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宴几前,眉眼微敛。
同往常一样,在无人时,她独自面对穆宴,总是沉默居多。
极少开口。
尽管知道眼下正坐在宴几后方的人应是在生怒的,可她也没有说话的打算。
因为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徒劳。
穆宴总是无故发疯。
穆染先时心中还会有些波动,次数多了,便习以为常。
甚至得出规律。
穆宴越是这样,她越不应开口,因为总有一句,对对方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沉默,穆宴竟也没开口。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凝滞的氛围中静静对峙许久。
穆宴的心中慢慢染上些许郁燥。
若是平日,他其实是满足于穆染这样的情绪的。
因为那让他觉得,对方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可眼下他却格外不喜。
穆染这一刻的沉默,在他看来似乎是拒绝同他交谈。
她分明看得出来自己不豫,可她不愿开口。
连解释一句自己为何离开明安殿都不愿。
穆宴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先前的做法问题。
“朕似乎给了皇姐过多的自由。”沉寂的氛围中,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穆染的眼睫愈发垂下。
“这是皇姐第二回 ,在朕和百纳翁主之间选择了对方。皇姐应当知晓,朕的耐心有限。”
“……陛下误会了。”片刻的沉默后,穆染终于开口,“小翁主受了伤,我只是去瞧瞧她。”
这是她第二次为了褚师黛解释。
穆宴的眼神慢慢暗沉下来,唇边却忽地勾起一抹笑。
“皇姐先坐。”
他没再提小翁主的事。而同他相处得久了,穆染自然习惯了他忽然的转变,因而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两步,正要坐下时,却听得对方的声音忽地又响起。
“到朕身边来。”
穆染顿了顿,抬头看向对方坐着的两侧,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可供落座的椅子。
她于是视线移至穆宴面上,却见对方唇边虽然带着笑,可笑不及眼底,双目深处一片浓墨。
“皇姐,朕再说一次,到朕这来。”
见她并无动作,穆宴终于又说了句。
“……”
穆染知道自己没得选,她于是深吸口气,慢慢走到对方身边。
与先前不同,这回的穆宴并没有主动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只是身子稍稍一侧,将自己的膝头处显露出来。
穆染见状,指尖微微陷入掌心。
她似乎不愿进行下一步,穆宴倒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放在宴几上的手轻敲着。
一下又一下。
骨节分明的指尖在铺了桌旗的宴几桌面上发出沉沉的响动,仿佛敲在穆染心间。
此时的穆宴像极了个猎人。
他仿佛有无限的耐心,一直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那刻。
身上帝王的威严在此刻也激发得淋漓尽致。
穆染最终垂着眸,微微屈膝,缓缓在对方膝头落座。
几乎是在她入怀的瞬间,穆宴的掌心如一条游走的灵蛇,由她的身侧一路向前,最终停在纤细的腰间。
“朕更喜欢皇姐主动些。”他下颚靠在穆染的肩胛骨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皇姐明白吗?”
穆染没说话。
接着她感觉到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而对方另一只手则压在她的肩处,将她整个人转了个方向。
她最终是侧坐在对方腿上的。
穆染的双手压在自己膝上,轻轻攥住自己的衣衫。
穆宴微合着眼,鼻间在她的下颚处轻嗅着。
“你真的好香。”他的声音越发沙哑。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穆染逐渐如坐针毡。
但她只是慢慢放缓了自己的呼吸,而不敢有别的动作。
可停在她腰间的手却渐渐有些放肆起来。
轻轻地婆娑,缓缓地游走。
温热的感觉透过衣衫传入,穆染整个人有些不自觉地颤栗。
她原是一直忍着,可当那手掌一点点往上游走,即将触碰到什么时,穆染终于放弃忍耐。
“穆宴!”她猛地抬手,抓住对方的指尖。
与此同时,原本一直合着双目的人忽地睁开眼,突然问了句。
“皇姐喜欢那小翁主?”
