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门,显然就都是妙心放心的人了。她们恭立在门下,面对陆瞻与妙心个个面色平静。
宋湘随他们到了房门下,目送他们俩进了屋,便不再进去,留下空间给他们说话。
陆瞻进屋,撩起袍来,端端正正给妙心磕了三个头,头抬起,声音已哽咽起来:“母亲!”
妙心眼泪一下涌上来,将他揽在怀里:“快起来!”
母子俩互抱了会儿才坐下,妙心拭着泪,说道:“王妃知道你来吗?”
陆瞻点头:“知道。她让我自己来。母亲,您受苦了。”
“不苦。”妙心扬唇,“虽然你不在跟前长大,但王妃把你养得这么好,你有这么用心的养母,而且还能时不时地看到你,我有什么苦的?你生生世世,可都得记得你母妃的养育之情才是。”
“儿子知道。两位母亲的生恩和养恩,儿子俱不敢忘。”
妙心握一握他的手,又滚落一串泪来。
宋湘在门下站了会儿,听到屋里泣声渐消,便与尼姑们点头致意,出院子往佛堂去。
她其实不太能见得这种场面,因为总难免让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世上最难割离的就是母子母女之间的这种血缘之情吧?那真是丝丝入骨。
佛堂里的观音菩萨宝相庄严,她拈了几枝香,跪下来,虔诚地合十许起了愿。
“……宋湘?”
正凝视中,忽一道声音格外扎耳地响在耳际。
宋湘微顿,侧首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却作少妇打扮,珠光宝气地垂眼盯着她瞧。
宋湘只觉这眉眼有点熟悉,再一会儿,她站起来,心下就道了声冤家路窄!
“莫非连我都不认识了?”少妇笑着朝她挥了下手绢,“小时候你我还打过架呢。”
听到这里,宋湘神色淡漠:“原来你还记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没规矩。别说我比你大,你先得唤我声姐姐,就是没认出来,看到我这身装扮你也得行个礼吧?小时候就没个姑娘样儿,长大了还这么狂妄呢?”
佟彩月一脸冷嘲热讽,尖嗓子带出的声音把旁边香客的目光都引过来了。
宋湘唇角一抬,目光掠过她满身的锦绣:“可你这身装扮也不怎么样啊。”
这佟彩月的父亲佟芸,跟宋裕曾是同科,为人却是极刁钻的一个,后来宋裕进了翰林院,佟芸则放了外任。没几年竟又走了关系调进京师来了,有时候宋裕他们这些同窗之间难免有饭局,合适的时候,便也带着宋湘去。
那年宋湘与别家姑娘下棋,这佟彩月从旁多嘴个不停,被那位姑娘给数落了。
佟彩月却说是她给挑拨的,带了丫鬟小子在路上拦她,要教训她,宋湘虽然不惹事,却也不怕事,那会儿已经开始学拳脚的她把他们一个个轮流收拾了一顿!
此后,但凡有宋湘在的场合,佟彩月就不来了。
一直到前世她嫁进王府,这佟彩月的丈夫也混成了六部员外郎,宋湘才想起她来。
而之所以想起她,却是因为姓佟的也是当年那些说她麻雀变凤凰的一群酸鸡其中之一!
第209章 湘湘你跑远了
前世背地里兴风作浪就算了,打架打输了的她眼下还有脸来打招呼,十成十是为了显摆的。
可惜她堵住了门,宋湘出不去,不然她宁愿去妙心院子里数麻雀也不会留在这儿。
佟彩月面上僵了僵,很快她就冷笑起来:“倒也是,你哪看得出来怎样不怎样?听说打你爹死后,如今你们都沦落到种田为生了,看你穿的这衣裳,如今怕是连生计都成问题了吧?真可怜。”
她边说边拈起手指在宋湘袖子上扯了扯。
然后扭头:“檀雪,我记得早些日子你们还换了些旧衣裳下来,准备施给叫花婆子穿的,瞧瞧我们宋姑娘这可怜劲儿,你索性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把衣裳舍给她穿算了。”
这叫檀雪的丫鬟立刻过来,嘴一撇,跟着唱戏:“奶奶话可说晚了,那些衣裳,前番奴婢已经撕来当抹布了。早知道奴婢就多留一留,给这位宋姑娘穿着,也当作日行一善了。”
“是么,”佟彩月眨眨眼,“那可真是不巧。”又转向宋湘:“要不怎么说你没福气呢?本来有份给你的东西都得不着。”
宋湘看着她们俩唱戏,掸掸被碰过的衣裳:“说完了吗?”
佟彩月道:“怎么,说你两句话你还不高兴?”
