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进来穆染很是喜欢这尚邑金骏,故而这茶也时常备着,若小翁主真要,也只是举手之劳的事。
谁知对方听了后竟摇摇头。
“还是算了,我也没有殿下您这样的技艺,身边的人更是粗手笨脚的,回头您给的好茶全糟蹋了。”
褚师黛倒是极有自知之明,心知若真的将对方给的茶拿了回去,只怕也煮不出这样的滋味,因而便婉拒了,同时还另外道。
“如果可以,我想日后都来殿下您这儿品茶。”
她这话说得天真,是一惯没规矩的模样。
身边跟着的艾芝听后都已经不似开始那般紧张了。
盖因她跟着自家翁主来明安殿这么几回,早已见多了对方这样的言谈举止,若是先时还会担忧长公主因此不悦,如今便已经十分淡定了。
因为无论自家翁主在长公主跟前如何没规矩,对方都只是一笑了之,从不计较。
而听得对方这样说后,穆染放下手中斗笠杯。
“怎么,来本宫这儿喝一回茶,便算计着日后回回来了都要本宫亲自替你煮茶不成?”
褚师黛便嘿然一笑。
“也不是回回,只要偶尔能品尝到殿下的手艺,我便满足了。”
“也罢。”穆染道,“待殿选后,你自然是要同旁的家人子一并册封的,届时才算是真正在大魏安定下来,若是你想来本宫这儿,同陛下说一声便是,本宫也不会不欢迎。”
如今已过惊蛰,再有十来日便是殿选了,六尚局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张罗这事。
而身为百纳国的翁主,褚师黛这回来便是同大魏联姻的,只等殿选一事结束,陛下那儿自会下旨册封,届时她便同旁的在殿选时被留下的家人子一样,成为天子嫔妃。
褚师黛闻言“唔”地沉吟半刻,接着忽地开口问了句:“听得说彩丝院的家人子中,有个贵女颇得陛下青睐?”
想着她毕竟日后要册封的,如今费些心思打听这些也是正常,故而穆染也就没多想,略一点头便道:“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忧,论家世身份你怎么也是越过她去的,且你同她,是全然不同的容貌性子,各有千秋,倒也不必怕届时被她占了上风。”
李静涵虽是太妃本家侄女,可父亲也只是从六品驾部员外郎,算不得什么高职。褚师黛乃百纳翁主,位同亲王女县主封位。
同她相比,李静涵自然差了不少。
穆染以为这小翁主特意提起这人是心中担忧日后陛下带两人有亲疏远近之分,因而便出言宽慰了几句,谁料话刚说完,便听得对方忽地又问了句。
“殿下,那家人子生得如何,好看吗?”
穆染指尖一顿。
“能过了采选留在彩丝院的又岂是寻常容貌?”
小翁主便知道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因而想了想,追问了句。
“那我同她比,谁好看一些?”
穆染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姑娘,问起这些话来似乎丝毫不知害羞为何物,神态自然语气平静,似乎在谈及今日天气如何一样简单。
她想着应是小姑娘在意这些,故而道:“若细算起来,她虽则身段柔软,粉面柳眉,也确是难得的美人,可你二人一对比,却是你略胜一筹。”
“真的?”褚师黛不由地睁大了双眸。
穆染点头:“本宫无甚必要骗你。”
原以为对方听了这话后会高兴,谁知她原本有些期待神色竟霎时间暗了下来,接着低下头似乎念了句什么。
“……还没……好看,算了。”
“什么算了?”只听见了最后两个字的穆染问。
小翁主回过神来,忙摇头。
“没什么,我是想说今日已经在殿下这儿叨扰许久了,还是早些回去算了。”
穆染见此,也不追问,略一点头后便起身,接着叫了人来。
“送翁主回去。”
那小翁主便领着侍女告退,走之前还不忘说下回再来。
及至对方离开后,穆染才转回身子,重新在茶台前落座。
“千月。”她唤了道,待千月应了声后方问,“先前派去紫宸殿的人回来怎么说的?”
