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染感受着自己颊边灼热的指尖。
她看着对方的双目。
“你别骗自己了。”尽管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她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把冰锥,狠狠扎在穆宴心中,“你明知道,如今的我,是没办法对着你笑出来的。”
殿内的氛围凝滞住,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穆宴的指尖也停下来。
半刻后,他的唇角抽动几下,眼底似乎有什么崩裂,接着血色一点点蔓延开来。
“果然……”他抽回手,看着对方冷凝的面容,“果然是朕的皇姐,也唯有你,知道怎么让朕痛不欲生。”
这就是穆染。
即便在这样逆势的情况下,也毫不退让。
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让穆宴意识到,他真的得不到。
这个人的心仿佛万年寒冰,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也不能融化分毫。
真不甘心啊……
穆宴的心中轻叹着。
为什么只有他呢?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在苦苦挣扎?
穆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所求的,不过是她眼中印出自己的身影。
哪怕只有一点。
也好过如今那样的虚无。
又或者其实穆染知道他所求,只是不在意。
毕竟她……一直都这样狠绝。
不过没关系。
穆宴想。
他可以等。
不过是一个笑罢了,那百纳国的翁主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届时照着皇姐的性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人忘诸脑后。
只是个过客罢了。
他不在乎。
只要皇姐的眼中没有出现任何人、任何东西的影子,他就能等。
思及此,穆宴暗哑着声音道:“皇姐,朕等着你眼中有朕的那日。”
在那之前,他可以忍。
怎样都可以忍。
即使不碰她分毫都可以。
只要她不在那之前看向别人。
第十六章 “我不走,就在这里陪阿宴。……
雨水过后便是惊蛰。
万物复苏,春雷启鸣。
因着上回的事,穆染不想再节外生枝,故而也就甚少出去走动,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寝殿中待着。
陛下后宫无人,先帝旁的公主不得诏又不能随意走动,故而明安殿有很长段时间都格外清净。
穆染素来不喜热闹,冷冷清清倒也习惯了。
无人时,她便时常在自己殿中煮茶。
她的母亲,当初身为宜春院戏子,除了生得好外,也就只有一手煮茶的功夫拿得出手了。
母亲尚在时,穆染便日日见对方坐在寝殿中,纤弱的指尖拿着唯独的一把单耳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烧水,烫器,投茶,洗茶,斟茶。
一套动作被她练得行云流水,指尖翻飞时如同轻灵舞姬翩然起舞。
那时的母亲时常说,先帝后宫之中嫔妃众多,可煮茶功夫能越过她的,没有一人。
穆染还记得,对方说这话时,终年无神的双目中莫名闪耀着星辉,那是她对自己技艺的自信。
只可惜,即便她年年练,日日练,将煮茶的技艺练得出神入化,那也只是微末的小把戏。
就连尚食局的小女史都瞧不上这点子手艺,因为拿不出手。
琵琶、瑶琴好歹还能听个响儿,茶艺能做什么?
瞧着解闷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而穆染的母亲,原本就是下九流的戏子,容貌才情都算不得出挑,唯一能比得过旁人的也就那一手煮茶的功夫。
许是因着自知比不得旁人,故而她才跟魔障了般地将将这茶艺瞧得格外重要,不仅自己练,还要穆染同她一起学。
穆染虽自幼性子冷了些,可对自己这个母亲却十分顺从,向来是对方说什么,她便跟着做。
因而母亲还在的那几年,她跟着对方日日练,竟也青出于蓝。
而比起自己母亲只把这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穆染则是在耳濡目染之下,真的喜欢上了饮茶。
除去独自生存的那六年,现在的穆染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寝殿内,自己给自己煮茶喝。
和她的母亲不同。
她煮茶只为了自己,从没想着讨好任何人。
穆宴尚是储君时便总喜欢在她身边待着,如今虽然继位,不能再像当初一样日日来她这里,可这明安殿的寝殿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夜夜前来。
有穆宴在,穆染时常整个人都是压抑的。
唯有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茶器时,她才能感觉到一些安宁。
穆宴知道她这一手精妙绝伦的煮茶手艺,只是甚少有机会见识。
穆染不愿为他煮茶,他便也不勉强。
因为对她,穆宴总有无限的耐心。
这日,穆染照例叫千月将煮茶的器具在宴厅中摆好,自己则折返身回寝殿,打算换一身窄袖上襦。
不怎么出明安殿这些日子,她除了一人待着,那百纳国的小翁主也偶尔会来同她说话。
褚师黛年纪小,性子又活泼爽利,整个人身上年轻的气息莫名地让穆染觉得舒服,因而甚少同旁人交谈的她,倒是对这小翁主颇有几分好感。
上回褚师黛来时穆染恰好煮完茶,当见到千月同小宫娥将茶器收走时,她便一直缠着穆染,说自己也想喝她泡的茶。
但穆染这人有个习惯。
一日只会碰一次那些茶具。
一旦收了便只等第二日。
而那小翁主也不能日日都来明安殿。
毕竟身上旨意,长公主身子弱,不适合时常见客,她偶尔来可以,来得次数多了,便会被人拦在殿外。
这其中的缘由,小翁主不知道,可穆染却十分清楚。
身子弱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罢了。
穆染若真个身子弱,当初杜御女去世后,她便也就早早跟着去了,又如何等得到被穆宴救下的那日?
