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娇娇瞪大双眼,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有赶紧压低了声音:“——这就是月落河?!”
别说九重天上了,就连她当初在凡间,亦曾听说过月落河的大名。
有老树精说,清河一滴水,可抵他们这些精怪千年修行,还有虎妖说,若是有幸能从清河中捞出一件宝物——哪怕是一枚石子,也是比得过凡人千军万马的神器。
连狐狸阿姐,也曾对宁娇娇感叹过月落河的浩渺神秘。
“月落河啊,不仅有很多珍宝,还是天上最尊贵的帝君的本源呢。”那时狐狸阿姐抱着那时小小的宁娇娇,“传说中月落河遍地珍宝,同样的,也十分危险,听说啊,只有帝君进入其中,才能免除一切伤害。”
宁娇娇抬起头,头顶上的月落河仍是那般深邃,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河面泛着的波光,一丝一丝的漾在了宁娇娇的周身,偶尔有几缕划过了她的脸颊,浅淡如冰,偏又带着月色的柔光。
凉薄又温柔。
宁娇娇又想起了离渊。
“真漂亮。”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缕飘荡下来的月色,隐约间觉得自己掌心的皮肤都变成了透明的似的。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挑的地方!”缘邱得意洋洋地挑眉,手掌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壶酒。
“来来来!此景此情,不喝点酒怎么能行?”
宁娇娇知他是好意陪伴自己,也不拒绝,而是笑着从自己的玉镯里取出了那壶百花酿,同样对着缘邱扬眉。
“酒杯用你的,酒喝我的!”
这表情,总算有点刚入天宫时的洒脱活泼了。
缘邱大笑,半点不与宁娇娇客气,两人喝着酒,谈天说地,缘邱夸赞当年这月落河的清河星屑瑰丽非常,将脚下这片普普通通的九重天荒地都映衬的分外不同,竟是显出了几分高贵来。
“……别看这片荒地现在不起眼,当年在清河星屑下,那可是熠熠生辉,连我都以为这地方要再出一个圣君了!”缘邱咂咂嘴,放下酒杯,“可惜后来到底没出,要是出了,在九重天劫时,虞央也——”
缘邱忽然停顿了一下,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了宁娇娇:“说起来,你知道什么是九重天劫吗?”
宁娇娇明知他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若是以前的她定是要问出个究竟,但在天宫后,单纯了一百多年的小花仙也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是不太清楚,快给我讲讲!”
……
两人说了会儿话,缘邱还有些事,先走一步。宁娇娇没和他一起,而是打算留下来逛逛。
她躺在荒地上,抬头望着那看似触手可及,却遥远到无法触碰的月落河,忽然觉得这月落河和离渊真是相似。
哪怕是人间灯会上的初遇,也如同幻梦一场,而那位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仲献玉终究只是一层虚伪的表象。
宁娇娇向来聪明,不然天资平平的她也不可能修炼至如今,然而许是刚才酒喝得有些多了,宁娇娇此刻不愿意深想。
她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没有用任何法器灵力,仅仅踏在荒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是一缕找不到家的孤魂。
百花酿度数不算太高,宁娇娇刚才喝得多,在缘邱走后,将一壶酒都喝了个精光,这也导致她如今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周遭忽然昏暗下来的天色。
……这是哪里?
九重天上不都是光亮璀璨的吗?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花田里乱踩?”
就在宁娇娇茫然四顾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满含怒气的少年音,其中的不满和指责太过明显,宁娇娇被他吓得一抖,酒醒了一半。
她顺着声音回头,只见身后约三米处站着一个少年。
与天宫仙官们衣袂飘飘的仙气不同,少年内里是白衫,外面却罩着红衣,左肩上还有金甲暗纹,不过周遭太过昏暗,让人看不真切图案。
这一身装束不似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仙人,到更像是人世间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宁娇娇晃了下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脚下已经萎靡不振的花儿,耷拉着的花朵和沾满了泥泞的花冠,让她十分感同身受,甚至身上隐隐作痛。
这下,酒全醒了。
“我错了!刚才喝了点酒,没注意到这是你的花圃,实在太抱歉了!”宁娇娇果断认错,蹲下身,“你这里——咦,你这是人间的花?”
