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记得,她被刑堂长老带走前的样子,明明伤的不轻,嘴角还流着血,头发也乱了,那双眼睛明亮得惊人,轻松愉快好像赢了了不起的大胜仗,对他说:“谢了。”
他是替她说了一句话,挡了一剑。
但她还抽空去帮着地上半死的霍然找了个靠谱的帮手。
——“嘿,谢天,你们西地的世家,可交给你了。”
那个男人除了快死和作死,可什么都没做。
他那时第一次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生出嗔念来。
看那被他碎掉的陈旧而碍眼的婚贴碎屑落在地上,他一脚踩上去。
一想到她可能曾经会嫁给另一个人,封回眼底闪过一丝暗沉。
他微微压下这样的心情,在半掩的门口先停了下来。
“瑟瑟。”
门内没有人应。
“我进来了。”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柔和了两分。
然后静默等了片刻。
他才缓步走了进去。
里间的东西有些凌~乱,一眼看去,木桁上的衣服不见了,他嘴角微微一扬,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怀揣着某个可能会让赵宝瑟振作起来的消息,连带这他自己的心都忍不住因此加快了跳动。
几乎几步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赵宝瑟一下跳起来,然后站定,咳嗽一声,睁着那双眼睛故作镇定问他话的样子。
就像一个刚刚骗人成功的小骗子。
没关系,无论是小骗子还是坏脾气,无论是小算盘还是不合时宜的浪费,甚至她呜呜的哭声和烧糊的菜,都让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
封回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了。
他已经走到了房间的最深处。
最前面只有空荡荡的床榻。
但是前面什么都没有。
午后的阳光落在窗棂上,他的身影几乎淹没在光中,格外隐约。
他再次喊了一声:“瑟瑟。”
没有回答他,整个庭院,整个结~界都安静的如同一座空坟。
~*
一刻钟后。
迦南云门洗墨池,封临正在庭院作一幅画,一直安静站在他后面的墨明墨白忽然伸手按剑,复尔松开。
树荫下的知了声停了一刻。
封临的笔落下,盛夏的午后,他正在画一幅冬月白梅。
枝干扶疏虬劲,灰蓝色的半空,点着三两夺梅花。
他落了笔,点了鹅黄花蕊,才转头看身后突然出现的封回。
“怎么想着过来了?”
封回看那画,伸手在砚台加了些水,重新磨了磨墨,只道:“兄长的梅是越画越少了。”
封临侧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心情这样坏?发生了什么事?”
封回的脸上表情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这回连墨明和墨白都感觉出来了,这个人的确心情极差。
封临看了他一眼,猜到了他的来意,叹了口气:“我今日去了误云小筑。你的事,我本不该插手。但那位兰姑娘既新生了孩子,你是个男人,照顾起来两个人到底不够细心。墨阿嬷是很细心也稳妥的,你若是同意,她可以去帮你照顾兰姑娘一段时间。那个孩子,我先带走了,什么都可以,但你知道的,你不能破杀戒。”
封回俊美的脸上一闪而过疑惑:“兄长说的什么孩子?”
封临便将事情来由说了一次,看着封回越来越冷的脸,提醒道:“子渊,她已不是你等的那个人。不宜陷得太深。”
封回听了,记下了那个地址,过了一会,他才放下墨道:“知道了,兄长,那我先走了。”
~*
一刻钟后。
落在青木镇上的封回,径直走向了无名医馆。
药房门口结着一个淡金色的草结,他走过瞬间一脚踩过,一只小小的蛊虫从草结钻出,被冰冷的灵力冻结成霜。
医馆大门紧闭,他走到正门看了一眼,
无名药房青木镇镇口的角落,说是药房,更像个小医馆,是一栋三进院子,最外抓药,后堂看病,最后是休息之地。
里面有人正在发脾气,一个痛心疾首而又愤怒得如同被人当众撕了衣服的男人厉声问道。
“说,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没有回答,只听见隐隐的啜泣声。
“是谁?那个孩子是谁的?”封回闻言微微眯了眯眼。
啪的一声,是水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说!”
一个姑娘啜泣:“阿父。”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阿父,你听我解释啊!”
