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又说胡话了,朕和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话显然不是对穆染所说,可听得她整个人猛地一缩。
皆因那言语之中的狠戾执着,和浓烈的情感几乎能将人灼伤。
穆染的心中,铺天盖地的悲戚痛苦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令她窒息。
“皇姐……”此时,穆宴低哑的声音忽地在耳旁响起,将陷入惊乱之中的穆染拉了回来。
她缓缓抬眼,看着上方的人。
可对方此时却并没有看向她,反而微微低头,将微凉的唇印在了她削瘦的肩胛骨处,接着稍稍用劲,便在那片莹白之上留下点点红梅。
肩胛骨处传来的细微疼痛并没有让穆染变得激动,她反而愈发沉静了下来。
甚至连开始的细微挣扎都已经彻底放弃。
她感觉到对方小臂忽地停在她腰侧,接着猛然收紧。
两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缝隙。渐渐地,穆染感觉到了对方有什么起了变化的地方,她的眼前却又忽地闪现那个面容秀美的女子哀泣的面容。
“皇姐。”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难辨的情绪,穆宴顺着她的肩胛骨一路向下,语调缱绻而深情,“阿染,皇姐……”
不知不觉中,他原本紧紧压着对方手腕的掌心已经有些松动,但沉浸在偏执情绪的他并没有发现对方此时早已没有再挣扎,一双手仿佛失了力气一般地垂落在身侧。
“放了我,求求你……”
女子哀伤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穆染的心间一点点地越发压抑绝望。
“我的阿染……”当穆宴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穆染忽地动了动唇
“穆宴。”这声音平静,却显得虚弱异常,仿佛大病初愈的人一般,听上去叫人心惊。
原本已经陷入沉郁的执念之中的穆宴忽然就顿住。
他将薄唇从那片凝脂上抽离,接着抬头,下一刻,整个人一滞。
“……皇姐?”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对方原本就莹白的面容眼下越显苍白,就连原本颊边还带着的几分暖色也不知何时尽数褪去,唯余雪白。而原本颜色便浅淡双唇此刻更是洁白如纸,连一丝旁的颜色都瞧不见。
穆宴于是猛地双手撑起,整个人往上一挪。
他的视线对上了对方的双眸。
那双冷月寒星一般的眼眸中,此刻早已失去所有色彩,变得黯淡无光,周遭烛火的映衬不仅不能让她瞳孔染上暖色,反而尽数被那双暗沉的眸子吸入,不现光亮。
穆宴不知发生了什么,仿佛就一瞬之间,对方便从一个鲜活的人,霎时变得沉静下来,仿佛失了生的希望。
“皇姐?”
“穆染!”
穆宴被吓住了,他伸手抱住对方,接着连着叫了对方名字好几下,可始终得不到回应,他的眼中逐渐被惊惶所占据。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行为才让对方变成眼下这样的。
于是心下霎时被浓烈的惊痛和悔恨笼罩。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双臂紧紧环着对方,整个人在对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错了,阿宴错了,你不要这样。”
他真的错了。
他根本不是世宗。
他做不到,做不到世宗那样狠心,他不可能看着穆染绝望而无动于衷。
无论如何用手段,他自始至终都不愿伤害对方。
因为穆染对他而言就是一切,对方这样叫他完全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世宗是同一类人。
可当看见穆染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他才意识到,根本不一样。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逼迫对方。
这明明,就是他费劲了心思疼惜了这么多年,陪着对方一起长大的人。
穆宴是渴望,可他从未想过会让对方变成这样。
“皇姐,对不起。”他将下颚轻轻压在对方的锁骨处,一句句地道着歉。
那头被囚于心中,只差一点就要被放出来的困兽,又被他亲手,牢牢地再次锁了回去。
“……穆宴。”在对方不知在耳边念了多少句之后,原本安静得仿佛失了生气的穆染忽然开口叫了对方一句。
“我在!”见她终于开口,穆宴忙应了句。
“……我想离开这儿。”
“好,好,我带你走!”
