像是瞬间石化,保持着跪地仰望的姿势望向他。
皇帝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虽然姿势未动,那挺直的背脊却隐隐透露出压抑的怒气。
“皇上。”
身后赶到的侍卫匆匆上来,近身细说了几句之后,皇帝便扬扬手:“掌灯!”
话音落下,先前太监们悄悄画下图案的那片地方立刻就被照亮。而灯光照耀处,墙面上几颗墨团也依稀映入了宋湘眼帘。皇帝转身朝着那图案注视片刻,就立刻转回来面向俞妃了:“你在跟谁联络?”
“臣妾,臣妾……”
不等俞妃把话说完整,皇帝已沉下声来:“带回宫!”
说罢他便大步朝仁寿宫方向走去!
宋湘眼看着俞妃在侍卫押解下跟随而去,扭头也冲陆瞻道:“我们也去看看!”
俩人到了仁寿宫外,宫门已经关了。
陆瞻望着她:“禁宫防卫森严,没那么好入。”
宋湘却道:“你方才没听皇上说吗?俞妃遣人出宫时他就知道了,指不定那时候就已经出来。不然的话我们方才为何没发现他?反过来说,他十成十已经看到咱们去过现场了,那么多侍卫埋伏在暗处,他也肯定知道我们在暗中窥看。既然不介意我们跟到这儿,那么你觉得他还会介意我们翻墙去做个旁听吗?”
陆瞻只觉言之有理。
见宋湘已经去叩门,怕她吃亏,立刻跟了上去。
门开了,门内站着的竟然是王池!……
……
皇帝进了正殿,俞妃紧随其后就进了来,侍卫将门掩上,门那边人影绰绰,不用说,外面也是设下重重防把守着的了。
俞妃倒没有逃跑的念头,别说有人守着,就是没有人守,她一个妇道人家,在依旧能毫不含糊叱咤宅围场射杀野兽的皇帝,她也逃不出这五指山去。她跪在地下,只浑身抖瑟,腰躬得连抻都不能抻直起来!
“如今可以回答了,你在跟谁联络?”
皇帝的声音可以与寒冷相比拟了,没有丝毫别的声音干扰的大殿里,这声音更加给人以莫大的威慑力。
“臣妾没有想与谁联络!”
“那你偷偷遣人画下那些图案是什么意思?”皇帝目光也阴寒,“身为妃嫔,知道与外人暗中勾结会有什么后果吗?”
俞妃十指蜷起来,抬头道:“鹏儿围场中箭,是皇上设的局么?”
“你以为呢?”
“臣妾以为是!”俞妃道,“秦王想害人,不会拿自己的箭动手,晋王要栽赃,也不会选在陆瞻正好路过的当口!下手的只能是外人,而皇上既说早就在疑心臣妾,那这件事,便十有八九是皇上做的了!您这么做,是想逼逼我,看看我会如何应对是吗?!”
“是!但你明白也晚了!”
俞妃颤唇望着他:“臣妾之所以到眼下才明白,是因为臣妾以为虎毒不食子,皇上再铁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
皇帝注视她半刻,缓声道:“你这是要扣朕一顶为父不慈的帽子。”
“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顺势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跟淑妃比起来,你太能忍了。你哥哥的官,朕说罢就罢了,你的品级,朕说贬就贬了。同样的事落在她身上,少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却像生怕会出头似的,一点声都没吭。但你是这样忍气吞声人吗?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在淑妃面前落下风,并且早前你还爬到了贵妃之位,位居她之上。你今夜还能在朕眼皮底下使花样,便足见你没有什么事情不敢!”
俞妃含泪道:“臣妾纵有万般不是,鹏儿也是皇上的骨肉,您也不能朝他下手不是吗?”
“你既拿着这事纠缠不放,那朕告诉你,他若不挨朕这一箭,来日怕是连命都要丧在你手上!”皇帝回复的话语掷地有声,目光也锐利如刀,“你想想,跟害死皇嫡子的凶手是他的生母、他不得不被她连累丧命比起来,朕为了择清事实而顺势而为伤他一箭,谁对他来说更仁慈?!”