“你先说,那个孩子是谁的!?”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插嘴,是银秀:“暗哨查明了,那送孩子来的,是封家家主封临的心腹之一。”
“封家?”丹王冷笑,手指咯吱咯吱想,“封家!好得很呐,我便说,你好好的,如何到了迦南云门,好好的,不肯听话。”
“阿幼朵,我当真是惯坏了你,让你做出此等桑风败俗的事来。”
那姑娘看起来又哭又有些怕,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嬷嬷,却没有得到援助,只能试着向愤怒烧掉理智的父亲解释。
“阿父,那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孩子?现在知道说不是你的孩子了?那个男人但凡有半分担当,也不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更不会由着你一个人这么跑出来。怎么,还想带着孩子走?走到哪里去?……咳咳。”男人气得咳起来,怒火中烧叫道,“不必等两日后,现在,立刻,马上,将那孩子带来,即刻祭奉蛊虫!!”
姑娘道:“不行!阿父,那不是我的孩子,不行!不行!”
丹王闻言气得连脑门都红了,一把推开女儿:“我倒是要看看,现在谁敢拦我!”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门一脚被踢开了。
两个守卫的随从从后面爬起来。
俊美的男人走进来,微微昂头,目光是冷酷到极致的怒意,看着几乎同样身高的丹王,薄薄的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谁敢?”
丹王先是打量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只有封家嫡系能穿的紫色流云袍。如果他没有猜错,眼前这个男人便是封家四公子封回。
无论气场还是气质,无论长相还是资质,显然和空桑那位不是一个级别的,说起来,迦南云门若是从门阀来说,富可敌国,而且拥有除了空桑山之外唯一可自带灵力的雪鱼,在某种可能上来说,这个人在修仙界也不失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可能。况且还能在此时此刻,如此不顾一切上门来,至少说明对他女儿还是在意的。
暴躁老父亲脑门的红退了两分,按捺几分问。
“你就是那个男人?!”
第49章 活色相六 果然,女人都是喜欢看脸的……
一袭紫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却绝不羸弱, 那双冰冷的眼眸因为他浅淡的唇色更显出几分冷酷,他只问:“孩子在哪?”
封回的指尖淡淡的灵力倾泻,然进了这里, 仍然没有赵宝瑟丝毫感应。
丹王眯了眯眼睛, 余光看了一眼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准备扶桌站起来的不争气的女儿,本来略略平息的怒意陡然又起。
“孩子?你就知道孩子!你可看见她?!”
封回闻言, 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黎清瑶:“不认识。”
“哈!”暴躁老父亲这回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黎清瑶麻着胆子小声补充:“真的不认识。我和他没关系。他和我……我怎么跟你说你才懂呢, 阿父,我就是……我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丹王怒极而笑:“好极。不认识,那便让我的九斩刀认识认识你。”
他话音未落,一刀已劈斩而去,挟风裹浪, 刀气带了七成威压, 劈头盖脸扑面而去。
“当真觉得我九黎无人?”
“当真觉得我女儿好欺?”
“当真觉得自己牛逼?”
封回瞬息拔剑相迎,刀剑灵力相击, 砰的一声, 门窗碎裂落下。
九斩刀下,他衣袂翻飞,然位置分毫未动。
丹王轻呵一声:“还行。”他抛开九斩刀, 又换了左手从另一边拔~出一把更长更厚的刀。场上数人见状顿时面色微微一变。
九黎的习俗, 男孩出生后,所有的亲眷和族里的巫祝都会送上一块铁, 用神草包~裹藏于高山。
每年孩子生日那日取出来锻造,一直持续道孩子成年成亲的当年。
这把刀才算作成,在未来的日子,这个男人将要用这把刀保护他的家人,刀出必见血。
丹王年轻时因为外貌原因成亲晚, 于是这把刀又比其他人多锻造了几年,故而更大些。
场上的人顿时都为封回捏了把冷汗,在这个时候丹王拔~出了这把刀,看来今天是铁定要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封回一点颜色看看了。
金秀嬷嬷和银秀嬷嬷忍不住转头看黎清瑶。
她正顺着墙根缓缓向外走。
封回的目光被她的外衫吸引,看见了那似曾相识的华服,那是他为赵宝瑟送去的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一冷:“是你?”误云小筑里面那个冒充瑟瑟的人。
黎清瑶身形一僵。
