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先前一样,这回的颜致远在入了殿内后最先做的,便是稽首见礼。
颜致远便低低应了声。
“殿下尊贵,奴不敢亵渎。”
他还是这样的卑微,把自己看的比一粒尘埃都不如。
穆染也知道劝他不动,所以也不再劝,只是问了句:“听得说,你从一早便求见了,可是有事?”
颜致远便小心道:“殿下恕罪,奴并无要紧的事,只是想告诉殿下,奴的伤已经好了,可以替殿下继续照看银团。”
他说着将抵在额间的指尖缓缓往前挪了挪,恰好让人能看清。
穆染闻言视线往下。
她记得上次从李静涵手中叫人救下时,颜致远的指尖已经红肿发紫,有些地方甚至被青砖石的地面磨得皮开肉绽,而后来司医诊治之后更是下了断定,说是骨裂了,很是有些严重。
可眼下一看,虽然指尖上的茧子有些明显,可却再看不到丁点伤口的痕迹,那十指还是同先前的一样,修长而骨节分明,尽管也有一层茧子,却丝毫不影响这手指的观赏性,甚至看上去会觉得格外好看。
若非穆染亲眼见过,根本不会想到这人的指尖曾经还受过那样重的伤。
“你这伤好的倒快。”她于是说了句。
“奴是得了殿下的庇护,那尚药局的司医才会尽心替奴医治。”
穆染知道他说的没错。
若非是她亲自叫了人去尚药局请司医,莫说只是手受了伤,便是颜致远整个人伤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尚药局的人也是不会管的。
而穆染留下这个人,甚至一再地叫人去替他医治,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先前她并不着急罢了。
可经了这几日的事,她才忽地想起当初颜致远在伤得极重迷迷糊糊之下说的那句话。
因问:“本宫记得当初问过你为何会从慈安殿被送回奚官局,且李太妃还专程交代了人要狠狠罚你,不过那时你并未告知本宫真实的原因。”
“……殿下?”颜致远被这话问得一怔,似是未料到当时的长公主一眼便瞧出了自己说的不是实话。
“眼下本宫再问你一次,若是你愿意说最好,若不愿……便罢了。”穆染道,“本宫素来不喜勉强人,可也不喜欢被人骗。”
颜致远沉默着没说话。
“你先前说,自己是得罪了贵人,可若只是如此,那李太妃为何要将你送回奚官局,却不自己处置,反而还叫奚官局的人来惩治你?”
除非他知道了什么,李太妃怕他说出去,却又不方便自己动手,便只能借着奚官局那边的手将他处理了。
只是未料到之后这人会被穆染带走。
“本宫问话向来只问一次,而你是个例外。”穆染说着,将对方第一次来明安殿时,迷迷糊糊说的那句话复述了遍,而后方道,“向来这话你应当不是胡说的,本宫眼下要知道真相。”
颜致远听得长公主说出那几个字后,才知道原来当时自己就已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心中所知泄露。
他最终紧了紧指尖,极其犹豫地开了口。
“回殿下,太妃要惩治奴,确实是因着另外的事……”
过了许久,当寝殿的殿门再次打开时,颜致远慢慢从里面退了出来。
他的出现,引得原本在院中做事的诸人纷纷侧目。
都不由地看向他,似是想知道这段时间内他究竟同殿下说了些什么。
可却没人上前去问。
皆因如今明安殿上下多数人都知晓,这人虽是贱籍,可整个人却阴沉得很,旁人便是稍稍离他近了些,都会被他那阴冷的目光所吓住。
因此时日长了,便无人再去接近他。
颜致远便是在众人这样的眼神之中回了自己的房中的。
他回去之后便径直在床上躺下,接着整个人埋首于身下的枕头之中。
“……呵。”
好半晌后,寂静的房间中,才响起一道笑声,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笑。
那是激动而欢愉的笑声,低沉而沙哑。
他想,自己应是成功了的。
他现在都记得,当时殿下的神情。
惊愕而意外。
连叫他退下的声音之中,都罕见地带着一丝颤抖。
那丝颤抖让颜致远整个人的身子都紧绷起来。
如果可以,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离开殿下左右。
不过眼下的殿下,应当是更想一个人待着的。
他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
这天夜里,穆宴少见地没有来明安殿。
且先前也没有提前知会穆染,而穆染也没叫人去问。
因此两人便各自在寝殿内度过。
及至第二日早膳过后,穆染便叫人备了车,径直往紫宸殿去。
只是素来入紫宸殿畅通无阻的她,这回却被拦在了外面。
“殿下留步。”拦着她的是一位殿中丞,乃殿中省仅次于陆斌的人,只是极少来御前伺候,平日里都是留在殿中省中做事。今日也不知道陆斌是去了何处,竟是这殿中丞来守着的。
他虽同长公主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可也知道对方同陛下姐弟感情甚笃,因而语气也十分恭敬,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是穆染想听的。
“陛下近来政事繁忙,怕是不得空见殿下,还请殿下先回明安殿,免得再此处空等。”
穆染却不为所动,只是道:“大人可有同陛下说了是本宫求见?”