俞妃脸色瞬间垮塌!
“不,”她立刻爬起来,拽住皇帝衣袖:“臣妾没有,皇上,皇上这话,什么意思?!”
第374章 绝对的权力
皇帝目光阴冷如冰:“朕的后宫之中,城府最莫测的就是你了。什么意思?你听到朕要找胡潇来问十八年前宁王案子,立刻慌得连茶都淌了,你不该跟朕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朕的儿子,为什么死的,你知道些什么,做过什么,全都说出来!
“侍卫们已经捧着朕的龙泉宝剑在外面了,不要再兜圈子,在这件事上,朕已经彻头彻尾失去了耐性。”
这番话也不过比平时他的语言冷了几分,慢了几分而已,但却已经就像是悬在梁上的白绫,箍住了俞妃的脖颈一样,使她窒息到喘不过气来。
几十年的相处使她深知眼下他绝不会是夸大其辞,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夺她一条命,算什么?
她渐渐把手松了,周身关节像是生锈了一样,缓慢而僵硬地后退,萎顿,然后跪坐在地上。
喉头几提几咽,她终于吐出声音来:“臣妾不怕死,但臣妾没有想害宁王,臣妾可以发誓!”
皇帝目光一眨不眨直视着她:“你难道没事瞒着朕?”
俞妃额角有了微亮的汗渍。她再次咽了咽喉头,艰涩地道:“有。”
“什么事?”
俞妃张大了含泪的双眼:“臣妾说了,皇上能饶臣妾不死吗?”
“你还敢求饶?”皇帝眯起眼来。
俞妃含泪苦笑:“若是一样得死,那臣妾何苦要说出来连坐鹏儿呢?恳请皇上赐死臣妾吧!”
皇帝抿唇凝视她,片刻后他道:“那你要清楚了。死了你的儿子,朕还有两个儿子,还有好些个皇孙,少他一个于朕而言并无分别。你若是觉得你厉害,那朕可以成全你,以违反宫禁之罪下诏将你赐死,再赐宁王给你赔葬!”
“皇上!”
俞妃彻底被击垮,揪住皇帝袍角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威胁都只会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站起来。
“臣妾说,臣妾这就说!臣妾跪求皇上不要连坐鹏儿,您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皇帝扭头,轻睨着地下。
“这件事是臣妾的恶梦,臣妾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没有一时是不感到罪恶的!不知皇上可记得,二十多年前,那时臣妾还只是个才人,皇上忙于国政,进入后宫基本上只去坤宁宫,后宫的妃嫔基本见不得皇上的面。
“那时臣妾年纪小,皇后身边女官患病离世,见臣妾无聊,便传臣妾去坤宁宫帮她处理事务,负责梳理外面递到她手上的奏疏,偶尔皇后不适,也从旁侍奉汤药。前后几年的功夫,这件事情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而在那年的中秋前夕,臣妾在一堆奏疏里发现了一封特别的奏章!”
“什么奏章?”
打从提到皇后时起就进入了凝神静听状态的皇帝不容她喘息,立时催问道。
俞妃说到这儿却目光僵直起来,连吸了几口气,她才扭头道:“皇上心里只有皇后娘娘,臣妾与后宫姐妹们从不敢不自量力地争宠,但臣妾还是要问一句,您还记得臣妾是怎么进宫的吗?”
皇帝凝结起了双眉。
俞妃见他长久未语,便苦哂道:“臣妾也不敢奢望皇上记得,但臣妾但要告诉您,臣妾是被父亲送进宫的,当时皇上下旨选秀的诏书颁发至各级府衙,我父亲便起心要臣妾拉拔俞家一把,臣妾由此有幸入宫。”
皇帝眉头又皱紧了一点。
“进宫之前,我哥哥有位同窗与我们很熟,经常来我家,我跟他也很熟,连他的字迹笔迹都认得。那日我在皇后案头翻看的奏疏,却就有一本是他写的!”
“他写什么了?”
“蜀地有人私挖铁矿的状子!”
“蜀地铁矿?”
皇帝蓦地挺直了腰背,与此同时窗外也传来了一点异样的声音。
皇帝目光紧盯她:“说下去!状子怎么写的?”
