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葶心头一紧。
萧知珩开了头,就开始慢慢地回忆,道:“在行宫静养的时候,孤的身体并不好,吃东西挑剔得很,味觉失灵久久不能恢复,孤暗自苦恼,心烦得很,什么都不愿意吃。陛下命人开小灶,毕竟不能让孤把自己饿死。”
“孤挺喜欢一种叫甜冰糕的东西的,那好像是孤的母后生前唯一会做的东西,难得。有人知道了,就把东西做出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从容而温和,明明是轻松的,但叶葶听在耳朵里,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此后,孤胃口果然好转,”萧知珩说着,“孤很是高兴,就见了那个手巧的宫人。”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叶葶就紧声问道:“然后呢?”
萧知珩那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并不存在,说了下去:“然后那个宫人来见孤,不想竟是个落狱斩首的罪臣之后,此人怀恨在心,意欲行刺,无法接近圣驾,便辗转找上孤。”
叶葶听到这里,全身的神经就绷紧了。
她放缓了呼吸,道:“找殿下做什么?”
萧知珩好笑地看她,道:“陛下人在行宫,孤恰好也在,那逆贼想刺杀的人是陛下,此事何其难办,总得找个内应。而逆贼走投无路,用这种法子找上孤,你觉得是为什么?”
叶葶手里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道:“是想拉拢殿下……”
萧知珩毫不吝啬地夸赞,“真聪明。”
叶葶并不想在猜这种事上聪明,她心情有点压抑,因为她感觉得到这里面还有很大的事。
萧知珩:“那逆贼被仇恨蒙蔽了眼,一口一句杀昏君。逆贼大胆,给孤抛了诱饵。若孤愿意配合,一旦陛下驾崩,孤就是新帝。”
果然。
拉拢和蛊惑全招呼上了,叶葶手指一点点收紧,当时的情形不用细说,她都猜得到。
萧知珩笑了笑,道:“是不是觉得此人异想天开?随行的皇子明明不止孤一个,怎么唯独找上孤?”
叶葶有点机械地问:“为什么?”
萧知珩眼神有点幽然,轻声道:“因为他是孤的旧识,曾是孤的伴读。”
叶葶一怔。
想到了什么,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而萧知珩说完后,就直视着她的眼睛,莞尔道:“不问问孤是怎么答复他的吗?”
叶葶抿了抿唇,道:“殿下没答应。”
别的她不敢说,但太子殿下当时肯定没有造反,不然这个致命的隐情他是不可能再对旁人说起的。
萧知珩闷闷地咳了一声,道:“最后行宫里还是起了一场动乱,逆贼行刺,惊扰圣驾。显而易见的,逆贼仓促起事,失败了。”
“陛下遭遇逆贼暗杀,惊怒交加,命侍卫当场拿下逆贼,秘密处死,且下令彻查与此事相关的牵连者。”
叶葶听到这里,徒然紧张了起来。
牵连者,这个牵连者不就是太子吗?
“大半夜的,孤就被请去问话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么凶险危急的事情并不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
叶葶都结巴了,“陛下要……”
“没要做什么,”萧知珩轻轻地笑出了声音,道:“只是不凑巧,孤那夜就吃到了那碟据说是有毒的点心。”
叶葶连呼吸都屏住了,脑子里想起老马夫说的话,头发一点点发麻。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手心发凉,“陛下怀疑殿下,所以,所以……”
萧知珩听到她这句,便直白地顺着她的话说:“那只能赐死孤了。”
叶葶不敢说话了。
沉默下来,屋子里一片死寂。香炉里的白烟袅袅,然而即便是燃着世上最好的静神香,此刻也无法让人心绪平静下来。
萧知珩说了那么多话,便去拿了放在旁边的茶盏,看了眼叶葶。他笑了,声音似乎有点无奈,道:“怎么又是这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叶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她要哭不哭的,她明明是震惊。
萧知珩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说道:“虎毒不食子,陛下怎么会让孤死?你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
叶葶摇头。
没有,她什么都不敢想了。
窗外寒风呼啸,萧知珩看了眼外头的天,声音很轻,道:“孤是后来才得知中毒的,不慎从观月台那个地方摔下来,那才是差点要了命的主因。陛下得知后,勃然大怒,杀了所有涉事的宫人,将行宫里里外外都肃清了一遍。”
“后来孤病重,不省人事,最后是陛下连下两道皇榜请各地医者,才把孤救了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随后又问她,“所以你觉得陛下要孤死,还是要孤活着?”