穆宴说着,轻着动作替对方将身上的衣衫重新穿好,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慢慢地,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带着她离开了这处巨大的地下宫殿。
第三十四章 “皇姐果真心狠。”……
从巨大宽广的地宫中出来时, 穆宴没再同来时一样遮着了穆染的双目。
他只是一路小心地抱着对方,格外沉默着。
尽管眼下他其实是想开口同对方说说话的,可方才对方的模样实在叫他心惊, 他怕自己再开口又不知哪句没说对便完了。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穆染,在经历了脑中莫名出现的记忆, 整个人又陷入了短暂的崩溃后,在回去的这段路上, 理智开始一点点恢复。
那由地宫之下一路蜿蜒而上的台矶极高, 穆宴抱着对方一步步走着, 渐渐地,明亮的烛火开始变得昏暗, 越往前走便越难看清脚下的路,和周遭的情况。
最终, 在过了一道拐角之后, 原本还能看到的一丁点光亮也彻底消失。
穆染整个世界又陷入了一片浓墨般的漆黑之中。
她不由地下意识攥紧了指尖,整个身子也稍稍绷紧。
“皇姐别怕。”感受到她有些紧张, 穆宴低声开口安慰, “这条路便是如此, 朕陪着你。”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的阴郁,反而有些低沉地,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穆染沉默了片刻。
“你每夜来我寝殿,便是由这入内的?”
穆宴轻轻“嗯”了一声。
“另一处入口在哪儿?”
这话问出时, 穆染都有些佩服自己,方才分明还处于极度惊吓的状态下, 眼下她竟能如此冷静地问对方关于那地宫的事了。
“皇姐想知道?”
穆染没作声。
抱着她的人便也没开口,似乎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
两人便在沉默的状态中又在这狭长的甬道之中走了半晌,最终是穆染重新开了口。
“我想知道, 那地宫的事。”她清凌凌的声音在甬道之中响起,同那在甬道之中吹着的风一样,落入穆宴耳中。
适才穆宴发疯癫狂之时,曾提到了世宗,穆染想起当初她曾想要查这明安殿内玄机之时,对方也曾提到了世宗,想来那地宫,只怕是世宗费了心思叫人修建的。
而修建的原因……
穆染又不自觉地想到那零碎片段中的女子。
穆宴方才提及赵国大长公主。
穆染知道这个人。
那是世宗的姑母,高宗之义妹,名蔺卿,江湖出身。因高宗素喜白龙鱼服,而二人相识,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妹,而后更是在危机时刻救下高差点丧命的高宗。
及至高宗回宫,惦记自己这个义妹,便下旨召其入宫,封赵国长公主。
据史记载,这位长公主同高宗之间丝毫不似君臣,便是入了宫两人也依旧关系亲厚,并未生疏。
原本高宗崩逝前曾替对方定好了封地,准备令其出宫,位比亲王待遇。
可据说赵国长公主放不下自己亲自养大的世宗,便婉拒了高宗安排,留在宫内。
而世宗为表尊敬自己姑母,不仅加封其为赵国大长公主,还特意下旨叫人修建了这处明安殿,以供其居中。
这些便是穆染入住这明安殿后,叫人查到的内容。
她原本真的以为,这明安殿是世宗为表敬重而修建的。
可今夜亲眼见了那地宫之后,脑中又接连闪过那些零碎的片段,那给她带来的压抑和绝望之感,让她意识到一切似乎不是面上看见的那样。
再加上穆宴方才说的那些话,让她心中愈发起了疑虑。
穆宴原本是不打算告诉她的。
至少不是现在。
毕竟方才对方的那面色如纸的模样还深深印在他脑中,世宗同赵国大长公主之间的事情实在纠葛复杂,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可他没出声后,对方却又开口问他。
“有些事,皇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轻声道,“至少今夜不合适,朕只能告诉你,那地宫确实是世宗为了大长公主所建。至于另一处入口,以皇姐的聪慧,只怕不难想到。”
见他不愿说,穆染也没追问。
同对方相处这么些年来,她早就明白一件事。
但凡穆宴不想说的事,无人能从他口中问出丁点信息来。
至于那地宫的另一处入口,在听了对方的话后,穆染稍稍一顿,接着似是想到什么。
“紫宸殿?”