这样说不过是处于穆宴的私心。
既然他不想让自己出去,自己便少出去,也少同旁人见面便是。
在这上面,穆染想的很明白。
当初是她自己为了母亲选择留下来,是她自己主动开口求的穆宴。
既然有求于人,就要学会顺从。
也许在面对穆宴时,她的身体会下意识地抗拒,但在这些事情上,她做的从善如流。
毕竟,如今的穆宴已经不只是当初的储君。
大魏天子,那是万人之上的存在,言谈落笔之间便是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穆染要维护自己的母亲的名誉,完成她的心愿,就不能和穆宴对着来。
她或许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对穆宴的抵触,却能控制自己在其他时候的行为举止。
譬如穆宴说她身子不好,她便真个将自己关在明安殿,几乎不出门。
那小翁主之所以能进来,也是得了穆宴的默许。
穆染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想法,但既然他能允许褚师黛同她见面,便代表这在他的接受范围内。
只要小翁主不是天天都来。
正因如此,上回小翁主离开前便同穆染约好,这回再来定要试试她煮茶的手艺。
穆染觉得不过举手之劳,便应了下来。
因而这日一早,穆染便叫人准备,自己亲自检查了遍后,方回寝殿准备换身衣物。
大袖衫袖口宽大,并不适合煮茶时穿着。
因着只是换件衣裳,穆染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便将跟着来的宫娥全拦在了殿外,叫众人在外候着,自己入殿更衣。
那粉青色窄袖襦裙是早已备下的,穆染只消从架子床边的香几上将衣裳拿起换上便是。
眼下正是午后,即便殿门紧闭,殿外的光线顺着门窗也尽数透进来,显得明亮异常。
穆染到了床边就看见了那套早已放好的衣衫,因想着过会儿便是同小翁主约好的时辰,她换衣裳的动作便不由地快了些。
架子床上轻容纱的床幔此时是落下的,朦朦胧胧瞧不清里面的情况。
先前回来的急了些,穆染也就没多瞧,及至她将原先身上的衣物除去,唯余一件中单时,才忽然发觉这床幔的不对劲。
照理来说,她起身后,千月会将床幔向两边挂起,不应当是眼下这样紧闭的模样。
穆染的指尖微顿。
心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想法。
她于是伸手,想去拿那放在香几上的襦裙。
不管如何,先将外衫穿上再说。
可她的指尖刚探出去,还未碰到那襦裙,紧闭的床幔中忽地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指尖纳入掌心。
穆染整个人一惊。
正要开口时,却感觉对方手下猛地用劲,接着闭合的床幔被掀开,她整个人也落入架子床内。
被灼热坚硬的怀抱裹挟住。
落入对方怀中后的穆染整个人的反应有些迟缓。
她万万未料到,这样光天化日下,原本应当在紫宸殿的人竟出现在她的寝殿内,且无一人知晓。
若非穆染恰好回殿更衣,只怕都不会发现。
“……皇姐?”思绪混乱之时,穆宴沙哑且略带倦意的声音响起。
他看着怀中的人,平日总是幽暗的双目此时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混沌,似乎也没想到会忽然见到对方。
“唔,我又梦见你了。”他说着微微低头,将下颚抵在穆染的肩膀上,轻轻蹭着,带着眷恋和缱绻,“近来梦见皇姐的次数愈发多了,真是开心。”
比起往常的时候,这会儿的穆宴就像个十足的孩子,双手环在穆染的腰间,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些儿时的稚气。
“果然还是睡在皇姐这儿更容易梦见你一些……”
他这句近乎梦呓的话让原本有些紧绷的穆染一怔。
睡在她这儿?