殿中丞便道:“陛下今早刚下的旨,无论谁求见都暂时不见,殿下还是请回吧。”
穆染见此,也不勉强,只是从宽袖之中拿出一样东西来,接着递给殿中丞。
“本宫确实有事求见陛下,劳烦大人再去通禀一声。”说着将那东西递出去,“大人将此物呈送陛下,若是陛下见了后仍是不见本宫,本宫立时三刻便回明安殿,不会再一直等着。”
若是换了旁人,殿中丞早早便拒绝了,毕竟是天子亲自下的旨,谁也不得违抗。
可偏偏今日来的人是长公主。
尽管陛下早晨特意强调了不要让长公主入紫宸殿,可同时也说了御前的人见了长公主要恭敬待之,不得有丝毫怠慢。
殿中丞能做到这位置,自然是个人精,稍稍一想便知道了陛下还是极重视长公主的。
因而眼见长公主的要求,他便恭敬应了下来,接着双手接过那轻飘飘的夹宣,捧在掌中。
“殿下稍后片刻。”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入了紫宸殿中。
穆染见他入内,也不着急,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打算,面上也不显焦急,反而淡然着面色,看着那殿门之处,显然对自己能入内十分有信心。
而事实也同她想的一样。
那殿中丞捧着夹宣入了紫宸殿后没多久,便匆匆着步子出来。
此时他的手中早已没了先前从穆染那接过的东西,疾步出来后,眼见长公主还站在原处,便兀自松了口气,接着行至对方跟前。
“殿下,陛下宣您入殿。”他的声音愈发恭敬了。
这结果是穆染意料之中的,因此也不觉得惊讶。
她只是略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便独自一人入了紫宸殿。
而她入内后,殿中丞便同先时的陆斌一样,摆了摆手,叫候在殿外的内侍将那厚重的殿门关上。
穆染入了殿后,便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紫宸殿她来了许多次,可主动来的次数却极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不必说是眼下这样的心境。
她记得自己最初的两次来紫宸殿,心中是压抑而抵触的,后来一次便是轻松安逸的。
可这次……
她缓缓呼出口气,指尖也不自觉地一松一紧。
清浅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穆染不多时便到了天子日常理政之所。
今日的穆宴穿了身玄色暗纹常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长眉斜飞,薄唇微抿,他低着头,似是在看手中的折子,可右手的掌心却压在御案之上,而御案与掌心之中,是一章薄薄的夹宣。
听着那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穆宴的手背也慢慢有青筋爆出,显然用了极大的力气。
可他面上还是如常的神色,甚至在发现了穆染已经到了下方时,慢慢抬起头,同往常那般唇边勾起一抹笑,缓声道:“皇姐,你来了。”
他整个人看上去正常极了,面色没有丝毫异样,穆染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却能从对方的双目之中发现了什么。
“穆宴。”她没有走上去,反而在下面停住了,微微抬头,看着上方的人,声音清冷缓慢,“刚才那夹宣的上的内容你看见了吧。”
穆宴显然没想到她这样开门见山,却还是强撑着道:“皇姐写的,朕竟有些不明白。”
穆染却没急着说话,只是一双空灵的双眸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什么,好半天后,才徐徐开口:“我只问一句,你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皇嗣?”