原来穆染在从寝殿出来后便先吩咐了人备了些吃食去御前。
她是想看看为什么原本应当在紫宸殿理政穆宴会这时候在她的寝殿内出现,但有些话不便明着问,便只能叫了人去紫宸殿瞧瞧。
“回殿下。”千月低声道,“去的人回来说,东西送进去了,是陆大人亲自出来接的,只是陛下眼下正在午憩,不好打扰,等陛下行醒了再告知陛下您派人去过。”
午憩。
穆染眉眼微敛。
穆宴确实以前有午休的习惯,且时常午睡时总要她陪着。
一开始时她还愿意,可渐渐地,许多事堆积起来,她便极少愿意理会对方这个要求了。
“日后本宫寝殿,白日不要在让人进去。”
穆宴是个疯子,她不能陪着发疯。
她并不想那日忽然被人发现大魏之君每日午间宿在她的寝殿。
自己是有求于穆宴,可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盲目顺从的。
她身世一事,如今唯有穆宴同她知晓,便是当初替先帝记下那话的内侍,在穆宴登基后,都已经被他寻了个由头遣去了皇陵。
穆宴是这样说的。
她便姑且信了。
若不然,这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
那内侍若是留在宫内。只怕她身世的流言早已流传开来,也不会到如今才叫穆染知晓了。
穆染的思绪又回到适才寝殿中的情况来。
此时,她忽地想起先前问过千月的一句话。
“你先时同本宫说,有个同乡在尚寝局。”
千月被这样忽地问起也是一怔,回过神来后忙应了句。
“回殿下,正是。”
穆染便又提了一句先前说过的。
“你亲自去趟尚寝局,就说本宫这边有些陈设布置要更换,要尚寝局的来瞧瞧。”
她话未言明,但千月知机,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忙恭敬应了声。
“去吧。”穆染便道,“本宫一个人待会儿,待尚寝局的人来了,你带去偏殿便是。”
她也是时候要查查,这明安殿内里的玄机了。
第十八章 只是如今,似乎也用不上了。……
尚寝局的人来时,穆染正好换了新茶,听得说千月回来,也没抬头,说了声“进来”,便径直垂首做自己的。
“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
那跟着千月身后的人入了殿后便福身见礼。
“起来吧。”将茶则中的新茶投入壶中,穆染徐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忙道:“回殿下,奴婢名唤桑晚,司设司掌设。”
穆染便又问:“本宫听千月说,先时这明安殿洒扫之事一概由尚寝局司设司负责?”
桑晚应了声是。
“你入尚寝局这么些年,应当也来过几回明安殿洒扫?”
“回殿下,陛下先前下旨一日内将这明安殿收拾出来,司设便派的奴婢来办的。”
言下之意便是先前才来过不久。
听得对方这样说,穆染想着对方应当是对明安殿熟悉的,因道:“本宫有话问你。”
她说着,将手中的公道放下,看了眼对方身边的千月。
“这新茶味道不是很好,本宫喝不习惯,你且将这些都收了,明日换别的茶来。”
话未言明,千月却霎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忙应了一句,上前将茶台上的器具都收走,接着轻着步子从殿内退出,离开前还将殿门关上。
很快,殿内唯余下穆染同桑晚二人。
那桑晚也未料到会碰上这样的情况,先前千月去六尚局寻她时,只说是长公主殿下殿内有陈设要更换,且千月指名说殿下要她去明安殿,因而她一刻不敢耽搁,放下手中之事便匆匆跟着千月前来。
谁知来了后殿下竟开口就问她是否来明安殿洒扫过,且如今还遣离来了所有人,唯留下自己。
这让她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放松些。”似乎瞧出了她的紧张,茶台后的长公主缓声道,“本宫只是有些事要问你。”
“殿下想知道什么,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穆染这才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先时你来明安殿洒扫时,可曾去过寝殿那一片?”
桑晚便说去过。
“因着奴婢没什么突出的优势,唯独比旁人多了些细心,故而每每来这明安殿时,寝殿的打扫之事多数由奴婢负责。”
“如此说来,寝殿之内你也甚是熟悉?”
