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蹲着的穆宴从地上拿起了什么,穆染这才堪堪看清楚。
那似乎是把梳子。
可瞧着不是木梳,也不是象牙梳,更不似百纳贡上的牛角梳,在她手中火折子的照耀下,隐约能看见点点月华流晖,尤其是整个梳子本身通体带着软玉般的感觉,一瞧便价值不菲。
而此时那梳子似是浸染了溪流许久,整个梳体被拿起来后,上面还带着水珠,且那水珠远远瞧着似是融进了内里,叫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穆染原本面色还正常,直至见到那梳子后,整个人握着火折子的指尖一紧。
不为别的,皆因穆宴眼下首手中拿着的那梳子是她送给穆宴的。
先帝崩逝的前一年,穆宴生辰。
那时的穆宴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借酒撒疯,从生辰宴离开后便去了她的安阳殿,接着在夜里双手环在她的腰间,将头靠在她身前,整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具体都说了什么,穆染现在自己都不记得了。
唯独记得的,便是当时对方说的那句:“皇姐,为什么只有你没送生辰礼?这么多年了,年年都缺你的……”
之后对方又说了些,但总结下来就是他觉得穆染没有给他送生辰礼,因而之后也闹了一些事。
穆染那回被对方纠缠得不行,随口应了句一定给他补上的,结果没想到对方当真了,第二日酒醒后便在她的殿外站着,见她起身后便一直追问她记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穆染本来想着对方应是喝多了,酒醒之后便会忘了这事。谁知记性却奇好,在醉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记得前一晚穆染答应了什么,且第一天早早便起来问她要。
穆染那时正好打开了妆奁台,便从内里拿出了这把白玉梳,给了穆宴。
其实她的东西多数都是穆宴送的,那把白玉梳也一样。
她送给对方,不过是取之于彼还至于彼罢了,但凡换一个人都不会觉得高兴。
可穆宴不同,他得了穆染送的那把梳子后,高兴极了,说了好几回这是她第一次给他送生辰礼。
这是那之后过了不久,穆染便没在对方那里见过这把梳子。
原本她都快要忘了这事,眼下见对方在这样一处地方拿出那梳子,她不由地有些愣住。
因问了句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穆宴从怀中拿出一条素色的帕子,轻轻将梳子上的溪水擦干净。
“都说这岩洞中的水有奇效,若是将贴身所用之物在此处方上一年半载,吸收了这水中的效用,再用起来于身体大有裨益。”
穆染闻言隐约猜出了些。
想来是上一回对方发现了这地方后,便将白玉梳放在了这里,这次来了特意来拿罢了。
只是她不是很明白为何对方一定要带着她来。
正想着,却见穆宴已经将那梳子上的水擦干,往她这边走来。
“这梳子皇姐到时候带了回去,日日用来篦发,对身子好。”
穆染这才明白,原来对方这样做,是想将这梳子再送还给她。
这地方黑暗又难走,穆宴却因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将这梳子放在溪水边这样久,而今又再次拿出来重新送给她。
这行为确实是穆宴会做得出来的。
可却让穆染心中生了些说不出的情绪。
她想到了一些事。
似乎从幼时开始,穆宴于她的事情之上,便总是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有些做的过了,穆染看来都会觉得这人有些疯。
但若真个细想,似乎也只有面对她的事情时,穆宴才一直有些死心眼。
他小时候便总想着将最好的给穆染,救了濒死的她,替她选了座华丽的殿宇,不叫任何人欺辱她,登基后更是加封她为长公主。
可偏偏也是穆宴,亲手拧断了那银喉长尾雀的脖子,不让先帝膝下旁的公主同她接触,继位后骗了她,尔后更是以那道帛书相逼。
好的,坏的,其实都是穆宴。
这么些年,穆染见过了对方最孩子气的一面,也见过对方最疯癫可怖的一面。
这些都印在穆染的脑中。
“皇姐。”恍惚间,对方已经快走到跟前,可不知怎的,在穆染的眼里,对方似乎越来越往那溪水中走去。
眼见对方只差一步便要踏入水中时,穆染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穆宴!”
