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昨夜曾趁着无人之时,悄悄去了殿下寝殿之外。
原本他只是想在外站站的。
这么些日子了,见不着殿下便罢了,在对方寝殿之外站站,便权当是见了对方了。
好在不知为何,殿下每每入睡时,从不要任何值夜的宫娥留在寝殿内,且旁的宫人也会被遣离寝殿,不得随意靠近。
因此他一路小心地过去,竟也无人发现。
在明安殿这些日子,他自然弄清楚了寝殿内部的构造,因而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内寝所在之处。
可就在他靠近了寝殿的窗棂时,却整个人顿住了。
因为他隐约听见了说话声。
寝殿其实极大,内寝更是不小,但偏偏是夜间,四下万籁俱寂,因而只要用心些,殿内的一些动静便还是能隐约听见一些的。
于是他就听见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颜致远其实并不熟,可却立时三刻便猜了出来。
皇城之中能同长公主有那样亲厚关系的,除了天子再无旁人。
颜致远其实并没有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什么。
可偏偏是那道男声,让他彻底意识到一些事。
难怪殿下同陛下直接的关系那样好,难怪陛下一再地延迟殿选,最后干脆取消,难怪殿下入睡时,总要熄了寝殿内所有的灯盏,同时还不留人在殿内伺候。
想清楚这些事后,颜致远双目都烧得通红,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最终也没久待,因为怕被人发现了。
而回到房间后,他则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熬得眼下乌青都出来了,双目之中更是泛出红血丝。
他想,若是今日见了殿下,定然要找机会确认。
可谁知根本连见殿下的机会都没有。
殿下才刚起身,便径直去了紫宸殿。
她为何这样急?
分明昨夜便……
颜致远舌尖抵在自己口腔内壁之上,忽然便感觉到了一股血腥之味蔓延开来。
原来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将自己的舌尖咬破了。
不能再这样了。
他想。
有些事,他不会再瞒着了。
否则……
他便白费了那些心思。
.
陆斌原是在自己房中小憩的。
这些时日他日子过得比先前要舒心得多。
原本作为知道那些秘辛的他一直都吃睡不好,尤其是先前的长公主对陛下还那样冷淡,导致陛下时常阴晴不定,轻易便生怒,他在天子身边伺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那日说错句话便没了命。
可眼下好了。
也不知是如何转变的,但陛下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是显而易见地变得和缓起来。
这也导致了陛下近些日子性子稳定了许多,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便也稍稍能放下心来。
今日陆斌好容易休沐半日,还想着晚点再起,谁知便听得说长公主来了。
惊得他连忙起身,匆匆换了衣裳便亲自出去迎接。
内侍省同紫宸殿离得极近,且恰好是一条道上。
想要去紫宸殿便要经过内侍省。
因此当穆染叫千月备车来内侍省时,明安殿那些个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她又同往常一般是去紫宸殿的,却不知那车舆停在了内侍省的大门外,便没再往前了。
将长公主亲自迎入内后,旁的内侍知机地奉了茶来,接着便轻着步子退了出去。
房内便唯余下坐着的穆染同站着的陆斌。
“大人不必拘礼。”看着站在跟前显得有些局促的人,穆染道,“本宫今日来是有事问陆大人,你不妨坐着说。”
陆斌听后忙道:“臣不敢。殿下想知道什么直说便是,臣定知无不言。”
穆染心知他不会愿意坐下,便也不勉强,于是便说明自己的来意。
“……先前被派去守皇陵的人?”陆斌听了对方的话后,先是一怔,接着才道,“殿下怎的问起这个来?”
原来穆染问的是当初被派去先帝恭陵的人陆斌可还能找得着。
穆染:“大人知道的,先前陛下下旨,本宫母亲随葬恭陵,眼下也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本宫便想问问母亲近来的情况。”
陆斌这才点了点头,接着道:“既如此,臣过会儿便叫了人去恭陵送信。那去守陵之人当初都是臣亲自从殿中省挑了的,各个都是刚入宫不久的,守陵是再合适不过的。”
陆斌原是这么一说,可他这话穆染听后便是一顿。
“都是刚入宫的人?”她看着陆斌,“先前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呢,可有人去了?”