桑晚这回回答的有些犹疑。
“……是。”
盖因她弄不清楚殿下这样问的目的。
“不必多心。”穆染道,“本宫不过近来夜间睡眠不甚好,总是后半夜听得寝殿内有悉悉索索之声,可查了又不知是何原因,想着尚寝局之人以往每过三两日就要来洒扫一回,故而便想问问你,这明安殿的寝殿你来过这样多回,可发现何处有异常?你若知晓,说了出来,本宫才好叫人对症解决,否则日日难以安寝,实在不适。”
桑晚听后方放下心来,接着顺着对方的话回想了想,也没想到有用的内容。
“回殿下,明安殿的寝殿奴婢确实来洒扫时时常会去,可都只是依着规矩,打扫完了便离开,这么多回了,也未发现有异样之处。”
穆染在对方说话时,眼神一直看着对方的面容,眼瞧着对方的神情认真,眼神也毫无一点儿闪躲之意,心中便知对方说的是真话,并不是随口说了来糊弄她的。
她想叫对方再想想,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
对方只是尚寝局一个小小掌设罢了,想来这明安殿内的玄机只怕对方真的不甚清楚,她既要查,便不在这一时。
日后自然可以再寻了旁人来问,亦或者从旁的地方着手。
如今若是大张旗鼓地要想从一个掌设口中寻到什么线索,只怕不容易,且容易令人生疑。
“既如此,想来是本宫听岔了。”她因而道,“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桑晚便忙道:“奴婢惶恐,不能替殿下解忧。”
穆染摆手。
“原也同你没关系。”
之后穆染也没再问别的,不过同对方又说了几句,便提到自己近来想换套新的茶台,桑晚听后接话说自己回尚寝局后会将此事告知六尚局的女官们。
整个宫内的人都知道,长公主同陛下姐弟情深,陛下待殿下又极为亲厚,事事以殿下为先,长公主的事,六尚局自然不敢怠慢。
“也不必太着急。”穆染见对方一副恨不得立时三刻便替她将新茶台做好送来的神情,徐徐道,“本宫不过忽然想要换罢了,不必过于上心,六尚局毕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犯不上为了本宫,打乱了整个六尚局的行程。”
桑晚恭敬应了句。
她不会告知对方,如今在整个六尚局乃至宫内,唯有长公主的事是最大的事,但凡有关长公主,旁的事尽皆会往后推。
“好了,本宫留你在明安殿也有些时辰了,只怕尚寝局事多,你也不能离开过久,如今便回吧。”
穆染说着便要将千月唤进来,结果却忽听得桑晚开口。
“殿下,奴婢方才想起一事。”
“嗯?”穆染挑眉,“你说。”
“关于殿下先前所问,这明安殿寝殿一事,奴婢适才忽地想起,有一回在洒扫时,不当心碰到了窗边一处位置,那窗棂处同旁的地方都不一样,有一点是边缘突起的,奴婢当时觉着奇怪,洒扫完后问了尚寝局的女官,女官却告诉奴婢莫要多想,只消做好自己的便是。”
那之后桑晚自然也没再多在意,很快便将此事忘诸脑后。
若非今日听得长公主问及寝殿内有何异样之处,她只怕也想不起来。
“奴婢不知道那窗棂的边缘同殿下您夜里睡不安稳是否有关,但这是奴婢眼下唯一能想起寝殿内稍有异样的地方了。”
她说完悄悄抬眼看了眼茶台后的殿下。
只见对方指尖在茶台上缓缓婆娑着,莹白的面容上不带什么情绪,小半刻后,对方才开口问了句。
“那窗棂的位置你可还记得?”
桑晚想了想,接着缓缓点头。
“记得。”
.
这天夜里,穆染照着惯例遣离了寝殿内所有宫人,也未留下一盏烛灯。
她衣衫齐整地躺在架子床上。
同最初那些日子比,如今的她已经不再会去想今夜的穆宴会从何处出现了。
因为对方总是来得悄无声息,且时间不定。
有时穆染将将入殿没多久,对方便已经进来,有时又是穆染几乎撑不住快被倦意席卷时,对方才出现。
只是无论怎样,自元正之后,穆染同对方交易来,穆宴虽然夜夜前来,但再没碰过她。每每和她同榻而眠都只是安静抱着,或者同幼时那般,总是在她耳边漫无边际地说些话。
即便总也得不到穆染的回应,对方也乐此不疲。
穆染不笨,或者说,她有时过于聪明。
因此她太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当穆宴那样的疯子,有朝一日收敛了所有癫狂,而在你跟前展露出无害温和的一面时,恰恰是对方要发狂的前兆。
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伪装。
猛兽在猎食时为了不吓跑猎物,总是要进行长时间的伪装,及至最后一刻才露出尖利的獠牙,将早已盯上的猎物整个吞吃入腹。
穆宴的有些手段,她不是没见识过。
那扣在她掌心上的指尖,和一声声仿佛入骨的沙哑轻唤,还有看向她时眼底浓墨中隐隐闪现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