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心患的是哮症,在她晋王妃面前犯病已属奇怪,这种病又须得尽快救治,但晋王妃却放着山脚下的医馆不要,偏派身为她心腹的周贻到南城接了他们来,这的确就更加奇怪了。但晋王妃问出这话,她难道还能说别的不成?
她顿了半刻垂首:“前番承蒙王妃厚爱,知会了胡夫人对宋湘的关照,宋湘自认愚钝,但王妃却有仁爱之心,想必是因为怜惜宋湘受周家欺侮,因此特地传召,照顾药所生计。”
晋王妃目光微闪:“那妙心师父这因情绪过激而犯病的事,你怎么看?”
宋湘一个毫无背景的官户女子,且亲父还已不在世,知道妙心此番有蹊跷,她不愿意涉入太深,故而方才装了糊涂。但王妃这样子,却像是不打算让她装下去。她该怎么回答应呢?
在排除了王妃有针对她的可能之后,她平静抬头:“但请王妃放心,今日之事,宋湘定不会对外吐露一字。”
晋王妃目光渐深:“你何以知道我是不愿外人知晓?”
“妙心法师是王妃挚友,但方才救治期间,王妃并未远离,而是一直就近等待。以王妃身份之尊,如此重视一个人,外界却并未有传言,宋湘妄猜,应该是王妃不愿这份情谊为外界熟知。
“不过在宋湘看来,王妃与妙心师父情胜知己,那么妙心师父在知己面前偶有些情绪失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英娘听到此处,清亮目光向她投来。
晋王妃也在凝视着宋湘。片刻后她移开目光:“心思倒是敏锐。”
宋湘躬立未语。
晋王妃默片刻:“过来些吧。”
宋湘略顿,上前两步。
晋王妃就近打量她,自她清澄的双眸打量到她身上的衣裳,又执起她一只手,看她掌心的薄茧,又看到她半新的衣裳袖口上针脚精致的绣花,说道:“这衣裳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宋湘颌首。
王妃放下手:“你性子跟你母亲好像很不一样。你也不过十五六岁,为何会如此沉稳?”
这般大方沉静,艳而不骄,要是手上没有这层薄茧,这通身上下的气派哪里会输过大家闺秀?
不,或许比起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家闺秀,她更多了几分镇定自如——面对与她们宋家身份有天壤之别的自己,她能够做到对答如流,仪态分毫不差,换成陡然流落到民间的大家闺秀,应对起来恐怕是做不到这么游刃有余。
宋湘从她眼里看到了善意,前世被她带领着在官眷圈子里学习应酬的往事又浮上心头——晋王妃对她从未曾过份亲近,但在她们所处的环境里,这份七八分满的关照,却显得温暖得恰到好处。
她垂眸道:“回王妃的话,家父体弱,内宅事原本也交由母亲管来着,但家母出阁前从未掌过家,反倒对行武带兵十分熟悉,故而小时候家父就注重我的持家之能,这些年本事虽然没学会,性子却是不能不沉稳起来。”
“你父亲是翰林院的才子,你母亲却是武将之后,他们性情投契吗?”
宋湘扬唇:“他们很恩爱。”
晋王妃闻言,也扬唇点了点头。
再看了她一会儿,王妃道:“你说的不错,妙心法师这病是老毛病了。世子曾经托我推荐主顾给你们,既然你们家开着药所,那么此番传你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几日我得筹备皇后祭日之事,等祭日过后,再传你到王府来付你诊金,你可答应?”
些许诊金值得多少银子?自然不需专程传她去王府取。
宋湘虽说万般不情愿再踏入那个地方,但面对晋王妃这样说,她却又没有说不的资格。
晋王妃看她颌首应下来,满意地点点头。
正要再开口,这边素馨就来报:“世子来了。”
窗外庑廊下,果然陆瞻正脚步飞快地往这边走来。
“母妃!”陆瞻到了跟前,气还没喘匀,看了眼晋王妃后他又看向一旁的宋湘,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妙心师父怎么了?”
第161章 全天下就我最坏了
“无事,一点小毛病,请李大夫过来看了看。”晋王妃淡定回应,又打量他:“你不是进宫了吗?”
“儿子出宫来了,听说母妃在这儿,所以过来的。”
晋王妃闻言看了眼他朝宋湘投过去的目光,再看看眼观鼻鼻观心的宋湘,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扬,道:“难为你这么惦记我,有心了。”
陆瞻赧然,忍不住又看了眼宋湘,然后道:“法师她怎么样了?我去看看。”
说完去了隔壁。
晋王妃起身,示意宋湘一道,到了妙心房间,只见她已经苏醒,而李诉正在旁侧开方子。
陆瞻上前问候:“妙心师父还好吧?”