陆斌被问得一怔,下意识便回了句。
“那些都是老人了,并不适合去守陵的。”
历来的规矩,去守皇陵的从不会派了那些在宫中待了许多年的内侍去。
盖因这些人之中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便是去了皇陵也守不了多久,至多不过十余年便垂垂老矣,届时皇城这边还得重新派了人去替换。
因而也不知从何时起,便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定。
但凡去皇陵守陵的人,尽皆是才刚入宫几年的。
由殿中监亲自挑人,再交由将人选的名姓一并呈报至天子之处,得了天子点头后,方将人都派去。
新入宫的内侍做事仔细,年纪又轻,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穆染听了这话,慢慢闭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凝了一层冰霜。
她被骗了。
穆宴骗了她。
第五十六章 你永远都没有一句真话。……
陆斌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只当长公主真的是来问他守陵的那些内侍的情况的, 因此直到对方离开,他都没细想。
直到下午他去紫宸殿轮值时,陛下忽地提起此事。
“朕听得说今早长公主去了内侍省?”
这话其实陆斌早有准备。
毕竟他心中清楚, 陛下同长公主关系不一般,因此长公主的一言一行只怕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他于是恭敬着声音道:“回陛下, 确有此事。”
接着还未等陛下再问,他便将自己同长公主说的尽数言明。
原以为这样陛下会满意, 谁知自己说完后, 忽地感觉到周遭的氛围一冷, 接着整个气氛都凝滞起来。
“……你就照实说的?”许久后,前方的天子沉沉的声音传来, 不带任何情绪,可落在陆斌心中, 却叫他整个人紧绷起来。
常年跟在陛下身边的习惯叫他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 陛下这是生怒的前兆。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叫对方不满意了。
因此只能尽可能地躬着身子,放缓呼吸, 应了句“是”。
陛下却没有再开口, 批阅折子的笔也停了下来, 整个殿内静得落针可闻,陆斌甚至能听见自己已经尽量放轻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很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
“哐当——”一声,工艺精巧的御笔被猛地掷在桌面上, 下一刻却又从桌上落下了地,同时放在御案之上的卧香炉也被如玉的指尖挑落, 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香炉中的线香根根折断,已经燃尽的灰烬散落在地面上。
陆斌心中狠狠一跳。
认命地闭上双眼。
“自己去宫正司领罚。”天子冷岑岑的声音响起, 宣判了对他的处置,“杖十五。”
陆斌甚至连问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忙俯身跪下,口中谢恩。
接着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慢慢退出了紫宸殿。
待从殿门出来后,他原本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同时松了口气。
方才陛下那模样,显然已经怒极,他甚至都怀疑自己今日只怕要没了命,眼下只是杖十五,实在的意外之喜了。
陆斌自然不该再求什么。
即便心中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可陛下是天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便是今日陛下立时三刻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分辨。
殿外有旁的内侍候着,眼见他出来时额间都是汗珠,不由地悄声问了句,结果便见陆大人斜斜地朝自己这里看了眼。
“当好自己的差,不该问的别多问。”陆斌的声音带着一丝厉然,而后又续了句,“先前小乐子的事都忘了不成?还敢乱问?”