少年被她干脆的道歉弄得一愣,随后又见她毫不在意地蹲下身摆弄那些不值钱的花儿,心情倒是好了一些。
这小花仙打扮的像是天宫的人,又看着面生,大概是被哪位神仙顺手带上来的吧。
他随意扫了宁娇娇一眼,哼了一声:“你管我这是哪里的花?反正都被你弄得活不成了。”
话虽如此,少年蹲下身时摆弄花草的动作却十分小心,寻常的花草在他的手中好似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宁娇娇见此,对他更添上了几分好感。
“我来帮你。”
“不用!”少年一口回绝,斜了她一眼,“就你这低微的修为灵力能派上什么用场?别弄坏了我的花儿!”
俊美无比的脸庞配上神采飞扬的神情,让少年显得生机勃勃,分明四周昏暗,但好似周围都因他有了光亮。
宁娇娇被少年感染,神情放松,语气也变得活泼了几分。
“别小看我,我可是个小花仙。”
“小花仙?”少年眼睛一亮,“那正好!我这边还有些花儿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花瓣都开始干枯了,你快帮我看看!”
“好啊,我叫宁娇娇,你叫什么?”
“禹黎,你叫我禹黎就好。”
少年神采飞扬,少女活泼跳脱,两人一人手捧鲜花,一人施以灵力,伴随着昏暗的天色与远处月落河的点点星光,气氛无比美好。
远远看去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这一幕被循着宁娇娇踪迹而来的帝君离渊,尽收眼底。
他分辨不清缘由,抬起手抚在心口处,微微蹙眉。
很奇怪,忽然觉得心里很闷。
并非是如利剑刺心那种快意的疼痛,而是如同刀斧击撞击般沉闷的钝痛。
光是这一幕,竟是引得清心寡欲了千年的离渊又起了杀意。
第6章 为何忽然叫我帝君 离渊抿唇,控制住杀……
离渊并非是完全忘记了与宁娇娇的约定。
只是相对于这些不值一提的约定,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况草木精怪皆为天地之纯净物,若能得之一二……以此来看,小仙倒是觉得陛下可以尝试招魂。”
“招魂?”离渊顿了顿,忽然抬眸看去,“如何招魂。”
不知怎么,下面的人都觉得这句话含着彻骨寒意。
众所周知,所谓“招魂”,都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的。
离渊语气淡淡,平静无波,然而底下提出这个建议的仙官奉存呼吸一窒,只觉得来自上位者的威压,铺天盖地的朝自己袭来。
仙官奉存浑身颤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本想接着说帝君身边的那个小花仙就很合适,既没有太强大的神魂会在招魂后出现排斥反应,同时又是世间草木自然所修成的身体,集有天地灵气,最是适合用以温养魂魄。
奉存本以为帝君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毕竟是万年来最年轻的帝君,想起高台上这位为了得到帝君之位而做下的事情,想起那些骤然逝去的幽魂,想起至今还被他囚禁在东荒之外辟地上的那个……提出这个建议的奉存越想越怕,控制不住的浑身抖个不停。
凡人皆以为九重天上的仙人无悲无喜、无忧无惧,殊不知如他们这般见过太多的仙人,反倒越是惶恐谨慎。
拥有的太多,一旦失去,一旦跌落,一旦从高高在上的仙人变成往日里正眼都不曾瞧一下的蝼蚁——
那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
奉存越想越多,他禁不住跪在地上,低下头,将自己惶恐不安的神情埋在身体的阴影中。
离渊敛眸,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
他站在高位,俯视众人,方才将他们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殿内气氛一时间降到最低点,一片寂静之中,来人的脚步就显得分外清晰。
“嚯,都这么严肃做什么”司管丹药的鴏常走进殿内,脸上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来来来,帝君大人,你要的丹药炼成了!还不来谢谢我?”
他一进来,底下的仙官都松了口气,尤其是之前提出要移魂的那位,看向鴏常时更是满目感激。
原来是鴏常仙人出关了!
这位可是与帝君大人关系匪浅,有他出面,自己想必不会有事了!
