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领悟力十分不错,且毅力十足,很能吃苦。
比起开拖拉机,只做一个普通的拖拉机手,赵德明隐隐觉得,这个要求对于姜糖而言太低了些。
应该有另一条路更适合她。
***
姜糖在农机站一待就到了下午。
赵师傅带她看了仓库里的各式农机具,又亲身示范农机具如何挂接。
其中涉及到的具体操作纷繁杂乱。
好在姜糖记忆力不错,虽说达不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看个两三遍也就记住了。
离开时,她领了犁、稻麦收割机、旋耕机等农机具,拖拉机后车斗装得满满当当。赵师傅趁没人注意,偷偷从工作服里掏出一本缺了封面的书,迅速塞到江糖手里。
叮嘱她回去一定得仔仔细细地看,下回来他还得考她。
姜糖捏着被保护得很好的书页,心情复杂。
“知道了,师父。”姜糖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矍铄的小老头,目光认真:“我一定会认真学,不辜负师父一番心意。”
或许别人听不出称呼的区别,但姜糖自个儿明白,从这一刻开始,她喊的不是“师傅”,而是“师父”。
她曾听爷爷说过无数遍,六七十年代的人们是多么朴实,多么无私奉献,但她只是听着,偶尔心生感慨,偶尔也会质疑,是不是时间美化了爷爷记忆中遇到的那些人。
但此时此刻,姜糖从赵明德身上,似乎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缩影。
他们的身体在忍饥挨饿,他们曾备受折磨,但精神世界远比她那一辈人丰富,这批人行走在黑暗里,却始终相信光明总有到来的一日,哪怕……只有一丝丝光亮,他们也会拼尽全力去追逐。
赵明德背着手,哼了哼,嫌弃道:“赶紧走走走,天快黑了,磨蹭啥?”
说罢,似乎担心姜糖为了赶时间开快车,又赶忙补了句:“路上开慢点,当心点,别把这些家伙儿给颠坏了。”
“这批农机具要是出了岔子,别想农机站重新给你配。”
姜糖看着他,哭笑不得。
比了个“ok”的手势,心想,果然跟于干事说的一样,师父这人就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嘛。
拖拉机进村时,将近七点多。
夕阳的余晖洒在村子四周,不远处的龙温山覆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几株柏树笔直笔直的,鹤立鸡群。金色的阳光洒在树梢上,像一座座小金山。
田里的稻子也染上一层霞色。
风一吹,稻浪层层叠叠,稻花香顺着风的方向传来。
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冒着一道道白烟,偶尔传出几声狗吠,好一幅人间烟火图!
姜糖将书绑在膝盖处,裤腿放下来,任谁也察觉不出她身上藏了东西。
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乡间小路上的风景。
“唷,姜知青,你拉的都是啥啊?咋这么多铁疙瘩。”
进了村,拖拉机的速度便慢下来,这会儿正值下工时间,村民们扛着锄头,背着背篓,三三两两走在路上。见姜糖拉了一车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回来,她们笑着跟姜糖打招呼后,便好奇地问东问西。
姜糖:“从农机站弄来的收割机,过阵子水稻熟了,就能派上用场了。”
村里也有听说过收割机的人,只知道那玩意儿在地里忙活一天,可以顶得上几十个壮劳力不歇气的工作量,但别人都说操作起来特别麻烦,得由熟练的大师傅给拖拉机换轮子换零件换别的啥。
不然,很容易把机器搞坏了。
以前□□是拖拉机手时,在村里集体开大会时曾提议过用收割机。
可村里人担心他卸掉拖拉机后没法再给它拼回原来的样儿,那样就影响公粮运输了,这个提议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他一走,刘铁柱更是个草包,连开都勉强,哪里想得起这些东西啊?