她脚下步子一动,似乎想拉住对方,可原本她站着的地方就已经很湿滑,再加上正在潺潺流动的溪水点点溅出来,将她脚步的地方浸得更湿,她若是站着不动倒还好,可眼下一只脚往旁边挪动了下后,便直接打滑,接着整个人失了平衡,直接往一旁的溪流中栽去。
手中的火折子下意识地脱手,掉落在积了水地面上,瞬间灭掉。
霎时间,整个岩洞中再次陷入黑暗,唯余下那一点点由上方照下的日光,可偏偏,此时外面的光线似乎变了,那原本还有几分亮的日光也变得黯淡起来,于这幽深的岩洞之中也没什么太多作用,并不能叫人看清这里面的情况。
而穆染在落水的瞬间,巨大的声音响起。
火折子几乎是和她同时掉落。
她落入水中,火折子也忽地熄灭。
整个岩洞中,便知听见书面被重物击砸出的声音。
“皇姐——!”
穆宴眼见对方落入水,整个人都怔住了。
而掉在水里的穆染,整个身子都被这冰凉的溪水浸透。
确实如她所想,这看似平静的溪流下,有暗流涌动。
只是没有那样严重,但也足够让她被越来越往下拖,而无法游出去。
她的四肢逐渐泛冷,快要没了力气。
此时,在水中的她隐约听得又是一阵水面发出的巨大声音,思绪迷蒙之时,便忽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用力一拉,接着落入一个坚硬的怀中。
“……穆宴。”她下意识开口。
第四十一章 他忽然昏了过去。
落入水中的瞬间, 漫天盖地的水流肆意挤压着穆染整个人。
她并非不懂水性。
可这溪流中暗流涌动,她想要往水面上游,可整个人却被暗流拉扯着, 越来越往深处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扯着她的脚腕, 阻挡了她上岸的动作。
也正是因为落水后,她才发现, 原来这看似平静的溪流竟这样深, 让她完全够不到底。
穆染不是会等死的人, 她知道自己再上不了岸,就会窒息而亡, 可无论她如何用劲,却始终没办法从这水下浮上去。
很快, 她整个人因为缺氧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此时,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握住,接着整个人被狠狠一拉。
晕眩的头霎时间恢复了些许理智, 她睁开眼, 看着抱着自己的人。
“穆宴……”
当开口的刹那, 水流一下灌入口中,声音发不出,唯余下从口中冒出的几个小小的气泡,慢慢往上漂浮, 最终在露出水面,再消失不见。
穆染没想到穆宴会下来救她。
她分明记得, 对方是不懂水性的。
若不然,幼时落水了也不会一直在太液池中挣扎,直到李静涵偶然发现将他救起。
正是因着对方不会泅水, 穆染先前才会因为看错,以为他要往水里走,然后自己去拦时,不慎落水。
而在水中挣扎时,她也从未想过等对方来救她。
莫说这水底这样暗流涌动,便是一片静止平静的水域,一个不通水性人下去了,也只有溺亡的份。
更别说不会泅水的人天生对水有恐惧感。
许多人几乎在入水的瞬间,整个人便会在身体的本能下,下意识挣扎起来。
懂水性的人都知道,落水后越是挣扎,便越会下沉。
而越是下沉,越无法浮上去。
如此恶性循环,自然会溺亡。
这还是不通水性的人,对穆宴这等幼时落水差点出事的人来说,他们对水的恐惧只会更甚。
这点在穆宴身上也表现得很分明。
自幼时差点溺亡后,他就很少去太液池,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实在出于必要。
虽然面上未表现出来,可同对方相处多年的穆染却知道,他应当是十分不喜欢太液池的。
毕竟那里有着对方最靠近死亡的记忆。
可她未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对水有阴影的人,会在这别有洞天之中的水流旁埋下她当初赠予对方白玉梳。
更没想的是,明明完全不通水性的穆宴,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穆染虽然被这水中的暗涌钳制无法上浮,可她自己知道,时辰并未过去多久,她只是因为一直试图往上,耗费了不少精力,从而导致自己全身愈发无力,才逐渐缺氧的。
因此,她几乎可以猜出来,自己落水后没多久,对方就直接跳下来了。
虽然穆宴靠着毅力在落水后努力找到了穆染,也将对方从那片暗涌处拉出,可他到底不会泅水。
如果不是因为想要救穆染,此时他绝不是眼下这样的。
他一只手紧紧环着对方的腰肢,接着忽地低头,另一只手按在对方的脑后,将对方压向自己。
这水中视物并不容易,尤其是如此黑暗的环境中,因而他几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可眼下他也没这么多心力再去考虑对方的心思了,他只知道,自己要把这个人救上去。
即便他不通水性。
因而在低头之后,两个人唇间相触。
穆染感觉有一股生气一点点从对方的口中渡入自己这边,让她缺血的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
两人都在水中,可却都慢慢往下面沉下去。
