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罐奶送来的时候, 小使女捂着脖子,立刻低头四处找粑粑。
待发现味道是来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宝瑟时,她脸上露出了非常纠结非常复杂的表情。
赵宝瑟不哭,只可怜兮兮看着她。
那眼睛太水汪汪,让人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 那小使女还是又进来, 她偷偷端了一盆干净的水、拿了一套新的衣服进来。
不过拿进来的时候,她发现这衣服好像小了一点, 又出去拿另一套。
赵宝瑟趁机一口气埋头在那盆里使劲喝了好些口, 半盆水下肚,身上的味道好像淡了些许。
喝了这么多水吃了这么多奶,竟也没有想宽衣便溺的感觉。
小使女进来, 看见盆里的水少了, 赵宝瑟闻着好像没有原来那么臭了,身上也湿湿的, 便以为是她自己玩水清理了些许,不由伸手摸~摸她的头。
这一摸,便觉得她浑身烫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发了烧。
“真是个小可怜,我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妹妹……”小使女没敢多说, 低头匆忙迅速帮她洗了个澡。
等赵宝瑟洗干净,换了新的衣服,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她头上的绒发现在已有成~人手指那么长,发量又多,看起来颇像一只可爱的白脸猫。
小使女麻溜收拾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咽了咽口水看小使女怀里露出来的半块饼。
“不行,这个太硬了。”小使女注意到她的眼神,话还没说完,饼已经被赵宝瑟抓在手里,而且啃了一口。
小家伙已经有了两颗小小的牙齿,像兔子一样,吭哧一口下去,脆脆的碎了,然后愉快地眯起漂亮的眼睛,弯弯像月牙。
时间对赵宝瑟来说,开始变得很快,就和饥饿的到来一样快。
她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被撑死或者胖死,即使刚刚喝完了所有的羊奶,吃完每一块能吃的碎饼,仍然还是饿,就好像吃了个寂寞。
而随着她的进食,却也惊喜发现自己的变化,她这具稚~嫩的身体几乎以风吹般的速度还是成长了,她走路不再摇晃,而更让人惊喜的是,重塑后的身体,那些原本击碎的灵脉,似乎也得到了新的生长。
但一旦停止进食,生长的速度就会立刻缓下来。
赵宝瑟的新任务变成了如何得到更多更多的吃的。而就在她为了如何能得到更多更多的吃的、绞尽脑汁和小使女撒娇的时候,封回终于从灵泉湖出来了。
门口等着他的两个贴~身哑奴,他们沉默而温顺,一人捧着雪绒斗篷,一人捧着一个乾坤袋,袋子旁放着十口精美华贵的天青瓷色鱼缸。
而远远是几个封家支脉的弟子,探头探脑,敢怒不敢言。
“竟然敢带那么多鱼缸来,他们是准备将所有的鱼都捞走吗?”
封回站在装满冰水的鱼缸前,将手里的天蚕丝取出,冰凉的天蚕丝上,是一条一条串好的鱼,一只一只,个子模样都差不多。
哑奴麻利而温柔将鱼放进鱼缸。
喁喁私语愤愤不平:“竟然用……天蚕丝串鱼,暴殄天物。”
“难怪他修为这么高,天天这么吃,就是个废物也吃起来了啊。主家就是欺负……”
“别说了,看过来了。你专心数着他们捉了多少,门主说了下一批按照比例分给各家。可别数错了。”
封回没有时间理会这些数年如一日聒噪的人,真不知道大哥是如何忍耐和这样的人日日沟通交流还能心情愉悦的。
他们于他,是毫无必要的存在。
封回出生在封家,但从未得到过封家的认可。封氏主脉一支如同诅咒,从来难得幸福的婚姻。他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是公认的例外。
封回的母亲是个游商的女儿,从小在红尘打滚,狡黠而又强悍性烈,他的父亲却是世家养大寄予厚望的偏偏公子。封父力排众议以削指明誓的决绝让双亲答应了这门亲事,做了一生第一次的叛逆之举,他说此生要么只是她,要么谁也不要。
然而,在封临出生后第二年,两人开始因为封临的修行资质平庸和养育问题频繁争吵。
最后几乎到了决裂的地步。
封母自请离家入修行。
一个月后,她突然回家,说因为有了封回。
封回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下出生,因为封母受惊提前早产,比预计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
怀孕的时机和生产的月份带了了很多议论。
封家长辈在,没有人敢明说什么,但流言蜚语早就在支脉和亲朋间悄悄传播。封母什么也没说,生下封回后,她便在封家后院安安静静住了下来,一应饮食悉心照料,三岁便亲自启蒙,教他一字一句,悉心温暖。
封回资质很快显露出来,四岁便能在指尖凝出灵珠,老天爷似乎将所有封临没有的资质都给了他。
母亲不出去,父亲也从来不来,他们两个仿佛被遗忘一般,除了隔两日便会来溜进来的封临和送衣裳食物的侍从,整个封家已经忘了他们。
封回五岁生日那日,也是封家老太爷的生日。封母第一次换上了华丽的衣衫,她本就生得极为艳~丽,妆点之下,更是姿容倾城。封回也换了漂亮而喜气的红色锦袍,捧着哥哥送给他的小玉佩。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原本喜气洋洋的寿宴忽然静默了一秒。
老太爷最喜爱的小女儿问嫂子:“你来干什么?”