谁能想到收割机原来是这么大的家伙事。
小姜知青实在太厉害了,竟然直接给弄回来了。
这下大家也不急着回家吃饭了,一个个小跑着,跟在拖拉机屁股后头,一路跟到了大队部,全是来见识新玩意的。
姜糖气还没喘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问题多得快把她淹了。
“各位乡亲,我先进去倒杯水,喘口气再慢慢跟你们说。”
姜糖想着先躲一会,再组织一下语言,看看咋样说才能速战速决。
结果话音刚落,一个大姐从身后背篓里拎出水壶,麻溜地倒了杯水递过来:“小姜知青,口渴了是吧?来,喝我的,放心,我这是烧过的开水,杯子也洗干净了的。”
特别热情。
实在盛情难却。
姜糖环视了一周,大家伙儿就像守在瓜田里的猹,一个个眼睛发了光地打量车斗里的农机具,恨不得冲过来帮她接了杯子,再亲手给她灌下去。
她眼角抽了抽。
得,她认了。
接过大姐的水杯,在所有人催促的目光下灌了满满一杯。
“……是这样的……”
第31章 一更(光棍)
为了能让大伙儿听得明白, 姜糖简单直白地将这批农具科普了一遍。然而效果还是不大好,一说得把车斗卸掉,还得把橡胶轮胎换成铁轮, 他们就惊呼“咋能行”
……
等把原理解释通, 姜糖已经口干舌燥。
好在大部分人只要满足了好奇心,便各回各家, 各找各妈了。
老支书叫了三四个小伙子过来帮着把所有农机具抬进仓库,又再三叮嘱晚上在大队部守夜的老乔, 千万要把这批机器盯牢。
但凡有人摸到这边来, 就立刻喊他们。
姜糖细心地将仓库门窗统统检查了一遍, 亲自锁上仓库大门。
随后想起师父让她隔上两三天就到农机站一趟, 便决定先到大队长家里报备一趟,再回知青点。
平时这个点, 路上下工的人不少,但今天有点特殊,老远才见着一个。
等离队长家只有几步之遥时, 姜糖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
怪了, 咋这么安静呢?
往常的话, 只要有人走到附近, 大黑听到脚步声肯定冲出来“汪汪”叫起来了。
今儿倒是奇怪得很啊。
她敲了敲门, 院子里传来冯婶子的声音:“门没栓。”
姜糖推开门, 院子里只有冯婶子。
她坐在大大的簸箕里, 飞快地剁着甜菜, 剁碎的菜叶在簸箕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见来人是江糖,以为那些知青又闹出幺蛾子了,冯婶子刚扬起的笑脸又沉了下去:“姜丫头, 你过来是……是知青点那边又出了啥事吗?”
姜糖摇头:“婶子,我是来找陈叔的。”
冯婶子狐疑:“上午苏知青来家里找你陈叔,你陈叔出了门就没回来呀,咋地,他不在知青点吗?”
姜糖:“啊?我早上去农机站了,不晓得喃……”
冯婶子恍然“哦”了一声:“是咯是咯,你陈叔昨天跟我说了,嗐,你看我这记性,一下给忘了。”
“从县里回来,直接就过来了?”虽然是问,但冯婶子心里有数了,“那你肯定不知道知青点那边又闹出事情了。”
“……哎哟,姜丫头,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可得离她们远一点。”
姜糖在院子角落里拖出个木墩儿坐下,听见这话,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冯婶子。
冯婶子说:“婶子也不是见风就是雨的人,尹知青呢,来咱村里快六年了。人是不坏,平时也挺乐于助人的,但就是脑子不太拎得清,经常好心办坏事,你得离这种人远一点喲,都不知道啥时候被拖累了。”
尹秀眉是女知青里最出挑的一个。
长得眉清目秀,说话温声细语,笑起来也柔柔弱弱的,身上一股子文气,简直就是仙女儿唷。
前两年瞧上他的小伙子真不少,人家全看不上。倒不是说女知青非得嫁给农村汉才是好的,农村姑娘还想进城享福去呢。
谁还没点追求啊,是伐?
有好日子,哪个愿意过苦的?
冯婶子对尹秀眉从一开始的好感到现在的看不上,还是因为她的性格。
尹秀眉善良,慷慨。
地里的活虽然干得不算好,但她不偷懒,不像吴芳和其他几个女知青那样,明摆着觉得乡下人跟她们不在同一个档次,特别瞧不上。
尹秀眉不这样,她跟村里的男男女女相处得都挺好的。
但有时候这“好”吧,缺了点分寸感。村里有那么几个男人经常打老婆,尹秀眉知道后怒火中烧,也没跟被打的小媳妇商量一声,直接把人举报到了妇联。
妇联那边能咋地,有人民群众举报,那她们必然得找受害人了解情况嘛。
可被打的小媳妇自己硬不起来啊,背地里哭哭啼啼,一见到妇联的人上门立马咬牙不认账了,非得说不小心磕的……
当谁傻呢,谁见过磕到碰到把胸给弄得青紫乌黑的啊。
但明眼人知道也没辙,被打的小媳妇不作证,妇联只能口头教育她男人。
等妇联的人一走,该挨的打还是得挨。
类似这样的事有好几次。
尹秀眉到处忙活,既没有改善被打妇女的生活环境,还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这么一来,就算还有小伙子喜欢她,家里也不让娶啊。
这么拎不清又爱管闲事的媳妇,哪家遭得住啊,还不得成天落埋怨?后来也不晓得哪个婆娘传出的话,说这姑娘啊,就会做面子功夫,心硬着呢,同时勾着好几个爷们儿不放,谁也不答应,谁也不拒绝……
被尹秀眉举报了的几个男人本来也不是啥好人,被人调侃老婆不服管教,骑到他们头上拉屎拉尿,还请干部上门找茬,哪能不窝火?