穆宴在给她渡气之后,才稍稍往后一退。
尽管他知道,此时的对方应当是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情的,可他还是双目温柔地看着对方,接着在对方额间落下一吻。
他想,总要有一个人是能离开这水底的。
于是环在对方腰间的手猛地收回,改为扶住对方的后腰,另一只手则卡在了对方手肘之处。
下一刻,他直接手下用劲,狠狠将对方从自己身边推离。
尽管水下有很大的水压,可穆宴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再加上有身旁的流水作为助力,穆染整个人便被推得离他很远。
彻底远离了那水下的暗涌之处。
可穆宴自己,却因为方才那一动作,整个人愈发往后落去,眼见得就要被原本缠住穆染的那处暗涌所吞噬。
穆染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用力一推,整个人远离那处暗涌之后,立马当机立断地手脚用了几分力气,很快浮出水面。
在迅速呼吸几下后,她狠狠将一口气憋在喉间,接着毫不犹豫地再次整个人扎入水中。
这回她是有准备地入水,不似方才那样,因而很快就游到了先前那暗流涌动的地方。
然后勉强看见了正在下落的穆宴。
对方此时在身体的本能下挣扎着。
先前之所以显得冷静,不过是因为他脑中救穆染的想法压过了一切恐惧,如今眼见对方被自己亲手推离那危险之处,他自然放下心来,整个人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开,也就放任自己身体的本能了。
身体有着求生的意识,因而会不自觉地挣扎,而越是挣扎,他就越是往那暗涌之处沉下去。
眼见就要落入穆染先前的位置,这回却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住。
原本已经意识有些模糊的穆宴猛地睁眼。
接着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口中却瞬间灌满溪水,只有喉间溢出一点点声音,却完全不成调。
他其实看不太清眼前的人,可心里却十分清楚对方是谁。
那紧紧握着自己手腕上纤细的指尖,分明是冰凉的,可此时却让他觉得如火烧一般灼热,烫得他下意识要挣开。
放手……
他想跟对方这样说。
但声音发不出来,于是伸手想要拉开对方的指尖,可却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对方的指尖却惊人地用劲,一时间竟无法拉开。
两个人的身份不过短短的时间就调换过来。
原本那个跳下来救人的是穆宴,可眼下却又成了穆染来救他。
尤其是对方在拉住他的手腕后,同他先前一般,直接手下用力,似是想要借着水流顺势将他拉出那暗涌。
可哪这么容易?
穆宴此时下沉的地方毕穆染先前的还要低一些,因而她一次竟然没能拉动对方,反而自己被带的往对方那边靠了些。
眼见两人都逐渐靠近,要被那暗涌吸入,穆宴不由地心中慌了慌。
他再次手下用力,想要将对方的指尖拉开,再同先前一样把对方推出去,可当他的指尖刚刚碰到对方时,忽地感觉唇上一软。
……原来穆染也在给他渡气。
这是穆染第一次主动吻他。
或许也算不吻。
不过是替他渡气,不叫他因为过度缺氧而昏死过去罢了。
可穆宴心知,若是两人都这样纠缠,只怕都会命丧在这水底,因此尽管唇上的温软让他整个人都极为留恋,可他还是马上做出了决定。
经过渡气后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的他直接指尖用劲将对方拉住他手腕的手拉开
他还是打算把对方推出去。
可这个想法还未付诸行动前,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又一次被对方握住。
接着在他有些愕然的神情中,穆染忽地在水中转了身子,然后竟直接游到他身后去。
这样一来,那个离暗涌近的人就变成了穆染。
穆宴虽看不太清,但这么大一个人从自己跟前游到身后,他还是瞧见了的。
尤其是对方在他身后之后,就直接伸手压在他的双肩上,另一只手则从他腋下穿过,很快,他整个人便被对方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抱住。
穆宴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和先前的穆染一样,眼下的穆宴其实也没料到,他这个性子冷淡的皇姐,竟会在浮上水面之后又马上下来救他。
他是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态度的。
尽管这些日子他改了对策,不再似先前那样逼迫对方,可在对方心中,只怕还是对他又很强的戒备心,否则他在对方寝殿的地上席地而眠了这么些日子,对方也始终没松口说让他不要再睡地上。
穆宴原本想着,皇姐不喜欢他,就算要救,也不应当这样快,有所犹豫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