妙心望着他,轻轻颌首,目光转到他身旁的宋湘身上,深深凝望道:“这位定是宋姑娘了。”
宋湘上前:“法师好生休养。”
妙心目光落在她眉眼间,点头道:“劳烦你了。”
宋湘再次认定妙心是个天性和善之人,才会对她这么客气。再嘱咐了几句,看李诉把方子开了,便就跟晋王妃辞别:“宋湘先告退,若有吩咐,请王妃随时遣人传唤。”
晋王妃让英娘送他们到山门。
山门下英娘嘱道:“王妃若有传,还望宋姑娘务必来见。”
宋湘在她这番郑重之下不免默然……
到了山下,又听身后马蹄响,却是陆瞻又跟了上来。
宋湘停在石阶下望着他。
他翻身下马,跟李诉道:“李大夫,烦你先回去,我问问你们少东家关于妙心法师的病情。”
李诉闻言一笑,拱拱手乘车走了。
陆瞻问宋湘:“我母妃她见到你了,没有说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吧?”
“多虑了。”宋湘瞥着他,脚不停地往前:“王妃对我可比你对我好多了。”
陆瞻赧然,亦步亦趋跟上去:“我知道,在你心中,全天下就我最坏了,但我真的在改了。”
宋湘回头看了眼他:“前面有茶馆,去坐坐吧。”
陆瞻还以为他这番跟随又要受她几个白眼,没想到她竟然主动邀他……心情忽而明朗,抬步就随她往前而去!
……
宋湘和陆瞻陆续离开后,晋王妃回到了妙心榻前。
“这姑娘看着挺大方的。”妙心还很虚弱,但她仍冲晋王妃笑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瞻儿跟着你,连眼光也被调教出来了。”
晋王妃微嗔:“这是夸我呢?”
“自然是夸你。”妙心喝了口水,又说道:“若论瞻儿,我着实不能放心,但这姑娘看起来比瞻儿沉稳很多,也像是个能扛事的。若是她能与瞻儿一心一意,我倒也是能放下些心了。
“有个沉着能干的枕边人帮衬着,我就算把真相告诉他,风险也总要少很多。就是不知道她对瞻儿心意如何?”
晋王妃道:“她是经过事的,看模样行事颇有主见,我也觉得她心性人品尚可,才传她过来。
“但是她若有心,也应该会对瞻儿有所回应了,偏偏她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也吃不准她究竟是姑娘家故意拿矫,还是说她确实有什么顾虑,不肯接受。”
妙心凝眉:“有志气的姑娘,想来都不会在乎家世。可瞻儿总归要与她成了亲,才能算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她家世清白,关键一身正气,虽说少了家族帮衬,但反而因为与朝中各党都没有利益牵扯,这样的背景,倒很是适合瞻儿的处境。”
“是啊。但强求人家姑娘也不好。”晋王妃望着她:“不过你既然也认可了她,那我姑且努力看看。等娘娘祭日过了,我就安排这个事。”
说完替她掖掖被角:“你先好好歇着,等我的消息吧。”
妙心点头:“听你的安排。”
……
寺前这条街是条热闹的街道,沿途尽是售卖吃的玩的小摊儿,茶馆却还要穿过这条短街才有。
陆瞻从未与宋湘有过这样的同行,刻意放慢了些脚步,负着手漫步在她身侧。
宋湘在想事情,潜意识还恪守着不能走在他皇孙前面去的规矩,不觉顺应他脚步也放慢了速度。
为什么会主动邀陆瞻?事实当然没他想象的那么旖旎。
首先,晋王妃约她过些日子去王府取诊金原本她也没太放心上,但方才英娘临别还特地叮嘱这么一句,让她心下纳闷到现在。
因为即便是前世她与晋王妃相处还不错,也搁不到这一世,这一世即便陆瞻死皮赖脸跟着她,让晋王妃对她有了关注,想来也不会关注到这份上,让她去王府,至少不会是因为陆瞻的死皮赖脸而青睐吧?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她邀陆瞻说话的主因。
主因有二,一是妙心旧疾复发的原因。
二便是那张写着洛阳字样的舆图……
想到舆图,她忽而间放眼扫视周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书墨摊子上,她掏了几个铜板摊主,借着笔墨临摹起那副图来。
那舆图简单,只标着与洛阳相关的几个地名,然后每个地名旁记了几个数。
有临摹牡丹的先例在,这幅小图并不在话下。
陆瞻虽然心里也揣着事,但是难得与宋湘这么呆会儿,便一心一意都在她身上。
他至今为止还不知道她平素喜欢些什么,濂哥儿那熊孩子也不肯告诉他,此刻便且留心着她的举动,只愿能窥出些眉目来。
看她停在笔墨摊子前,正想说回头给她送点来,却见她执笔在手,接而在纸上婉转游走了几条曲线,一副简易舆图便成形了。
待看到在她稳稳落在纸上的“洛阳”二字,他禁不住道:“这是什么?”
