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看着那些下人从花厅退下,一直待那花厅的两扇朱门从外紧紧阖上,方收回了眼。
凤阳招呼她落座,而后自己则坐在了她的对面。
桌面上空荡荡的,没有茶水跟果品。
并非凤阳忘了,而是因为林苑带来的下人不在,此间仅她们二人在。若是对方万一有个什么,她这里怕说不清。
此时室内空荡荡的只剩她们二人。林苑却一反常态的没有率先开口,这样情形反倒让凤阳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倒有些尴尬。
“你……”
凤阳刚忍不住出了声,坐她对面的人就抬了眸,清清淡淡的眸望着她,似不带丝毫情绪。
凤阳定了定神,而后自然的笑着解释道:“是太子跟我说,宫里头似有些风言风语在传着,这到底不好,于你不好,与我这也不利。所以索性就屏退了下人,没了旁人在,话传不到外头,你也能自在些。”
“是啊,是自在些。”林苑说的声音极轻,问她:“时至今日,公主还会想端慧皇太子吗?”
凤阳面上的笑维持不下去,艳丽的眸子冷了温度。
林苑却不轻不重的继续说道:“应是想的吧。我亦是个母亲,能看懂母亲眼中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意。”
凤阳却不接她的话,只半合了眼帘,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有话你就直说吧,不必再这般试探我。”
林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过不了几个月,公主就要生产了罢。”
凤阳闻言面上略过柔色:“大概是来年三月。”
“三月啊……三月挺好,赶上春暖花开的日子,甚好。”
凤阳不知她为何突然发出这般的感慨,正不明所以时,却又听她道了句。
“我生瑞哥的时候,是六月。他在我肚里的时候就听话,生的时候也没让我遭多少罪,连产婆都惊奇,说她接生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不折腾娘的儿。”
凤阳望着自己高隆的腹部,脑中想起的却是自己另外一子。当年怀他、生他时候也十分顺利,只是生来是瘦瘦小小的,是她精心养了许久才养了那么大。
“瑞哥素来乖巧,懂事,知礼,孝顺。知我爱吃桂花糕,有一次他去他祖母那里吃饭时,竟悄悄藏上一块于袖中,特意拿回来给我吃。”
林苑望向门外的方向,好似见到了那日残阳如血,那载着瑞哥的马车越行越远的场景。亦好像见了,国破那日,符家满门皆丧的悲凉。
“那日太子让人从水里捞起了我,却将瑞哥留在了冰冷的湖水中。那刻我便知道,新朝留不下瑞哥,太子容不得瑞哥,我儿在这晋氏江山里,没命在的。”
凤阳脑中突然又出现一副熟悉的血腥画面。
那画面里依旧还是个七窍流血的青年,他痛苦的望向她,至死都未曾瞑目。
凤阳正恍惚间,突然又听得对面人发问:“公主曾久居宫中,可有那让人绝育之药?”
这问话,令凤阳悚然一惊。
她乍然回神,霍的抬头看林苑。
“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凤阳不可思议的看她,发问的声音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这就是她来公主府的最终目的?
若是太子知晓,只怕得暴跳如雷罢。
“宫里暗下流传的秘方诸多。既然有那助人生子的方子,应也有那绝人嗣的方子。”
林苑直直望向对面那难掩惊异之色的凤阳。
“当然,你可以向太子告密。但我觉得,公主也可以选择不与太子言明此事。”
凤阳被她那直白的话说的不自在:“我没有药。”
“去宫里走一趟,不就有了。”
凤阳在愣过一瞬后,猛地变了面色。
林苑异常平静道:“上位者总是多疑的,圣上听了那么长时日的风言风语,想必心里早有猜忌。更何况今日你我屏退左右私语,想他更是多加揣测,平添几分猜忌。我猜,过不得多久,圣上应就会宣你入宫询问究竟。”
凤阳神色变幻不定,林苑依旧冷静的说着:“你只需三言两语,就足矣让他赐我药了。圣上不会允许一个对新朝充满怨恨与恶意的良娣怀上皇孙的,更何况还是皇长孙,他更不容许。”
凤阳猛地按了桌面起身:“这又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做这事?”