封母微笑:“子渊灵丹已成,今日来给爷爷拜寿。”
她说罢,就看了看封回。
封回点点头,伸出他小小的手,一团淡淡的红气和纯粹的白缓缓凝聚,灵力最后幻化成一个如有实质的寿桃一般的东西。
封父面色大变,一瞬间站了起来,他一挥手,封回尚未完全显露的寿桃被拍散。
“你来做什么?”
封回奶声奶气回答:“我们来给爷爷祝寿的。爹,我会做寿桃。我从书上学到的。”
“闭嘴。”
封母神色呆了呆,看封父。
封父伸手扣住了封回的手腕,挡住了身后的人窥探的视线,他那双眼睛又惊又怒又惧,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爱。
他拎着封回,仿佛看见什么不想看的东西一样,一边还拎着就往外面走:“你来干什么?!”
封母:“我们来给父亲贺寿。难道……不配么?”
封父还拎着封回,他两只手被父亲抓着拎起来,又痛又红,但他忍着,一声也不吭,因为他看见母亲眼睛里已开始慢慢蓄泪。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有的支脉的人已经轻轻哼了一声,眼里都是幸灾乐祸。
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阿绫,你先回去。”
身后不知道哪个女人说了一句:“真是什么种也敢带来献宝。”
封母只看着封父:“原来,连你也不信么?”
封回仰头,见父亲别过头说:“阿绫,你先回去。”
母亲忽的勾了勾嘴角:“封藏,你真忘了,那日晚上,你是如何说的,你说你知道我和你不同,我不懂修行,我资质平庸,但你还是喜欢我,你忘了你喝了酒,是怎么抱着我说,你这辈子就没痛快过,只有遇到我,才知道什么是一个男人的样子?那晚上我们是怎么过的,现在我们有了孩子,一个你想要的的、能继承你们封家所有资质的孩子……”
“闭嘴!”
场上是诡异的静和低低的笑声。
小封回被拎着足足半刻钟,手都快断了,更无法转过头去,后来,他看见母亲挺直了被一步一步向后面走去,他的父亲也终于松了手,他落到地上一瞬间,顾不得揉自己的手,连忙追了上去。
他跑下台阶的时候,身后的大厅又开始缓缓觥筹交错,一派热闹,反复刚刚的争吵只是这场喧闹中一个不足轻重的插曲。
他跑得很快,但还是没有追上母亲。
到了后院,他隐隐看见灯光,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松下袖子遮住手腕的伤,走了进去。
母亲正漂漂亮亮坐在凳子上。
她的背后是一副漂亮的画像。那是父亲~亲自画的,画上是母亲未婚的模样,怀里抱着两茎青莲,神色微懒而又鲜活。
他小心从地上的碎片缝隙走进去,屋子里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桌子也掀了,只剩下两张凳子,一张母亲坐着,一张给他留着。
“好孩子,过来。”
母亲手上举着蜡烛,为他照着路,看来是怕他匆匆跑进来受伤。
蜡油滚了她一手。她似乎毫无知觉。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真乖。我们小回是最棒的。”
她回头看那画:“本来想烧的,突然想起,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娘~亲送给你。”
封回张了张嘴。
母亲却微笑起来,她伸手向外面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封临跑得满头是汗,扶着门进来了。
封母温柔给他擦了擦汗:“你身体一向不好,不能跑这么快。”
她看了看两个孩子:“阿临,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小回,你是弟弟,你要保护哥哥。”
她把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封回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从他很早之前就一直隐隐恐惧的一天。
外面砰的一声起头,鞭炮和烟火一起开始了。
封母剩下的话全部消失在热闹中。
她站起来,听尽了这喧嚣。
“真吵啊。”
封回转头看,母亲已经走出了房间,那盏蜡烛被放在门口,噗嗤一声被风吹灭了。
他想叫一声娘~亲,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叫娘~亲也不会回来了。
相隔不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是丝竹和庆贺声。