穆染被问得下意识一怔,眉心蹙起。
她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忽地问起这事。
可还没等她回答,穆宴却忽然笑了起来。
不同于先前,对方这回的笑容显然多了几分真心。
似乎确实心情愉悦。
“朕就知道,是朕多虑了。”
他说着,从对方指尖中抽回自己的手,也没再环住对方的腰,反而小臂一抬,直接拿起放在宴几上的玉箸。
“朕方才来时就问了,皇姐还未用午膳,想来是饿了。”穆宴说着,就者抱着对方的姿势,夹了一筷腰肚双脆,接着递至对方唇边,“朕陪你用膳。”
说是陪她,实际是穆染同他用膳。
看着眼前的佳肴,穆染眼神闪过一丝抗拒。
她明明可以自己吃。
许是瞧出了她的想法,穆宴便道:“想来是皇姐不喜欢这样用膳,那朕便亲自喂你。”
穆染这边还未来得及消化亲自喂的意思,便见对方拿着玉箸的指尖忽地一转方向,竟将那腰肚双脆往自己口中送去。
穆染忽地双眸微睁。
霎时明白过来穆宴想做什么。
她于是手比思绪反应快地拦住对方。
“……我吃。”
比起后者,穆染更愿意选择眼下的用膳方式。
毕竟穆宴这样的疯子。
对方什么发起疯来什么都做得出,她丝毫不觉得对方刚才的行为只是虚晃一招。
而眼见她妥协,穆宴的唇边笑意更深。
“好。”他道,“皇姐想吃什么告诉朕便是。”
于是一顿迟来的午膳,就在诡异而奇怪的氛围中开始。
穆染依旧全程不怎么开口,只是在穆宴问她要吃什么时,随意点了几个。
不一会儿,她便说自己吃好了。
“真的?”穆宴侧过头看着她。
“嗯。”
“好吃吗?”
“嗯。”
其实知道她此时定然没吃好,可穆宴也不再勉强,他只是抬起对方的掌心,接着将玉箸放入对方手中。
“那现在到皇姐来喂朕了。”
方才穆宴在替她夹菜时,一口都未动过这些菜肴。
穆染微微垂眸,看着掌心中的筷子。
“陛下想吃什么?”
“皇姐为何不唤我名字?”穆宴问。
穆染没作声。
他便也没追问,只是随口道:“就吃方才皇姐吃的那几样吧。”
穆染闻言下意识举起玉箸,可临到菜肴上却停住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都吃了些什么。
所谓味同嚼蜡,不过如此。
不知怎的,她的举动莫名取悦了穆宴。
“皇姐方才不是说好吃吗?”他道,“怎的这会儿不记得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了?”
穆染没动,也没开口。
最终,是穆宴再次道:“皇姐随便夹,只要是你夹的,朕都喜欢吃。”
穆染当做没听见后面两句,径直抬手,果真随便夹了个菜,递至穆宴唇边。
“朕就知道,皇姐一点儿也不在乎朕。”
听得这话,穆染抬首,眼神落在自己夹的菜上。
那是一块用来调味的醋芹。
穆染对着感觉倒还好,可穆宴却自幼便极为不喜,从来不碰。
这事穆染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她方才随手一夹,竟夹到了这东西。
她于是抽回手,想要将醋芹丢入盘中,重新再夹,未料到腕间忽地被握住。
“朕适才说,只要是皇姐夹的,朕都会吃。”
言毕,他竟真的微微低头,将那自己从小便极为厌恶的醋芹吞吃入腹。
接着轻笑一声。
“好吃。”
穆染见状,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触,反而越发心惊。
尤其是对方浓墨黏稠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面上,细细密密的视线如同蛛网,缠绕窒息。
穆宴分明是极不喜欢那醋芹的,可却能面不改色地彻底咽下。
为达目的,极能隐忍。
若非穆染早知道,只怕瞧了眼下的情形,也猜不出这是一个从不吃醋芹的人。
他说好吃时,并未一丝虚假,语气认真。
“皇姐,我饿了。”等不到穆染再次替他夹菜,穆宴于是又开口道。
分明是同幼时极像的模样,却让穆染愈发不适。
这个人,越来越会隐藏自己了。
尤其是方才穆染刚进来时,对方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可如今却又显得愉悦起来。
整个人变得愈发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第二十一章 这才是天生的帝王。
第二日穆染醒来后身边照例没了人。
这些日子穆宴一直都这样,虽夜夜会来她的寝殿,可始终只是与她榻而眠,除了抱着她入睡,旁的什么都没做。