“圣上会让你做的。”林苑道。
圣上不会公开与太子反目,做这般事只会暗里,不会明面。
太子府宛如铜墙铁壁,圣上若要让人将药下在她的吃食中,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如今她跟凤阳独处的时间,反倒能寻到机会,相信那圣上是不会放过这等良机的。
凤阳亦想到这层,不免心乱如麻。
“又何必烦恼,是圣上的主意,又与公主何干?日后就算对着太子,想以公主的智慧,亦能将自己从此间事里摘除。”
“端慧皇太子死不瞑目,公主当真就能心无波澜?扪心自问,每每夜深人静时,你可就能甘心?就不会腾起怨恨之意?”
字字入耳,林苑的话比从前的那些扎耳的言论,更刺她心。
凤阳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想生太子的孩子,所以想要用药一绝后患。
太子对她的管控严密,凭借她自身的力量自然难以办到,所以她就寻求外援。外援,便是她公主府。
而她的回报便是,以身为饵,换得圣上与太子父子反目。
“我看得出,公主对端慧皇太子的事,并非你所言那般是完全放下的。他们男子大概觉得,女人没了孩子,再生一个便是。却不知十月怀胎,那种与腹中骨肉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是一辈子都忘却不掉的。就算再生一个,那也不是他,谁也无法取代。”
林苑看向她:“此举可谓一举两得,如了我的愿,也如了你的愿,有何不可?届时他们父子反目,你便是央求太子出手杀王寿,应也是容易的多。”
凤阳这会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面色几经变换后,却道:“若是太子知晓,又岂会有我好果子吃?”
“知晓又如何,这是圣上的主意。”
“你有苦衷的。”林苑看向她隆起的腹部:“圣上逼你,你能如何呢?”
凤阳手抚着腹部,似有些心动,似亦有踟蹰。
林苑又道:“若保险些,你可让圣上遣一人助你,就算日后对太子,你亦有旁的话说。”
凤阳是真切的心动了。她首先想到的是王寿。
若能说动圣上派遣王寿来做此事,她能完全从此事摘除不说,还能令圣上与太子父子反目,更能令太子杀了王寿。
林苑离开后,凤阳坐在花厅很长时间。
还未等她左右摇摆做好决定,下朝的时间就到了。
尚未等到太子驱车至她府上,她却等到了圣上招她入宫见驾的指令。
第74章 会如愿的
御书房的御案前方摆放了一张黑漆描金的圈椅, 凤阳公主此时正屏气凝神的坐着。
距离她左手边约莫一丈处摆放着多宝格,圣上正立在旁边,饶有兴致的拿过其上一把玉石镶嵌的顺刀左右看着。
“听说太子府上那良娣, 近来到你府上走动的还挺勤?”
闻言, 凤阳略动了下身体,斟酌回道:“的确自打上个月起, 林良娣就频频至我府上拜访。圣上也知, 如今我这双身子其实也不便频频见客,此事我也与太子言明了,可太子意思,是想让我且再忍忍,多劝导下那林良娣……我这便也推脱不得。”
圣上就挑了眉, 往凤阳的方向扫了眼。
“她都去跟你聊什么了, 跟朕说道说道。”
凤阳却惊得握着扶手撑起身子,满脸不安的跪了下来。
“恕臣妹, 不敢说。”
她局促的声音一落, 就听的刷的声,是多宝格前那刀身出鞘的声响。
“有何不敢说,亏你还是堂堂一朝公主, 连个做过官妓的良娣都不如。信不信她就算到朕跟前, 依旧能不怕死的侃侃而谈。”
圣上拂悦道:“她胆子肥的很,是什么都敢说。如今不过是良娣, 就敢如此放肆,若日后成了宫妃,岂不更是什么都敢做。”
凤阳没敢吱声,圣上瞥她一眼:“你起来坐着罢。”
她就压着呼吸起了身,略微笨重的扶着肚子小心坐下。
圣上拿刀身拍了拍木架, 掌心贴着刀刃擦了下,而后似有满意的点点头。
“凤阳啊,你要理解,从前那些皆是情势所迫,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乍然听得这话,凤阳只觉寒毛都竖了起来,仓促又想起来跪下。
圣上挥手:“你坐着,坐着回话。”
凤阳心惊胆颤的坐那,双手下意识的扶着肚子,几乎将这话在脑中过了数十遍,方谨慎的开口回道:“臣妹惶恐,从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如今我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往后的日子。况且如今我这富贵自在的日子,比之从前囿于宫廷一隅,不知好过多少倍,这些都是圣上赐下的,臣妹只会心中感念。”
圣上颇为欣慰的点点头,叹道:“你能理解就好。放心,朕愧欠你的,会加倍的都补偿给你。”
凤阳忙谢过,又道:“圣上也不必总记挂从前。所谓有得有失,鱼与熊掌不兼得的道理,臣妹还是懂得。”
圣上似有感慨的长吁短叹了会,而后看向她,突然道:“凤阳啊,朕如今有难处,你可愿意为朕分忧啊?”