封回从未有一刻这样厌烦热闹,眼泪最后一次从他脸上滚下来,他带着哭音:“真吵。”
也无数刻无比的后悔,也许那时候他应该留下母亲。
但现在,他可以留下另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一思及此,心脏仿佛也开始微热。
他带着十缸鲜活的鱼回到了误云湖。
路过湖面时,他忽然想,也许也应该找点能适应温水的鱼养着,瑟瑟总是说这里像一滩死水。
他清冷的目光投向湖面,回想起那日~他将她从湖里拉出来的模样,即使那时如此生气,几乎某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做一点什么让她长长记性,但是她那委委屈屈的样子和失神的目光,便无端让他想到某一刻,她也是那样看着他。
他微微动了动嘴角。
再过几日,等他得到最后一枚密匙,确认了浣花谷薄夫人的信息,再看下一步计划。
当他落在庭院结~界中,看见门扉微开时,一种淡淡的奇异的情绪在他心间流转,他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意。
这代表着里面的人即使面上生气,到底还是不会真的生他的气的。
他这么想着,微微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伸手推开了门。
第48章 活色相五 “你就是那个男人?!”……
庭院并不华丽, 但若细细看去,别有一种细致低调的清贵精致,连门上那不起眼的门扉上的木格内侧也贴了薄薄的漆金。
脚步踏进门内第一步, 他便开始想象里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生着气, 微哼着,别过头, 但是一双眼睛却是看着他的。
也许看也不看他一眼, 翻过身再睡。
但不能让她再睡了,身体吃不消。
他先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襟,并没有被冰冷的湖水打湿,衣服上的霜寒之气也已去掉,若是靠近当是无碍的。
总之, 在今天回来之前, 兄长和他谈话之前,他便暗暗决定, 若是赵宝瑟仍然执意要出去, 他不介意一点一点告诉她一些浣花谷情况,稳住她,甚至让她一起在外面跟进, 其实仔细想起来, 她虽然事事都看起来随性而且漫不经心,但并不是一个盲目冲动的人, 说起来,倒是他重遇她之后,因为心里某种膨~胀的情绪压过了这些思考。
赵宝瑟不在外面。大概还在内间里气呼呼躺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屏风,眉眼情不自禁柔和出微暖的弧度。
是啊, 她的确不是那样没有主意的人,看起来温暖可人,什么都似乎不在乎,实际狡黠而又坚定,所以,他那样对她,她生气是应该的。就像一只鲜美的桃。
柔软的皮肉包~裹着坚硬的桃核。
他想起自己被她骗过去的那么多次,但他始终知道有一件事,她是骗不了他的。语言可以拒绝的东西,嘴唇没有。
几乎一思及此,心脏和指尖都开始微热起来。
那些曾经的晦暗心情都因为近在咫尺的某个人,而变得暧~昧旖旎和柔软起来。
他也还记得刚刚和赵宝瑟见面的情景,她抱着两茎莲花御~剑归来,晨起的霞光落在她身后,她的脸极白,带着几分慵懒而又澄澈的笑向他敷衍着打招呼:“早。”
他看见她的一瞬间想起了旧宅中墙上那副画,但眼前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白和勃勃生机。
他垂下眼睫,再抬眸,她已经飞走了。
过了一会,就听见隔壁庭院中响起她御~剑撞进了陆小昂房间的声音。
一瞬,整个世界好像生动起来。
很多她的声音,但是,并不吵。
母亲的画像一直被他放在旧宅,在她离开时那个一模一样的位置。
但从此直到他在浮屠祠修行,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母亲,而其他人也默契如此。所有讥讽的、暗带深意的眼神被他像蛛丝一样抹去。甚至在某一刻,连他自己也隐隐飘过怀疑的念头。
可那个姑娘不同。
被人当众揭穿她母亲的出身,她也不过是抬着头说。
——“我的身世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母亲于我是最好的母亲,她生我,护我,养我,无论她是修士还是俗民,对我,她只是我母亲。”
明明灵力枯竭旧伤未愈,明明对面是空桑最骄纵势高的三小姐,她还是毫不迟疑拔~出了她的念妆剑。
她是不同的。和他不同的。但在某一刻,却是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