宣帝是要太子死,还是要太子活。
叶葶想说她不知道,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她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挤出一个字,“活。”
不管别人怎么想,别人脑子里动的是什么念头,在她这里,不论怎么选,就只有活这条路。
他们刚说完,林总管就来了。
林总管上前禀报道:“殿下,探望九皇子的宫人奴才都送出府了。”
萧知珩应了声,又出□□代了一句,“让人将这些宫里一路护送到武门,一个不漏地送回去,别出了什么差错。”
林总管点头称是,“奴才已经派人去安排了,殿下放心。”
叶葶隐隐从这对话里听出来了别的意思,好好把人原路送回去,包括那个老马夫。
林总管说完后,站在原地还没走,萧知珩就轻皱了一下眉,问他,“还有什么事?”
林总管看了眼旁边的叶葶,见太子殿下神色如常。他就说了另外一件事,道:“宫里的御医又来了一趟,眼下九皇子暂无大碍,可要请御医过来一趟?”
这回萧知珩还没说话,林总管就立刻低声提醒道:“今日正是例行替您请脉的时候,所以御医才要过来一趟。殿下可要见?”
叶葶默默地看了眼面色淡然的萧知珩。
他点头,道:“嗯,让人过来吧。”
叶葶心想,中毒的人是九皇子,但宣帝依旧是很紧张太子有没有出事。
在御医来之前,她就离开了。
萧知珩让林总管送叶葶回去。
林总管便送叶葶回东暖阁了。
在路上的时候,她走着走着,就开口问了一句,“林总管,殿下以前跟现在的性子是一样的吗?”
太子殿下面上不露痕迹,言行里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她总感觉他并没有那么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这感觉就如同平静的海面底下藏着暗涛,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平静,暴风雨一旦降临,翻江倒海,一切变得不可挽回。
林总管没料到叶葶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道:“殿下一直如此。良媛问这个做什么?”
叶葶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说:“有点好奇。从前的事我不知道,殿下一直如此吗?”
林总管想了想,便回道:“殿下温文尔雅,谦逊有礼,性子柔和,众人皆知。”
他说完后,便又问:“良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叶葶对林总管这个离谱的‘标准’回答也并不奇怪,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林总管看她这个郁郁寡欢的样子,有点不放心,便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跟良媛说了什么?”
有啊。说得可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都说了,我到现在都还在恍惚呢。
叶葶心里忧郁地想着沉重的心事,最后也没说什么,只道:“没有,没说什么,我随口问问的。”
说完了之后,她就没再问了。
林总管以为这两位祖宗在书房待了半天,又闹什么矛盾了,心里有点着急。
而林总管就是一种哪怕什么内情都不清楚,但这也并不妨碍他苦口劝解的本事。他说:“殿下的性格,有时候是古怪了一点,但并非不能相处。良媛多一点耐心,日子长了,殿下必然会懂良媛的心,也明白自己的。”
叶葶心不在焉:“哦,真的吗?”
林总管忙回道:“自然是真的。殿下跟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精神日渐好了,整个人看上去也有活气儿了。且殿下如今时时刻刻都要良媛在身边,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叶葶的注意力成功被林总管带偏了,怪道:“这说明什么问题?”
林总管耐着性子,细细道来:“殿下在意的东西,才会放在身边看着。良媛就没发现,殿下一直都很喜欢看您吗?”
这话没什么特别的,比起林总管从前添油加醋的瞎话,这简直毫无威力。但不知道为什么,叶葶那张厚脸皮猝不及防地被林总管说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叶葶胡乱地扯道:“这算什么?殿下还经常看池子里那只王八呢,林总管别再乱说了。”
林总管愣了,“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能一样了?殿下还喜欢看它呢,林总管别担心了,其实我跟殿下本来就……没事,”她说着,又感觉有点头大,“算了,我要去煎药了,林总管你也忙。”
回到东暖阁后,叶葶将之抛于脑后了,一头扎进研制驱寒汤的要紧事中去,她便将林总管那些叨叨絮絮的话忘了。
显然,她又忘记了一件事。
林总管有的时候是个爱操心主子琐碎事的喇叭。
第二日用膳的时候,春芽特意端上了一锅略壮观的汤摆在她面前。
叶葶愣了下,“这是什么?”