他来的时辰几乎是固定的,除了有时政事繁忙会稍晚些。
尽管如此,穆染也还是没习惯。
无论穆宴是何时来,她永远都是清醒的。
甚至于夜间入睡时都处于极浅眠的状态。
可无论她如何撑着,在后半夜她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困意席卷,接着落入黑暗中。
等到清晨醒来时,架子床上往往都只有她自己一人。
身上的锦被盖的正好,另一个枕头上是冷然的气息。
除了自己的记忆,整个寝殿内无一处能看得出这里曾经还有另一个人来过。
而正是因为夜里总是不自觉地入睡,导致穆染根本不知道穆宴是何时离去,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曾经的她很想找到这明安殿的真相,可经过上回,这样的念头便渐渐淡了。
因为穆宴的态度。
对方不仅没有拦着她,反而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似乎十分期待她发现玄机。
这让穆染放弃了寻找。
在她的印象中,穆宴做事从来都是有目的的。
他虽然从不主动告知穆染这明安殿的内情,可从言谈举止中却无一不透露出想让穆染发现的讯息。
也许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打算。
所以在发现穆染在放弃寻找后,显得那样失望。
相处这么些年,穆染早就清楚了一点。
但凡穆宴想让她知道的,一定是她不想听的东西。
她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找不自在。
有些事,知道倒不如不知道。
所以她只当自己从未找过那尚寝局的桑晚,也把当初两人之间的谈话抛诸脑后。
不得不说,穆染在这方面是有远见的。
只是有些事不是她能控制。
她从未料到,自己主动放弃的真相,在不久的将来会以她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展现在自己跟前。
如今的她,只是将这事彻底抛下,不再想起。
“殿下。”在她起身后,千月惯例带着伺候她洗漱的小宫娥们入殿,在替她净面时,忽地低声说了句,“殿选日子推迟了,陛下今日早朝时亲自下旨,因着昨日小翁主同祠部郎中嫡长女的事,原定于月末的殿选推迟,至于日子由太史局选定。”
大魏规矩,天子五日一次临朝听政,旁的时候皆在紫宸殿理政,朝臣若要奏事,便由紫宸门入阁。
巧的是,今日正好是听政日子。
穆染听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合着眼,嗯了一声。
半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因问:“那周锦薇如何处置的?”
陛下既当着朝臣面提起此事,还因此推迟殿选日期,那祠部郎中想必不好受。
果然,听得她这样问,千月忙回道:“陛下虽未谈及惩戒,可那祠部郎中知晓此事是自己女儿举止无状引起,哪里还敢将女儿留在彩丝院,在朝上便奏禀陛下,说自己管脚不严,以致酿成大祸,接着便恳请陛下让他将女儿带回去严加管束。陛下见他言辞恳切,便应允了他的请求。散了朝后,那周姑娘便被人送至丹凤门外,同祠部郎中一同离了皇城。”
千月说着声音又轻了些。
“听得说,周小姐在小翁主宫门外跪了一夜,也无人去管,若非陛下下旨叫人将她带走送离皇城,只怕眼下都还在跪着。”
穆染听后道:“如此一来,此事便算彻底过去了。”
周锦薇轻易伤了百纳国翁主,确实是大事。
若处理不好,只怕也伤了百纳颜面。
再怎么说,小翁主来大魏是联姻,而不是为奴为婢。
百纳尊大魏为宗主国,旁的小国亦然。
堂堂百纳翁主,若在大魏被个祠部郎中之女轻易欺辱,传了出去,别国如何想?
让周锦薇在小翁主宫门外跪了一夜,第二日还当着百官的面提及此事,断了周锦薇殿选资格,更将殿选延期。
之后再派使臣亲自去一趟百纳,将此事言明,便是给足了百纳国颜面。
百纳国王既代代送自己嫡长女入大魏,便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最坏的也不是没有。
如今知晓大魏天子重视,自然感恩戴德。
此举也有利于稳定别国情绪。
盖因这些小国归属大魏多时,代代进贡纳献,及至今日,多数小国都空有政权,内里不足,连像样的兵队都拉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