她的声音有些许迟疑,却不想对方闻言忽地低笑了声。
“皇姐果然一猜就中。”
竟真是紫宸殿。
穆染显然没想到。
难怪穆宴先前总是能神鬼不觉地入她的寝殿,第二日又能不被人察觉地回到紫宸殿。
自元正之后至今也有几个月了,她同穆宴之间的事竟也从未被人发觉过,先前穆染以为是对方做事不留首尾,眼下看来,除了这点外,那连接了紫宸殿同她的寝殿的那个巨大地宫也起了作用。
两人说着,穆宴已经抱着她走了许久。
忽然,她感觉对方停了下来,接着抽出一只手似乎往前方伸去。
片刻后,对方的手再次收回,重新将她牢牢抱住。
“我们快到了。”穆宴道。
穆染这才明白,原来对方是在打开那寝殿入口的通道。
很快,对方便抱着她从那狭长的甬道中走了出来。
霎时间,耳边甬道中轻微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即便眼下看不清任何东西,穆染也能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寝殿之中。
此时的她,稍稍有了些精力思考旁的事。
譬如同样是一片漆黑之中,为何穆宴却能如此稳当地行走,似乎这片浓黑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因为朕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当穆穆宴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穆染才忽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皇姐这会子似乎有许多问题。”穆宴说着,抱着她一步步往前方的架子床走去,及至到了床边,他才微微弯腰,将怀中的人小心地放入绵软的锦被之中,接着自己也躺了上去,“除了世宗的事,皇姐还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朕都可以告诉你。”
先前他还担忧,自己皇姐会不会因着方才的事受了惊吓而被吓出什么好歹来,可如今眼见对方如此,他心中竟都有些佩服。
果然是自幼养成的清冷性子,便是方才显得那样毫无生气的模样,如今不过过了大半个时辰,竟逐渐恢复了过来。
即便是眼下看不见对方面上的神情,穆宴也知道,他的皇姐只怕早已收敛了先前的情绪,双眸应是又变得空灵如冷月寒星一般。
而对穆宴来说,对方能恢复便是最好的。
方才在地宫时,他眼见对方那副样子,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他虽然想将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可从未想过那样去伤害对方。
好在他及时醒悟过来了。
他和世宗毕竟不是同样的人。
他的皇姐也不是赵国大长公主那样的性子。
大长公主出身江湖,最是重情义,因而世宗对症下药,颇是用了些手段对她。
可穆染不同。
对方生性便冷然,就连展颜的次数都极少,更不必说情谊二字。
穆宴同她相处这么些年,也堪堪弄明白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因而才会有当初的那道帛书,他也才会以追封对方的母亲为交换,让对方亲口说出愿意留在宫中。
可这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穆宴原本还有些混沌。
他以为只要同世宗一样,用逼迫的手段,便能得到自己心中所想。
可方才的事让他看清楚一点,那些法子或许对大长公主有效用,可对他的皇姐来说,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她或许会为了自己母亲忍耐一时,可若是有一日,她发现了……
穆宴的眼神微暗下来。
届时只怕眼下的一切都不能再成为牵制对方留下的理由。
更何况,他真正想要得到的,是穆染这个人,和她的心。
原本他也以为得不到心,得到躯壳也好。
可真正走到那步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舍不得。
单单是对方那空洞的双眸,便让他慌乱不已,他又怎能真的走到世宗那样,以强硬手段一再逼迫的地步?
所以方才这么一段路程回来时,他的心中逐渐有了新的打算。
从穆染对那小翁主的态度来看,她并不是真的体会不到旁人的情感。想来是因着先天生性清冷,再加上幼时的经历,造成了她如今异于常人的性子。
可既然她能如此看重一个刚相识几个月的小翁主,便代表她其实也是渴望了解正常人的喜怒哀乐究竟是怎样的。
穆宴想到自己先前了解的,那百纳翁主同皇姐相处的情景。
不过是会撒娇逗乐罢了。
对方可以,那他为何不行?
其实两人相处之初,穆宴便曾经这样做过。
那段时间也确实是相识以来至今,穆染待他最和善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的皇姐,从不会如眼下这般,见到他时,眼中总是冷漠如寒冰般的情绪。
她会耐心听他说话,也会守在因为落水而高烧不退的他床前,更会在穆宴问她为何不救落水的他时,而眼中浮现出歉意,然后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救,而是没来得及。
那时候的穆宴高兴极了。
他以为自己终于稍稍融化了对方坚冰一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