宋湘道:“我没有不高兴,毕竟谁会降低身份跟个缺心眼儿一般见识?”
说着她目光从上往下扫视过去:“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爱跟自己过不去呢?光长个也不长脑子?”
佟彩月气上头:“你说谁缺心眼儿?”
“当然是说你呀。”宋湘边说边拨开她往外走,“你要是不缺心眼儿,怎么可能被打过还不长记性?”
佟彩月追出来:“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可不是当年的我了!”
宋湘望着又抢到面前来挡住去路的她:“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发现了!当年的你也不过就是讨嫌一点,如今真是又蠢又坏还讨人嫌。
“不过难得你有自知之明,”说到这里她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今日就不打你了,改日再约!”
佟彩月被她气得脸都青了:“宋湘!”
远处早就跟在宋湘身后的重华看到这儿,作势就要上去,半路想了下,又立刻小跑回禅院。
禅院这边,经过一轮寒暄,母子俩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
陆瞻将王妃那日所说之事简单讲过,然后就把心中剩余的疑问说出来:“母亲这脸上的伤,想必就是当年逃离宁王府时落下的吧?”
“是。”妙心点头,“当年不这么做,你我母子根本就活不成。是王妃派的人掩护我出来的。后来生下你,我们有了决定,然后就在这儿出家了。”
陆瞻因听晋王妃和宋湘分别都说过宁王妃年轻是才貌双全的贵女,看她如今这脸上的疤痕,心下更是替她感到难过。天下哪个女子不在乎自己的容颜?而她却为形势所逼落得如此模样,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他抬头:“那晋王见过母亲吗?”
“他没有。这是女僧修行之地,只要你母妃不带他来,他也没有理由来找我。当然,这些年我们也很小心,防备他知道我的存在。”
说到这儿妙心又道:“虽然你我母子已经相认,你也不要常来,母亲知道你安好就行。来日方长,安全要紧。”
“儿子遵命。”陆瞻颌首,然后又看了眼门外,说道:“济善堂那位宋姑娘,是我们自己人,可信任的。日后儿子就请她来给母亲诊脉,顺带,替我探望母亲。”
妙心微笑:“你说‘自己人’,不知人家姑娘答应吗?”
陆瞻微赧,垂首未语。
妙心说道:“你和宋姑娘的事,你母妃跟我说过了。我相信她的眼光。再者,我见过那姑娘,也觉得不错。你若是认准了人,就不要三心二意,我与你父亲都是专心之人,希望你也能做到认定一人,相守终生。”
陆瞻望着地下:“我哪里还敢想什么三心二意?她还能接受我就不错了。”
“什么?”妙心疑问。
“哦,没什么。”陆瞻抬头,“我会谨记母亲教诲。”
刚说到这儿,重华就在门外咳嗽起来了。
陆瞻扭头:“什么事?”
重华走进来:“世子,宋姑娘遇到麻烦了。”
陆瞻闻言已不自觉地站起来:“什么麻烦?”
重华便把看到的情况跟他说了:“那找不自在的女人太可恨了,说的话也太难听了!别说宋姑娘生气,属下在旁边都气得很!”
妙心站起来:“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去看看?”
陆瞻便匆匆揖首,随重华往佛殿这边来。
宋湘这一压掌,其实压根没下什么力,但佟彩月自恃身份,被她这么一碰已经觉得被冒犯,何况还甩不开她的手,从前她是在宋湘手上吃过亏的,见状更是怒极了:“你这贱人,你想干什么?!”
她这一喊,带过来进香的守在不远处的护院便都过来了。
宋湘觉得以武力欺负她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吓唬吓唬她,顺便帮助她回想回想从前吃过的亏罢了,再者她又不想真打起来弄得佛门之地不能清净,便就把手收了。
佟彩月只当她怕了,更是有恃仗,旋即冷声道:“有爹生没爹养的贱人,眼下了还敢动我?你当我还跟当年一样好欺负呢!”说罢抬起巴掌就甩过来。
只是这巴掌抬到半空就下不来了,因为斜刺里一只手已将她胳膊稳稳架住!
佟彩月往旁一看,旁边多了个双目喷火的男人,此刻一只铁钳般的手正挡在她手下方,而男人的身后还站着个人,瞥过来的一双眼冷若寒霜,被一群扈从簇拥着,地位不言而喻。
她蓦地怔了一怔,而后退后半步:“……世子?!”
陆瞻生长在晋王府那样的后宅里,像佟彩月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见过?平生最烦的就是这些不安份的人,但他也不至于直接对个女人动手,嫌恶地瞥完她,他便转向宋湘:“湘湘,你跑远了。”
第210章 当心业障
这态度跟他扫向佟彩月的目光完全成了对比!