“野参炖甲鱼。”
叶葶:??
春芽有点迟疑地说道:“殿下说……看它品相极佳,所以炖了,给良媛补补身体。良媛不要跟它一般见识。”
“……”
叶葶有点心累:“……林总管在哪?”
让我先去把他的嘴封上。
第50章 猜猜孤在想什么 她真的好奇怪
春芽不知道内情, 听主子这么问,便老老实实地回道:“林总管在九皇子的院子,宫里的太医来回奔波, 须得好生招待, 林总管忙着呢。良媛寻林总管做什么?”
那么忙怎么还有空瞎扯淡!叶葶心情有点忧郁,道:“没有, 问问而已。”
春芽给她盛汤了。
叶葶看着锅里程亮的龟壳, 想要拒绝。
春芽就体贴地提醒道:“良媛这几日操劳疲累,染了一些风寒气,补补身子,喝这汤正好。”
见叶葶仍是一脸抗拒,春芽就很有眼力地补上了一句, 道:“殿下说的。”
这就没法拒绝了。
叶葶悲沉地闭眼, 生生喝了一大碗。
春芽收拾碗筷的时候,笑着说道:“殿下对良媛可真好。”
叶葶道:“哪里就真好了?”
“哪哪都好啊。良媛怕是不知道, 外头许多人都羡慕您呢。您不仅独得太子殿下宠爱, 殿下还让您学管账管家,这简直就是把您当成太子妃了。”春芽一一道来。
叶葶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真的是那么一回事的。
春芽继续道:“殿下关心良媛啊,把良媛的事都放在心上。您看, 东暖阁一半的东西都是良媛的, 可不就像个家了么。”
有点漫不经心的叶葶听到最后,倏地愣住了。
春芽的话让她恍惚了片刻。
这才刚说完, 春芽便又像是老大伤怀地叹息了一声,“要是再有个小主子,那就更好了。”
叶葶面无表情地说道:“春芽,你是不是又被林总管交代了什么?行了,苦瓜脸收起来, 学得不像。”
“哦。”
…
另一边,萧知珩正听身边人说话。
伍一海禀报道:“殿下,九皇子中毒一事,陛下罚了苏成滨,怒斥九皇子的随从,今日已将人赐死。”
萧知珩对此并不意外,九皇子中毒的那一刻,不论后果如何,注定了要死几个人,何况这两个还是护主不力的侍卫。
伍一海见太子殿下神色无异,继续道:“太医院那边的说法也是九皇子误食了东西,起了一场高热而已,无人再提一句中毒之事。”
萧知珩淡淡道:“陛下不想再回忆从前的旧事,太医院的人自然不能乱说话。”
他慢慢地把这话说下去,“陛下不许任何人重提那些陈年往事,表面上要息事宁人,便不会大张旗鼓。苏成滨那个愚夫倒霉,偷鸡不成蚀把米,迎面撞上了,此事陛下正好缺个由头,只能拿他做样子。苏铭若是会揣测圣意,他送儿子出京,不让陛下心烦是最好的。”
这点苏成渊应该心里有数。
这事始料未及,但对苏成渊来说,正是个好机会。他可以大刀阔斧地砍掉苏家那些不安本分的旁支,稳固地位,掌握权力。
伍一海的注意力放在太子殿下前面说的那句,便问了一句,“可陛下放任不管,无意再查此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个老马夫?”
萧知珩闻言就笑了,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不会查?”
伍一海愣住,道:“属下不知。”
萧知珩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道:“有人在犯陛下的忌讳,眼下孤既没死也没疯,哪那么容易就完了?”
“殿下……”
萧知珩说到这里,也不想再说了,便道:“那个老马夫先不用管,让人继续盯着,再查他的底细。”
他伸手拿了桌上的暖手炉,眼神有点冰冷,道:“对孤的事如此清楚,还如此上心,这世上怕是没几个。眼下什么都不要做,看看他后面还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