俞妃道:“状子里写着蜀地被发现多处铁矿被偷偷私采,官府派人调查,但对方总是先收到消息掩饰起来。几次交手,最后发现挖铁矿的人来头不小,他们不光是在当地官府里有人,在朝中也有人。时任同知的他便写了这么一封奏疏,借着知府夫人给皇后娘娘递请安折子的机会,瞒住所有人夹带了进宫!”
说到这里她见皇帝似完全被震住,便停了下来。
皇帝无意识地抬脚走了两步,蓦地停住,后又倏地转身:“那封状子呢?你给皇后看了吗?!”
“没有。”俞妃摇头,“那折子正好就落在了我手里,我看到是他的名字落款,又看到竟然是份状子……我想到他与哥哥的情谊,那时候哥哥虽未进京却已经科举入仕了,而他也去了蜀地任职,十分欣慰,也十分担心,怕这折子直接落的是他的本名会留下后患,就去了封信给他,问了些情况,又提醒他行事应谨慎些。
“后来他回信给我,果然就重新写了封状子。看完状子臣妾是打算呈给皇后的,但当臣妾看完信中他回复给臣妾的案子相关内情时,臣妾却觉得呈不出去了!那信里说,说——”
“说什么?!”
俞妃深吸气:“那信里说,私挖铁矿的幕后主谋,是来自楚王府的人!”
楚王府三字落地,便是有一张网,将殿里殿外所有的声音都给按压住了,耳边安静得似乎只能听得见耳膜内血液的流动声,彼此的心跳声!
“何以见得?”
皇帝声音极轻,却又极稳。
“因为他们有查到,铁矿的流向,其中有一小部分曾流向了楚王府所在的汉阳府!”
“汉阳府?”皇帝又默念了下,缓缓颔首:“好巧,也在两湖地界。”
片刻,他再道:“再后来呢?这状子你是怎么处置的?”
“臣妾虽然进宫不久,也只是个低阶的内命妇,但是楚王府三字意味着什么,臣妾还是知道的。臣妾出身小户,生来胆小,怕他这状子引火烧身,最终引来皇上皇后大肆彻查,而导致他被报复,于是,于是……”
“于是怎样?!”
“于是,臣妾就将它夹带在送往东宫的贡品里,转呈给了太子殿下!”
第375章 不过是私心
殿里烛光摇曳,将投在地下的皇帝的影子扯得稀碎。
隔墙的宋湘屏气凝神地听倾着。
先前在门内等候他们的王池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侧殿,一墙而已,那边的对话声俱已入耳。
俞妃交代到这里,昔年那状子的来历总算有了眉目——既然主动提到了这张状子,那么状子经过她手,这件事应该无假,但她为何要自作主张替告状的人拿主意呢?
“既然杨淳状子里线索有提到楚王府,那为何直到宁王出事,也没有人提及过这一点?”
“正是因为楚王府牵连太大,他也没有实证可呈交,臣妾让他隐去的便是这点线索!”
“递状子的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他姓杨,叫杨淳。”
“他比你哥哥年岁相差多少?”
“……比家兄小一岁。”
“他比俞歆还小一岁,也就是说与你年岁相差不大,一个兄长的同窗而已,你却对他字迹笔迹全都熟悉,以至于进宫许久之后还能认出来?”
俞妃被指中要害,垂下脸庞,避开了他的目光。
皇帝再道:“你截下他的状子,再去信提点,更在了解到蜀地情况之后擅自将状子隐瞒转给了太子,这绝不是一个时任才人的你该有胆子做下的,你这么做,绝不止是基于他是你兄长同窗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你内心在意的人,是吗?”
他面前俞妃的脸逐渐青白。
“是不是?”皇帝再问。
俞妃淌着眼泪点了点头,伏地道:“杨淳曾得家父教导启蒙,自幼在俞家出入。臣妾确实,确实曾心仪于他,但此事他并不知情,且我进宫时他还在备考翌年的春闱,从进宫后,我也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割断了这份念想!否则的话,我根本不至于在看到那奏章时才与他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