此话入耳,凤阳心头当即打了个突,有几分预感了。
她强自镇定的问:“不知圣上是为何事而扰?只要凤阳能做到的,定会义不容辞。”
圣上将刀身重新入了刀鞘,然后朝她走来,面色沉重的将那顺刀交到了她的手里。
凤阳手忙脚乱的刚接过那柄顺刀,就听圣上郑重开口道:“朕恨那林良娣已久,望皇妹就替朕除了这祸害罢。”
凤阳僵硬着脸,一时间忘了反应。
圣上指指拿刀,而后抬手做出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等到你们二人独处时候,你就趁机拔了刀,一刀抹了她脖子,一了百了。”
凤阳双手捧着刀,面上一片呆滞。
圣上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却抚掌大笑了起来。
“朕与你说笑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凤阳僵硬的扯了扯唇,也不知这会该说些什么。
心中却始终是警惕的,她这堂兄心思难猜,她不知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不过,朕着实见她碍眼,若不除了,便如那胸中块垒一般,确是不快。”
凤阳这会回过神来,闻言思量了番,就斟酌道:“其实她没根基,没后路的,倒也就浮萍似的,不足为惧。要说有些隐患……也不过是怕她后来,会有依仗。”
圣上似有诧异的哦了声,看着她催促着继续说。
凤阳一时间倒语塞了。其实她话点到这,是个明白人也都能听出其中深意。以她这堂兄的深沉心思,她不信他不明白。
纵是心里如何想,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点明:“女子的仰仗,除了名分,也就是子嗣了。”
圣上恍然大悟的颔首,而后负手在殿内踱步。
片刻后他突然停下,猛一拍手,赞道:“你这想法好啊。”
说着看也没看那僵在座上的凤阳,直接朝殿门外喊道:“王寿,王寿啊,你进来下。”
王寿推开殿门,悄无声息的迈着小步进来。
每次凤阳公主进宫见驾时,圣上都会打发他出去,尽量不让他晃在她的跟前。
“来,把东西给朕。”
王寿几乎立刻就掏出了袖中的瓷瓶,恭谨的呈递过去。
凤阳余光瞥见,呼吸几乎滞住,结合之前圣上所言,她大概猜得到是何物。
瞧来竟是早就备好的。
倒也真让那林良娣给猜测到了。
圣上拿过瓷瓶后,就挥手让王寿退下。
凤阳不着痕迹的忙收回了目光。
“凤阳,此事就拜托你了。”圣上将瓷瓶递给她,道:“你莫要担心太子,有朕在,保证你无虞。”
凤阳握着瓷瓶,当着圣上的面,她难掩紧张:“可是臣妹从未做过这般的事……不知圣上,可否派个信得过的得力人过来帮衬?”
闻言,圣上皱眉捋了捋须,沉吟道:“不妥,太子心细如发,若堂而皇之的从宫里头派人出去,会失了周密,难免被他察觉一二。此事,你便多担待些吧。”
见那凤阳似犹有迟疑的模样,他便保证道:“若此事能成,朕定会给那未出世的外甥封王,世袭罔替。”
下朝之后,晋滁听闻凤阳被召进宫见驾,顿时面色沉凝。
他当即令人驱车去了公主府,一直候在花厅,直待凤阳公主从宫里回来。
凤阳涂着丹蔻的手挑开车帘,不着痕迹的朝停在她府上漆黑描金的马车,那熟悉的制式自然出自东宫。
她朝外伸出手来,便有那贴身伺候的嬷嬷小心过来扶她,将她搀扶下马车。
此时太子已闻讯走出花厅,朝她的方向直直看来。
回来的这一路上,凤阳已经从纷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最终做出了选择。
花厅内,太子与凤阳两人对坐。
直待桌面上的茶壶见了底,他方重重放下手里的空杯。
“给她。”
室内不知沉寂了多久,终于响起了一道不辨情绪的冷声。
凤阳诧异的望过去。
晋滁掌心摩挲着装药的瓷瓶,面上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回头我令田喜将药,给姑母送来。”
临走前,他看向凤阳:“姑母放心,宫里能给的,孤照样能给。”
凤阳看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许久未收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