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佛堂的时候,被灿灿的灯火刺了眼,微微眯起了眼。
叶葶扭头就看到了他,“殿下?”
萧知珩抬步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瞬间,他有种驻足不前的犹豫。
他不动,叶葶就自己走了过去,兴奋地说道:“我替您把长明灯、大海灯、八福灯、什么灯都供上了。您看,我抽到了九支上上签,全是殿下的。”
萧知珩咽下了舌尖那点涩意。
叶葶小声道:“殿下?”
萧知珩顿了一下,伸手抓住了她手里那一把东西,一看就是苏成渊为了糊弄人而弄出来做工十分粗糙且劣质的红漆竹签,他微微用力地握着。
“托你的福,”他笑了一下,声音放得很轻,“孤今生什么都求了。”
第83章 孤这点要求过分吗? 不过分!
叶葶怔了下, 看了那八支红头签,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就小声埋怨,“殿下说得我好像很贪心一样。”
“贪心的不是你, ”萧知珩嗓音低低的, 轻声道,“是孤。”
变本加厉, 最后什么都想要了。
外头的山风猝然吹来, 卷着一阵阴寒潮气,冷得很。萧知珩蹙眉轻咳了一声,他原本拿着的手炉早就不见了,手指特别冰。
叶葶出门时担心太子殿下受寒,备了两只手炉。她一听到咳嗽声, 立刻就转身去找热水了。
佛堂中只有萧知珩一人, 他看向前方那一盏盏被人重新点起来的灯,心底那股叫嚣的戾气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若她信这个, 那么他也信一信鬼神魔佛又何妨?
萧知珩到相国寺一趟, 亲自处理了逆贼,了结了旧怨,顺便还把五花八门的灯也给供上了。
不多时, 苏成渊轻步走近, 笑眯眯地说道:“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太子殿下自愿上香祈福那天,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殿下心诚, 苍天庇佑,大周必然国运昌盛,福祚绵长。”
萧知珩取了三柱香,神情平静,淡淡道:“不必。孤只求活得久一点就够了。”
苏成渊却是躬身行了个礼。
“既然求了, 殿下不妨再多求一点。”他的语气十分恭谨,低声道:“殿下离皇位,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萧知珩闻言,扯了扯唇角,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反问道:“你也觉得孤胜券在握了?”
宣帝始终摇摆不定,不肯低头不肯放权,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胜券在握?
苏成渊默了一瞬,道:“只要殿下狠得下心,自然胜券在握。”
萧知珩没说话。
苏成渊却仍继续道:“陛下这一次病倒,是伤到了根本,清醒后,再养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殿下要早做打算。”
“做什么打算?”
苏成渊脸上表情很无奈,道:“殿下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殿下都已经让我安排人到清心殿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萧知珩缓缓道:“钱公公殉主死了,但陛下的心腹还是有的,要在清心殿动什么手脚,没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倒也并非没有机会,”苏成渊慢慢地说着,笑容可掬,道:“再说了,殿下不动,说不定四皇子按捺不住,会替殿下动手呢?”
萧知珩听着,他上了香,抬头看肃穆而巍峨的佛像,笑着道:“那孤真得求一下佛祖庇佑了。”
苏成渊站立在旁,言已至此,两人心知肚明,他便没有再说话了。
萧知珩并没有在相国寺逗留太久,只是在临走前意思意思敬了香。等叶葶折腾好了手炉回来,他就带着她一同下山离开了。
山雨未曾停歇,人的心境却已经和来时大不相同了。
路上,闭目养神的萧知珩察觉到叶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乎是想说话,又犹豫。
他便开了口,直接道:“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叶葶心里有点好奇,就小声地说道,“殿下刚刚在走前又点了一盏灯,求了什么?”
萧知珩没想到她纠结的竟是这个,微微扬眉,道:“你觉得呢?”
她低声嘟囔,“这我怎么知道?”
知道她就不会问了。
萧知珩故意吊着不说,叶葶问了就更想知道了,小眼神就变得幽怨起来。
萧知珩似乎很喜欢看她的神情,赏心悦目地看了一会,他才笑着说了下去,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点漏了一盏,孤顺手替你补上了。”
“至于求什么——”说到这里,萧知珩停顿了一下,随后他就不紧不慢地道:“自然是求夫妻恩爱,如胶似漆,举案齐眉,谁都离不开谁,长长久久。”
叶葶直接就被太子殿下猝不及防的甜言蜜语给砸懵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甜蜜,“什,什么啊,佛寺里面还有这种求这个的吗?”