干脆顺着流言,四处胡说八道。
说自家女人见他和尹秀眉说了几句话,吃醋瞎闹呢。
尹秀眉这名声一下就坏了。
冯婶子倒不相信她是这样的人。
她猜是那几个见不得儿子到知青点献殷勤的婆娘故意败坏人家名声。
但心里未尝没有同样的想法,这样的儿媳妇可不能要。
火速给成天尹知青长、尹知青短的小儿子说了门亲事。
“……她和陈三狗的事,估计是假的。但陈三狗从小就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玩意儿,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
说着,冯婶子偏头看了看门外,压低嗓门说道:“前年有个女知青跳河自杀了,听说是被陈三狗这毒瘤子摸进了屋给祸害了才想不开,可惜没找着证据,这事儿一直没查清楚呢。你要是见了陈三狗,赶紧离他远远地。”
姜糖心思一动。
怪道知青点的房子是新建的,还重新砌了围墙。
“冯婶,既然怀疑是他,派出所没来人吗?”虽然如今的刑侦技术还比较落后,但要查一个乡下汉子应该不难吧?
如果陈三狗真的作奸犯科,这样的人如今还留在村里,危害性就太大了。
冯婶子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姜糖想法天真了。
她手上剁菜的动作没停,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人是来了,就到河边溜跶了一圈,只能证明她是自杀的,传出陈三狗强迫杨萍的人后来也改口说自己可能看错了,加上陈三狗奶奶棺材都抬出来了,说是再诬赖他孙子,她就吊死在大队部门口的杨槐树上……”
人证物证都没有。
结果不言而喻。
冯婶子又跟姜糖说了一嘴最近村里的谣言,姜糖才知道,在她忙着运沙铺路这几天,尹秀眉跟陈三狗有一腿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了。
登时瞠目结舌,被震得回不过神来。
冯婶子笑她:“要不你陈叔咋老夸你呢,做事踏实心无旁骛,也不跟人说是非。”
不仅做事有分寸,还会做人。
但凡去县城办事,这丫头就会提前一天跟村里打招呼。
若是有人想把家里攒的鸡蛋鸭蛋送到收购站换钱的,就可以搭便车。若是地里的活儿忙不完,人去不了,那姜糖也能帮着送过去,回来时还顺便帮村里人捎东西。
只是,拖拉机还是要干活儿,一次能带的东西不多。
这丫头就别出心裁搞了个章程出来。
轮流给大家捎,谁也别急,反正都轮得上。每笔账她都事先记在小本本上了,保管没人闹不愉快。
这么一弄啊,大伙儿都省事,说起姜糖这丫头就赞不绝口,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就连最瞧不上知青的王大菊也夸小姜能干,夸起小姜的话都不带重样的。
简直跟亲侄女一样。
姜糖被夸得老脸一红。
其实她哪有冯婶子说的那么好?
做这些不过是顺手的事。
爷爷常说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姜糖不觉得自己高尚,她只是从更功利的角度来解读这句话:小恩惠攒人缘,大事遇人有帮衬。小摩擦败人缘,墙倒众人推。
如今她不过是付出一点点精力,就能跟大家打好关系。平时虽不一定能从中获得好处,但万一哪天这份善缘就起作用了呢?
左右,她又不亏。
等了半小时,大队长也没回来。
姜糖跟冯婶子告辞先回知青点。
冯婶子看着姜糖的背影,不禁感到遗憾,这么能干的姑娘唷,可惜自家儿子都讨媳妇了。
突然,她眼前一亮。
她咋忘了还有一个现成的配得上姜丫头呢?二十好几了还是单身汉,再不谈媳妇就要变成老光棍了。
符小子长得俊,人高高大大的,如今也有本事。
姜丫头呢,是不够福气。但看得出来,五官底子是漂亮的,个头儿也高。
这两人要是成了,以后生出来的娃还不得跟年画里的金童玉女一样好看啊。
冯婶子越想越觉得两人登对。
压根没想起大儿媳想把娘家那个三妮说给符小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