他说的便是那个原是听命于太妃的内侍,名唤小乐子的那个。
先前陛下便叫他在御前上下好好地查了查,最终查出这么个人来。
窥伺帝踪,且随意将御前之事告知旁人,乃死罪,且这人还是陆斌自己挑出来放在紫宸殿外伺候的。
这样一来便是赤。裸.裸打他自己的脸。
因此当查出来后,他甚至不等陛下说如何处置,自己便先将那小乐子送去了宫正司叫人好好审问了一番。
及至呈报至陛下跟前时,那人早已只剩下一口气了。
而陛下也不甚上心,知道查出来后便直接交由陆斌自己处置,于是那小乐子便从此消失在了深宫之中,没了名姓。
此事陆斌并未瞒着御前的人,反而做得御前人尽皆知。
为的就是震慑一番这些人。
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伺候着谁,而在御前当差又该如何的当心。
不得不说,小乐子的事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譬如眼下,那原本上前来问的内侍,一听得陆大人提起这事,便忙住了口,退回原处,再不敢胡乱作声。
陆斌这才收回视线,接着慢慢地踱步往外走去。
毕竟是殿中监,这点面子还是要留的。
他自然不能叫人知道了自己眼下是去宫正司受罚的。
紫宸殿内。
穆宴看着方才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的御笔和卧香炉,整个人眼底的神色剧烈变换着。
他一只手扣在御案的桌面之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攥起。
他的脑中一直回想着方才陆斌说的话。
面色越来越冷,下颚也逐渐绷紧,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半晌后,他才从喉间吐出沉沉的呼吸。
冷静点。
他告诉自己。
皇姐也许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不必如此紧张。
也许皇姐什么都还不知道。
心中这样想着,可他的手却越握越紧。
.
穆染从内侍省离开后便径直回了明安殿。
对她来说,眼下最需要的是自己一个人待着,这样才能好好想想明白一些事。
可刚一回来,便听得人来回话,说颜致远求见,已经等了一早上了。
“不……”穆染本想说不见,可话正要说出口,却顿了顿,接着似是想起什么,便转了话头,“叫他进来吧。”
说完这话之后,她便看向跟前的千月。
“千月,你先出去。”
千月闻言一愣。
“殿下?”她不明白长公主为何叫她出去,这样一来,过会儿寝殿之内不是就剩下殿下同颜致远那个贱籍了吗?
穆染却显然不打算回答她,只是重复了句让她出去。
千月见状只得应下。
她踏出寝殿时,恰好同正要入内的颜致远迎面撞上。
想着殿下自见到这人第一面时便对他青睐有加,千月心中不由地生出些许不满来。
她于是看向对方,瞪了颜致远一眼。
可颜致远也不知是没看见她,还是完全不打算理会,竟丝毫未将她放在眼中,只是微微低着头,同她擦肩而过。
仿佛她是个透明的一般。
千月见状心中更气了。
恶心的贱籍!
她心中骂了句。
只知道在殿下跟前讨好卖乖。
千月虽同颜致远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比起长公主,她能听见的事多多了。
因此她自然知道,这个在殿下跟前安静顺从且带着极度卑微的贱籍,私底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阴沉、孤僻、凶狠,从来都不合群。
除了在殿下跟前乖顺,他见了任何人时,眼中都是阴凉凉的情绪,仿佛一条蛰伏着的毒蛇,时刻窥伺着所有人的动作,且随时等着起而攻之,将猎物狠狠绞住,缠绕至死。
他的眼神是阴冷且瘆人的。
尤其是近身伺候长公主的人。
仿佛时刻都处于这种眼神之下。
千月正是听得多了那些宫人说的,因此才这样不喜欢颜致远。
可偏偏他在殿下跟前又装得一副卑微无辜的模样,叫殿下至今都未发现他的真面目。
还一再地善待于他。
待走到院中来后,才有小宫娥围了上来,在千月身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千月姐姐,殿下叫你出来了?”
“啊?居然不让姐姐你在里面伺候着吗?”
“那现在殿内不就只有殿下自己?”
“不对!”这时,有个小宫娥反驳着前者的话,“才刚那贱籍不是进去了吗?”
“对呀!那、那不就殿下同那贱籍在里面了?”
这话说完,围在一起的小宫娥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显然不止要如何说下去。
倒是千月,转头看了几人一眼,接着道:“不要浑说!”
她的声音带着斥责。
“一个个是都没事做了吗?都围着做什么,赶紧去做事!”
小宫娥们才急急应了声,接着作鸟兽散了。
千月看着几人的背影,接着又转头,看了眼已经被关上的寝殿大门。
殿下究竟何时才会认清那颜致远的真面目?
寝殿内,穆染坐在罗汉床上,身子靠在身后的凭几,另一只手搭在一旁的炕几之上,微微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你一定每次见本宫都要行这样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