“说吧,还有什么遗言。”丹王握刀的手臂虬结粗大,手仿佛和刀柄连为一体,听见封回如此对女儿说话,只道是他现在又肯认了,如此又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到底还是难得的出众,就是这样的实力和品貌,配他的阿幼朵也是可以的,他又按捺道,“还是,有什么——别的话要说的。”
“让开。”封回道。
丹王:“!”还抖起来了!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我这刀是精铁打的。”
“让开,谁也别拦着我。”
一炷香后,散落一地的碎片中,两人都悬停在半空,赤红和冷白的灵光交错,丹王气喘吁吁,心有不甘却又心情复杂。
封回的灵力属性正好是九黎的克星。
九黎从蛊虫到灵力都偏于火性,性喜温热,但眼前此人,周身都阴冷的寒气,他布下的蛊虫还没开始动作就冻僵了。
丹王便只能靠他那一百七十斤的百斩刀和勇猛的攻势阻断封回的防卫和前进。
炫酷的效果引得小镇的人都跑出来远远的津津有味的看。
而丹王明显感觉体力开始渐渐不支。
还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偷偷给封回加油。
果然,女人都是喜欢看脸的。无论老的,还是小的。
就真的,很让人火大。
此时的赵宝瑟正在快被打的七零八落的医馆的小厨房,准确来说,是只剩了半个房顶的小厨房。
她正坐在灶间,抱着一小块馒头吭哧吭哧吃,刚刚吃的起劲,便被身后飞来的一个菜筐砸在头上,等她缓缓爬起来,脸上衣服上全是黑灰。
~
今日赵宝瑟到了下午的时候,在羊奶和饼的滋养下,已长成了小号的周岁孩童大小,但没有继续进食,便缓缓停止了生长,她摸了摸又扁下去的肚子,肚子又开始叫起来了。
窗外很安静。
之前,既气又恼的丹王因家丑不可外扬和想要这个孽种受受罪等诸多因素,除了那个送吃的小使女,其余人一概不许靠近,更不要是派人照料她。
倒是给了赵宝瑟很大的空间。
在窗脚下听了一会,她便开始拖凳子,踮着脚开了门,然后悄悄走了出来。
日头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开始吭哧吭哧的长。
晒太阳是长头发的。
肚子越来越饿,饿的胃里一阵一阵火烧似的,好像里面有东西正在一层一层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她有点撑不住,便循着香味小心翼翼迈着小步子往厨房的方向摸去。
很幸运的是,厨房一个人也没有。
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前院,和跪在地上的黎清瑶一起接受丹王的审问。
隐隐一会哭一会吵一会砸桌一会摔凳,一时半会也不会结束的样子。
于是小宝瑟便蹒跚的溜到灶间,先费力拖了一筐馒头下来。
口说无凭,等她多吃些,麻溜长大些,那丹王自然也不会真以为她是他孙女,这事也不是事。
一个两个,很快吃了小半框,又觉得渴,便将一锅不知什么汤喝了,那几乎要命的灼~烧般的胃终于缓和了一二。然后在小衣服塞了好些,只还剩下两个,便准备一起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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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最后一口馒头还没吃完,就被飞来的菜筐砸在了地上,她伸出短短的小胖手揉了揉头,回过头去,这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半开的小厨房外的半空,封回正在上面和黎清瑶的阿父打得难解难分。
怎么……来的?
赵宝瑟第一反应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是吃的太多了,现在脚长得太胖,还软,走不动。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自己出去?还是等着被拎出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黎清瑶,她正顺着前面院子的墙角缓缓往外跑,动作麻溜而娴熟。
赵宝瑟张嘴,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她还是太小了,这吃的这么多东西,光长牙不长舌头。
赵宝瑟迈着小短腿,吃力从废墟中爬了出来,这小厨房外面就是小巷,那黎清瑶一看就是老手,身子已经在前面的巷口了。
赵宝瑟小胳膊小~腿跑不快,一个吭哧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双手扶住了她小小的肩膀。
她转过毛茸茸的头,看见一张和她现在手差不多脏的脸,是个老乞丐。
这样的老乞丐,在医馆周边很常见,他们要么有病,要么图医馆的人善心,都是些年龄大些的,打不过别的地方的乞丐,才在这里混居过日子。
赵宝瑟不会说话,便对那老乞丐感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