对方这话的意思……难道这些日子他时常来自己这寝殿午睡,而她却不知道?
穆染自己想了想,发现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这些日子穆染虽甚少离开明安殿,可白日几乎也未曾踏足这寝殿。
盖因这地方如今对她来说是极压抑的所在。
她夜夜入睡前都要遣离所有的宫人,熄了殿内的烛火,为的便是让这个大魏之主能来去自如。
因着这样,穆染每每起来后便整日也不会再回寝殿一次,而她不来,旁的伺候的宫人也不敢随意进入。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穆宴真的日前来,不被人知晓也属正常。
即便如此,穆染也没想到对方竟真这样胆大。
感受着环在自己腰间的温度,穆染感觉的出来,对方此时处于极为放松的状态。
似乎真的把现在的她当做了是在做梦。
“殿下。”此时,寝殿外传来千月的声音,“翁主来了,眼下正在宴厅等着您。”
千月的声音并不算大,可眼下的殿内实在过于安静,以至于对方话音刚落,原本放松抱着穆染的人忽地手臂一紧。
刚刚闭上的眼角抽动几下,双眉紧皱,似乎要睁眼。
穆染见状心中暗道不好,只怕对方将要清醒,因而冲着殿外说了句“知道了”,便赶紧转回来,葱白的指尖在对方的发顶轻抚,接着柔声开口。
“没事,继续睡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惯有的清冷,可语调中的轻柔却让穆宴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皇姐,别走……”
他再次低喃了句,愈发像儿时的模样。
穆染眉心微蹙,看了眼殿外,最终再次轻哄了句。
“我不走,就在这里陪阿宴。”
听见对方唤自己幼时的称呼,穆宴终于再次放松,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转了转身子,放开了环在对方腰间的手。
穆染又等了一小会儿,确认对方确实已经睡着后,方轻着步子下了床,以极快的动作将衣衫换好后,便离开了寝殿。
走之前特意交代,若无她的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寝殿。
而寝殿内。
原本应当已经睡去的穆宴在听得殿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他才忽地睁眼坐起。
先前还带着几分睡意的双目此刻清醒无比。
而眼底若有若无显现的暗光和唇边勾起的弧度展露出他如今满足而愉悦的心情。
第十七章 她也是时候要查查,这明安殿……
小翁主其实也不是真的很喜欢喝茶。
她只是单纯因为被穆染的外貌吸引,想看看她煮茶时是什么模样。
在百纳国的时候也不是没喝过好茶,再加上她本身对茶没特别多的兴趣。
因而来明安殿前她还想着过会儿怎么说服对方和她出去走走,毕竟这些日子她回回来对方都把自己关在殿内,从不往外走一步,怪无趣的。
可这样的想法还未提出,在喝过对方亲手煮的茶后,褚师黛霎时间把这些都抛诸脑后了。
“太好喝了!”又一次饮尽杯中茶后,她不由地开口,“殿下,您这煮茶的技艺是跟谁学的,我长这么大,还未喝过这样好喝的茶。”
穆染抬手,纤细的指尖执着粉彩扒花的公道,再次替对方将茶水斟上后,方徐徐道:“饮茶忌急,你这样一口便喝完了,如何分得出究竟好不好喝?”
小翁主看着跟前的水仙花神杯,瓷白的杯中是明亮澄黄的茶汤,屡屡热气顺着杯沿缓缓散出,显得氤氲朦胧。茶汤的香气绵长,茶水入喉后醇厚的味道由舌尖慢慢延展,最终蔓延至整个舌面,下咽时如丝般顺滑,没有丁点干涩卡喉之感,那澄黄的茶汤似乎将将下咽,便已经在不经意间落入腹中,温热的感觉让整个人的身体都逐渐温暖起来。
褚师黛于是没控制住,又举杯一抿。
“我以前也听得说过,品茶要静心慢饮,可我实在不是什么慢的下来性子,况殿下煮得这茶犹如仙饮,自然要多喝一些了。”
她说话间,半杯茶汤又下了肚。
“哪就这样稀罕了?”穆染说着,拿起放在自己手边的影青牡丹斗笠杯,轻抿了口杯中的茶汤,“不过是去岁尚邑贡上的金骏罢了,你若喜欢,过会儿走的时候我叫千月拿些出来,你带回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