这句话便同一把利刃一般,直直地扎向穆宴的心中,叫他一时疼得松了压在御案之上的手。
却因为已经压了许久,导致那夹宣已经粘在了掌心之上,而他这样一抬手,那纸张便一道被他带起,却又因着并非完全粘住,因此他刚抬手想要收回指尖,那纸便忽地从半空中落下,接着缓缓掉落在地。
恰好写的有字的那一面朝上。
清隽而雅致的几个字在纸上显露,透过殿外印照进来的日光,叫人一览无余。
那上面写着。
——我都知道了。
穆宴方才便是看见了这上面写的东西,才匆匆叫了那殿中丞去将穆染叫进来。
他原本是不敢见穆染的。
因为昨日听了陆斌说的话,他便顿时失了同皇姐见面的勇气,甚至连夜里都不敢再去明安殿。
今早一起来便下了那样的旨。
他虽然告诉着自己一切应当只是巧合,和心里却十分清楚。
只怕没有什么巧合。
所以他才想着逃避。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可当看见那夹宣之上的内容时,他才忽地意识到,若是此时不行动,只怕日后便会越来越糟。
所以他让穆染进来了。
可他却没想好要怎么去回答对方的问题。
且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皇姐除了那事之外,还知道了另一件。
因为她问的不是“你有没有骗我”。
而是“我和你究竟谁才是皇嗣”。
“皇姐……”好半晌后,他才尝试着开口,可刚一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沙哑,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
尽管他非常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穆染的,可眼下他要面对的,却是皇姐的质问。
其实从他迟疑的神情之中,穆染便明白了一切。
但她还是再次问了另一句。
“那帛书是假的,对不对?是你自己伪造的。”
这回穆宴只是顿了顿,而是说了个“是……”。
穆染却沉默了良久,再次开口时,整个人的面上是冷漠而凝滞的神情。
“穆宴,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永远都没有一句真话。”
第五十七章 日夜未眠
千月敏锐地感觉到近来的氛围有些奇怪。
具体哪处怪她也说不出, 可总归觉着不对。
譬如不知从何时起,长公主便再没去过紫宸殿。
御前也再没有过人来传旨宣殿下去。
而原本三两日便要来一回明安殿的陛下也再没来过。
时日长了,皇城之中的宫人都背地里传, 说许是殿下惹得陛下不高兴了,这才两人之间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千月自然是不信这样的话。
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 十分清楚陛下待自家殿下究竟多有耐心,先前殿下不知给了对方多少冷脸, 可陛下都从不会生怒。
如今好端端地, 怎么会突然就不高兴了?
可便是她心中不信, 但现实便是如此。
她曾试着旁敲侧击地在殿下跟前提了,说御前的人近来都不来了, 往常都来得极勤的。
结果殿下听后,没有丝毫反应, 只是随口说了句:“来与不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你如此上心作甚?”
一句话就把千月堵住了。
她也不好再问。
可若只是如此便罢了。
但近来自家殿下的行为又叫她有些无法理解。
原本近身伺候的应当是她才是,可殿下却不知为何, 这些日子变得重视起那个贱籍来。
每日中除了早起和入寝那会儿洗漱更衣是叫千月来的, 旁的时候多数都有颜致远接手了。
连千月这个大宫女都要往旁边靠。
倒也不是长公主不需要千月了, 只是料谁也没想到,这颜致远竟那样心机。
每每千月同对方一道伺候殿下时,颜致远便总是抢先一步。
譬如殿下要用茶,常常是千月刚一抬手, 颜致远便已经将杯盏双手捧至殿下跟前了。
而殿下起身要出去时,颜致远便忙跟上去替对方将帘子掀开, 再提醒着对方脚下小心。
举止迅速殷勤,时常叫千月看得惊愕极了。
便是她这样伺候了长公主十余年的,有时在当差时都会不由地走神, 不会时时刻刻都盯着殿下,看对方打算做什么。
可这颜致远就好像眼里只有殿下一人似的,心思永远都在殿下身上,但凡殿下稍稍动一动,都能引得他整个人紧张起来。
这样的情况之下,千月自然比他不过。
再加上长公主似乎也没发现不对之处,极为自然地便接受了颜致远的伺候。
因此渐渐地,千月这个大宫女便越发地少出现在殿下跟前。
若是以前,长公主见她不在跟前,都会主动问起她去了哪儿。
可如今却再也不会过问。
而千月想要去跟前伺候,也总是被颜致远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