“有。”
萧知珩面不改色地缓缓说道:“求财求子的都有,孤这点要求才哪到哪?”
“……”
叶葶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佛寺为什么会没落变得冷清,为挣香油钱,什么扯得上关系的业务都混一点,能有虔诚信徒才怪了!
…
萧知珩和叶葶打道回府,这一路上并无波澜。
只不过他们是一身无事自在,而此刻正起波澜的地方就不一样了。
这时候的皇宫,并不太平。
宣帝命令太医不计代价地对自己用药、下针,多少有点孤注一掷的意思。
毕竟一个向来独断专行的皇帝,是无法忍受自己躺在病榻上不省人事的。与其什么都不做,不如冒点风险。
宣帝施了入颅针,人清醒过来,已经有好几日了。
但清醒过后的情况并不好。
宣帝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身子偏瘫,精力就更不用说了,在人前说几句话,都十分费劲。
人人皆知宣帝大病一场,伤及根本。宣帝是身心接连受到刺激,中风倒下的,这场急病诱出了体内大大小小的毛病,他的身体已垮,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
宣帝表面上还能继续撑着,但久了便会有心无力,只能尽快做决定下诏书了。
京城里隐隐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息。
别说太子殿下这个身在局中的人如何,就连叶葶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萧知珩却平静得出奇。
四皇子动作不断,而且日日恨不得到宣帝跟前请八百次安,相比之下,太子就稳得多,除了例行请安,此外,太子没有任何动静。
这大概让宣帝的心安慰了不少。与此同时,他也更放心地用烈药治恶疾了。
持续了一段时间,宣帝的病情似乎是见好了,但精神却越来越短,连听内监念奏疏,都听不下几本。
宣帝深感疲惫,深夜召见了御医,费劲地开口道:“朕……的病,如何了?”
御医惊忙回道:“陛下龙体抱恙,并无大碍!只因陛下此前筋骨被逆贼所伤,后是五内有损,此乃大伤,陛下要用药慢慢调理,万不可急切啊。”
太医院来来去去都是一套说辞,躺在病床上的宣帝听烦了,一时心急动怒,他抬着僵硬的手拂落了案几,杯盏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清心殿的宫人颤巍巍地跪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无用!”宣帝气息沉重,怒火过后,更觉得心力交瘁。
…
这日,叶葶在书房煮茶,看向太子殿下的书桌上堆满了奏疏,这本该是宣帝该批阅的东西。
眼前这架势,他俨然是储君在代理朝政了。
她陷入沉思的时候,萧知珩带着几分闲散的声音打断了她,“从进门开始就在看了,怎么?想看这堆奏疏?”
叶葶抬眼,见他笑着看自己,还把手里的奏疏送了过来。
她忙摇头,推拒道:“没有。我哪里看得懂?”
别说她看不懂,就是看得懂了,这种玩意是她能随便看的吗?
萧知珩大概也是觉得没意思,随手便把奏疏放下了。随后,他有点烦躁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用力,压出了红印。
叶葶见状,立刻就阻止他了,催促道:“殿下头痛就不要看了,林总管说殿下昨日白天里就看了半日没出过房门,劳累伤身,别看了。”
“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萧知珩松了手,也没打算继续了,轻笑着说道:“孤看个奏疏都劳累伤身,以后还看不看了?”
叶葶愣了下。
以后还看不看……
“殿下,”她没忍住开了口,问道:“陛下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萧知珩目光深,垂眼看她,道:“怎么问这个?”
叶葶呐呐地说道:“没有。就是感觉殿下突然忙得脚不沾地,我心里有点没底……”
“是。”没等她说完,他就直接回答了她最开始问的问题,随后,他又语气冷淡地说道:“陛下疑心重,如今变得讳病忌医,好不了了。”
叶葶愕然,忽然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个念头,一时间顿住了。
萧知珩却是很有耐心,柔声道:“还想问什么?”