果然,离渊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收敛威压,淡淡扫了下面一眼。
“退下吧。”
众仙长舒了口气,齐齐告退,鴏常见此忍不住笑得更欢。
“你怎么把他们吓成这样?”鴏常将丹药交给仙侍们,瘫在一旁的凤尾软玉椅上,没个正型。
他们两个交情非比寻常,比寻常人亲近许多。饶是鴏常再不正经,离渊也不去管他,兀自垂下眸子翻阅案几上的文书呈报。
鴏常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动作极其自然地抿了口桌上的茶,眉梢一扬,而后笑得花枝乱颤,直把一旁的小仙侍笑得红了脸。
离渊却看也不看他,仍在上首批阅。
“离渊。”鴏常笑完后,抬眸看向了离渊,“不就是提议让那小花仙作为招魂的本体吗?怎么?你这么生气?”
这个计划奉存曾与他商议过,当时鴏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他呈报给帝君定夺。
离渊依旧端坐在上首,头也不抬。
“并未。”
也不知是在说奉存并未提起让小花仙作为招魂本体,还是说自己并未生气。
鴏常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头顶的一小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打量了离渊半后,陡然轻笑。
“奉存的计划曾与我提起过,确实不错。”鴏常意有所指,“更何况你我皆知,虞央有一魄在她身上,简直是上苍送来的温养魂魄的绝佳容器。”
“不会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你要——”
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离渊望来的那一眼所迫,硬生生卡在喉咙。
漆黑的瞳孔犹如覆盖着冰雪,在敛去了一切笑意之后,如同冬日里冻结的北海,所有的喧嚣都被压抑其中,然而光是表面的寒冰就足以令人生畏。
仅仅一息之间,便收敛起来,但鴏常知道,这是警告。
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鴏常恍神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想笑。
多久了。
多久没见过这样情绪外露的离渊了。
上首的离渊听他大笑,放下笔,语气很淡,“不要用这些手段。”
说这话时,离渊神情温和,脸上仍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可惜并不直达眼底。
鴏常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离渊,或者说,这样的离渊才是他在上千年中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帝君。
只是,此刻离渊话中的含义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些手段’?”鴏常颇有些难以置信,“什么叫‘这些手段’?离渊你——”你这个天生黑心肝的家伙和我说这些?!
更何况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过程中偶有些牺牲属实再正常不过了。
离渊敛眸:“过了。”
他继续看向案几,仿佛只是随口一答。
鴏常静默了一瞬,看向了离渊,张了张口,却有什么都没说。
大概离渊自己都不记得,他有多久没用过刚才那样的眼神了。
太久了,就如同九重天上的长乐长生树一样,在帝君之位上呆的越久,喜怒哀乐便越发显得不那么重要,好似这些不属于神仙的情绪,完全可以被剥夺。
普天之上,谁不知道现任帝君离渊是一个可以弑杀亲父、囚禁手足的冷血之人?
鴏常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很好。若是离渊想开了,愿意放下那些混乱不堪的过往,哪怕选择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花仙陪伴也不错。
作为他的朋友,鴏常也能放心些。
不过是费心思再弄些丹药,去延长那个小花仙的寿数罢了。
不过……
“帝君大人。”鴏常看向离渊,嘴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您这是,动了真情?”
桩桩件件,若非是真情真意,实在很难解释。
离渊本是垂眸看着案桌上的文书,听见这话时,反倒扩大了唇边的笑意,抬眸看向了吊儿郎当坐在那儿的鴏常。
“几年不见,你可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鴏常也笑了,他同样回望上首端坐的帝君。
白衣上绣着金色丝纹,嗓音清冽,整个人如同冰雪所塑。嘴角虽噙着浅笑,却不掺杂一丝红尘气,连骨子都透着看破世俗的冷意,不含半分温情。
看似温和,实则疏离至极。
谁也不相信这样的仙人会动情。
“可你舍不得她。”鴏常道,“哪怕是为了救回虞央,你却也舍不得你的小花仙去死。”
虞央是离渊近千年的执念,鴏常心知肚明。
不料却这段执念,离渊便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在鴏常看不见的地方,离渊藏在衣袖下的手忽然紧握了一瞬。
……是因为不舍吗?
“并非如此。”离渊不想继续这个问题,他示意远处的仙侍将外面的人放进来,一边对鴏常道,“虞央喜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