宋湘没受他干扰,直到把所有的地名和数字都完善好之后,才凝眸看了一眼:“你见过这个吗?”
陆瞻道:“这是西安府与周边地界的舆图。”他问:“你怎么会画它?”
“我在妙心师父枕头下发现的,”宋湘望着他,“先前我看到她枕下有这样一幅舆图。”
“妙心?”
陆瞻立时明白她何以会主动邀他上茶馆了。“她一个出家人,怎么身边会有这样的舆图?”
宋湘道:“还是先找地方坐下说吧。”
第162章 要是你还在王府就好了
不过片刻功夫重华就找到了坐处,进了茶室后重华守门,陆瞻把沏上来的茶挪到一边,把这舆图摆到桌面上。
他在屯营呆过,对舆图方位比宋湘了解得多,便由衷说道:“这是西安府到洛阳两地的舆图,几条线路好像都是指向不同方向。你仅仅只是看过就能临摹下来,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真是少人能及!”
“别拍了,说正事吧。”宋湘指着上头几个数字,“你能看出来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陆瞻目光自数字上琢个划过,说道:“看不出来。”这些地名上的数字,数额并不大,多数是几个,其余是十几个,而且光是“柒”“拾壹”等这样的孤数,后缀也没有,实在难以看出来端倪。“难道有什么蹊跷?”
“不是。”宋湘摇头,“我就是问问,也许是我多虑了。”
之所以要临蓦下来,是因为熟悉的地名勾起了她的心思。但西安府和洛阳那么大,不见得每个接触到它的人都有问题。
陆瞻沉吟了下:“对了,妙心的病又是怎么回事?”
宋湘道:“李大夫说她是情绪起伏过大引发的。”
说罢,她便把缘由细细与他说了。
陆瞻便也疑惑起来:“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很温厚可亲的人,有时候甚至比我母妃都还要温和,她怎么会激动到引发哮症?她一个方外人,理应也不会因别的人和事动怒。我母妃可说了什么呢?”
宋湘默了下,环住胳膊:“我答应王妃不把这事外传,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属于她外人之列。”说到这儿她又道:“你什么时认识的妙心法师?”
“从小。”陆瞻道,“我记事起母妃就带我上寺里去进香,总之我记事起,妙心法师也就在那里了。”
这么多年的好友,那就更不应该会有争执了。
宋湘想想,又道:“法师脸上的伤疤,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小时候问过,母妃说她是在原来的尼庵里,从高处坠落摔成这样的。”
“原来她在哪个尼庵?”
“这倒没问过。”陆瞻道,“我不可能对她过多关注。”
宋湘点点头。伸手拿起面前插了竹签的点心吃了两口。
“你进宫做什么?”她想起来。
说到这儿,陆瞻也郑重起来:“皇上上回让我拿了骆缨落马那案卷进宫,今日又让我去拿柳纯如的案卷。”
言罢,他便把柳纯如案来龙去脉说了,又道:“我猜想,难不成是这两桩案子有什么关联?”
“柳纯如也在洛阳任职,骆家也在洛阳,而且柳纯如的死与骆家出事时间相近,有关联也不奇怪。”
陆瞻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觉得,皇上恐怕还是在想着骆缨的案子。”
“没有证据,谁能断定?但这些人都跟洛阳有关,那就十有八九是有关联的。只是,皇上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在想,也许皇上关注骆家,并不像是只为骆缨的案子。”
“这话怎么说?”
陆瞻神情郑重:“如果是想为骆家翻案,他为什么让我背着人拿骆家案卷?这是在朝中记了档的案子,他直接找当年审案的大理寺卿询问不是更直接了当么?他这么做,难道不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