这温柔的语气,好像不论她问什么,他都会将自己的全部告诉她一样,不遮,也不掩。
叶葶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太子殿下最心口不一,却也最表里如一,他亲口答应她的话,从来都不是随口糊弄她的。
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他什么都不隐瞒。
思及此,叶葶无奈地笑了,便问:“殿下的头还痛吗?”
萧知珩愣了一下。
半晌,他抿唇回了一个字,“痛。”
第84章 你救我,一次又一次(捉虫) 我们都是……
叶葶颇有几分无奈地替萧知珩按头。她的手法依旧是不怎么好, 但疏解疲劳,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点作用聊胜于无,但萧知珩每次安静地坐着由着她对自己动手, 从不说什么, 有种说不出来的温顺。
叶葶看着,心中感慨万千, 当真是世事无常, 谁能想得到还会有今天呢?
太子殿下没病倒,她也没跑路,命运更死死地连在一起了。
萧知珩察觉到她走神,便开口问,“在想什么?”
叶葶也没隐瞒, 笑着说道:“想起了从前的事。殿下从前不让人靠近, 冻着了、头痛了也不管。”
萧知珩抓住了她的手,让她停了手上的动作, 他皱着眉反问了一句, “孤什么时候不让你靠近了?”
叶葶哑然。
萧知珩笑着看她,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一开始就敢骑到孤身上,胡搅蛮缠、动手动脚, 孤不是全都随你去了吗?”
叶葶想到了第一次在铜雀楼两人相遇的窒息画面。她面皮一僵, 解释道:“我没有,一开始就是意外……”
“慌什么?孤又没怪你。”萧知珩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将人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面上似乎有些恍惚,放轻了声音,道:“孤还挺高兴的。”
叶葶微微怔住,靠在他身上,小声地问道:“高兴什么?”
萧知珩兀自笑了一声, “你救了孤一命。不值得高兴吗?”
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叶葶心尖微颤,唇角动了动,她当时其实仅仅是为了救自己罢了这句话,怎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靠在他胸膛上静听着心跳声,也轻声地说了一句,“殿下也救了我。我们是一样的。”
萧知珩顿了下,笑着轻哼了一句‘倒是会哄人’。话是这么说的,他的手却是把人抱紧了一些。
这时候,林总管就神色匆匆地进来了,进门时,他看到叶葶人在太子殿下怀里,两情恩爱,亲密非常。
萧知珩瞥了一眼过去。
林总管老脸一绷,这大白天的,这门又没关……不能怪他莽撞,他仓促地低了头,站在门边上,一副早已习惯的平静模样。
叶葶一见有人来,立刻就起身了,强行作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收拾桌子上那堆凌乱的奏疏。
萧知珩看她这个欲盖弥彰的样子,觉得有趣,就笑了出声。
林总管半吊着眼皮,垂眼看地面。
“殿下,陛下召您进宫。”
萧知珩没有多意外,他看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微微眯眼。半晌后,他开口道:“知道了,备轿吧。”
林总管领命,立刻就退下去了。
宣帝突然急召,萧知珩这次进宫,必然不仅仅是问个安那么简单。
叶葶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表面看似平静,实际各方暗潮汹涌。
宣帝人是不昏迷了,但龙体欠安,时好时坏,而四皇子在背后虎视眈眈,太子殿下是不能松懈的。
萧知珩很快就进宫面圣了。
他到清心殿的时候,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药味,气氛有些沉重。
御医见到太子,便急忙行礼。
“太医免礼。”萧知珩神色淡然而温和。
他看了一眼榻上闭眼躺在榻上的宣帝,面色灰败而枯黄,像是刚昏睡过去,状态看起来有些不好。
看了一会儿,萧知珩开口问道:“陛下不是日渐康复,这又是怎么样了?”
御医面上惶惶,如实回道:“陛下气血大虚,需静养调理,只是……眼下骤然动了怒火,有些不好。”
萧知珩听着,轻声问了一句,“好好的,陛下为何突然动怒?”
这时,旁边的内监上前,颤巍巍地说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原本陛下今日精神是极好的,亲自批阅了奏疏,还见了求见的两位老大人。老大人离开后,蓉贵妃就来了,只是不知为何,陛下就动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