不止佟彩月吓了一跳,宋湘也立刻抬起了头!
陆瞻却没事人一样继续问她:“这是谁?”
宋湘吃惊的原因是陆瞻居然如此厚脸皮,当众叫她的小名,这是违背他们之前心照不宣的约定的,但看到旁边一脸紧张的重华,便想到他们俩来的这么及时,或许又是为着替她解围而来,便就按下了。
佟彩月既然认得陆瞻,又怎会察觉不出来眼前这微妙?她看不起的乡野丫头居然有资格得到陆瞻这样的温声询问,那宋湘在他面前什么地位这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她害怕看错,又仔细地打量他们,只见宋湘虽然没有回应,但也默认了陆瞻的亲近,而陆瞻更是离谱,一双目光落在她脸上,分毫都未曾移开,仿佛宋湘一笑,他就能赏自己点什么,宋湘要是一皱眉头,他就立马会让侍卫给自己个下马威似的!
这真是传说中的晋王世子?!
……就算这就是,那他跟宋湘又是什么关系?!
那死了爹的野丫头,居然认识了晋王府的人,还是晋王府的世子,而且还得到他来撑腰?!
想到先前她对宋湘说的那些话……不管他们什么关系,这都是后话了,眼下重要的是绝对要堵住宋湘的嘴,不能让陆瞻误会她和宋湘之间的关系!
她飞快抢在宋湘出声之前,说道:“禀世子,妾身是都察院都事郁农之妻佟氏。妾身的父亲与宋姑娘的父亲是同科进士,自幼我们都在一直玩耍的。
“宋伯父过世后,宋姑娘搬出了京城,一晃多年没见面,方才妾身正与宋姑娘打趣呢!”
说完她又转向宋湘,手搭在宋湘手臂上,笑吟吟道:“湘姐儿你说是不是?”
边说,她手下边掐了宋湘一把。
这死丫头八成是仗着有几分姿色把陆世子给迷上了,她要是敢不老实配合她,她便定把他们家老底兜出来,看她还敢做攀高枝的美梦!
哪知道宋湘低头:“你胡扯就胡扯,掐我干什么?”
佟彩月顿住。
陆瞻凝眉看过来:“掐你?”
宋湘抬胳膊:“她掐我胳膊。”
陆瞻沉脸:“放肆!”
佟彩月支吾难言:“我,我哪有掐你?湘姐儿你别胡说!”
“胡说的不是你吗?”宋湘道,“我爹跟你爹虽是同科,但我爹是清流,你爹是走后门升迁的,而且小时候我虽然跟你见面多,但我们之间只有打架的交情。
“多年未见也不假,打趣却不是真的,因为只是你觉得有趣,我觉得没趣,毕竟你说我可怜到只能窝在乡下种地,连衣裳都要穿不起了,想施舍原本要给叫花婆子的旧衣裳给我呢,偏偏又让丫鬟撕成了抹布,这么假惺惺地,我觉得好没趣。
“没想到你看到陆世子一来,就跟我套近乎,一看你这么不要脸,我就更觉得没意思了,而你私下居然还掐我!”
佟彩月无地自容,垂在身侧的十指发抖,只恨不能上前把她的嘴给撕了!
陆瞻听到这儿,觉得不是小事,便扯着宋湘的袖子到了旁侧,问她:“怎么回事?”
宋湘环胸:“我跟她有旧年的积怨!”
说罢,她便把来龙去脉说了。
陆瞻听得心血上涌:“她就是当年那些背后说风凉话的人之一?”
这事儿是他的心病,因为早前宋湘在指责他没尽到丈夫责任之时,这事儿就是她的重点证据之一,他原以为没有机会再在此事上反省给她看,没想到居然还真让他撞上了!
当下他就道:“这事交给我,我来帮你收拾她!”
宋湘睨他:“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去冲一个女人下手?”
陆瞻顿了下,立时垂下肩膀:“你说的也是,我一个男人,直接冲女人下手是太没品了些。
“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要是你是世子妃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当初那些嫉妒中伤你的人报仇了。而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后,在你需要的时候当一个称职的丈夫了。”
宋湘脸一垮,望着他。
他看过来,虔诚道:“对不住,一时失言,你莫怪我。”
宋湘瞪他。
陆瞻回头看一眼佟彩月,又说道:“你如今想怎样出气?要不我让人守着这儿,你把她打一顿?”
宋湘想了下:“前世嘲讽我的人多了去了,她哪哪儿都不是我对手,我犯不着打她。
“再说她能够融进那些人当中,说明她还是有点来路的,妙心法师在这里,今儿无谓跟她撒火,惹来外人注意。日后再说吧,总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