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总管来的时候,她就把人拉开了,悄悄问道:“是什么公务?十分要紧吗?”
林总管斟酌地回道:“要紧倒不是十分要紧,只是这宫里头的杂务……”
叶葶只听到前面一句,就直接道:“那就先放着,宫里哪天没事?既然不是大事,那就先放一边。”
其实林总管心里也是有数的,如今局势已定,一些奉承讨好的臣子为了套近乎,估计是什么皮毛蒜皮的事都要往太子这边报,不累也能烦死人了。
林总管点头应下了。
他看叶葶又在长廊上对着火炉扇风,不像是在煎药,而是在炖什么东西,他便问了一句,“良媛在炖什么?”
叶葶叹了一口气,掀了盖子往里头丢了三四片鹿茸,忧愁地说道:“殿下身子不好,气血两虚,又淋了雨,我就想着,先炖个大补汤。”
林总管点了点头,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看了一眼,似乎颇有经验一般,深沉地说道:“殿下身子虚,是要大补。但良媛只炖这些,奴才觉得差了一点意思。”
叶葶很好学,当即虚心请教。
林总管也是相当热心,直接就包办了。
太子殿下人在东暖阁,不知外头两人的举动。大概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暗斗,他身心疲惫到了极致,难得睡了很沉的一觉。
萧知珩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他久违地梦到了一个人。
梦到了他那个早逝的母后。
萧知珩以为自己经常头痛失眠,久不做梦,都快要忘了故去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不去想起的旧人往事只要是存在过,那在心底始终还是有痕迹的。
他还记得亡故的母后,样子都记得很清楚。
他的母后有很多个样子,可不论什么样子,她在人前都是个端庄温柔、高高在上的皇后。哪怕她虚弱病着,哪怕后来精神失常,私底下时而狂乱,别人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萧知珩梦到了一些不着边际的画面。
梦到了年岁尚小的自己。
画面里,他的母后被关禁闭,她在佛堂里戒躁静心,日夜不休地抄录了满屋子的佛经,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悄悄来看她,依言跪在蒲团上,旁边看着。他心中不安,连连喊了好几声,她像是听不到,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经幡被急风翻飞,连到了烛火,烧了起来,她才回神。
不过她的回神,只是停下了笔,木然地坐在原地,静静看着,像是放任不管的意思。
她开口问:“珩儿,你想出去吗?”
没等他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但出去又能怎么样呢?终究不能长久,那跟烧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佛堂开始大火蔓延,他心生惧意,连声求救,痛苦地挣扎。
最后他的母后才从魔障中清醒过来那般,惊慌失措地将他推出门外。
而她自己留在了火海里,不知是凄厉地笑,还是哭。
萧知珩在梦里被推出去的那一刻,他一下就惊醒了。
睁开眼时,梦里的画面仿佛还没有散退,他眼里出现了短暂的空茫。
“殿下醒了?”
叶葶的声音很轻快,语气里带着一点喜悦的情绪,一下就把萧知珩拉回了现实。
他看向她,背对着日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那颗躁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这才是真的。
萧知珩有些头疼,开口时他的嗓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孤睡了多久了?”
“几个时辰。”
事实上,太子殿下这一觉睡得很是深沉,已经睡了很久了,毕竟他现在醒的时间,都快到傍晚了。
萧知珩也不用再问,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就知道自己躺多久了。
叶葶发现他面上没什么血色,唇色也有点白,惊道:“殿下面色怎么那么差?是身上冷吗?”
她动作有点凌乱地去扯榻上有些滑落的被子,又去探他的额头,不过她的手就被抓住了。
萧知珩轻笑了下,似有些无奈,低低道:“紧张什么?孤没事,做了个不好的梦而已。”
梦而已。
说着,他用力地压了几下眉心,然后就自己慢慢地起了身。
叶葶本来还是担心来着,但见他只是刚醒时有些不对劲、面白如纸之外,起来后他就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她的心才松了一点下来。
现在叶葶越来越能体会到林总管叨叨絮絮的苦心了,太子殿下身体如此虚弱,怎么不愁人呢?
她要把全天下最脆弱最矜贵的太子殿下一点点养好,真的是很不容易的。
叶葶这么想着,肩上的担子沉重非常。
萧知珩自然是不知道叶葶心里在想什么,他醒了之后,伍一海就来了一趟,禀报了清心殿那边的情况。
“太医院上下尽心竭力,为陛下连施了两回入颅针,算是略有成效。”
萧知珩听后,扯了扯唇角,问:“治好了?”
伍一海回道:“尚未得知,但恢复正常……恐怕是不能了。”
宣帝本就曾因积劳成疾晕厥过,身体根本就没缓过来,就放纵自己留恋新宠,不允以理会,这些看似不要紧的小问题,其实都是隐患。
紧接着他又亲身经历了被乱党逼宫一事,受了那么大的刺激,能好才怪了。
宣帝如今已有中风之兆,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再动怒心急,那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萧知珩听完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是交代了两句话,便让人退下了。
此时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阴雨连绵的天,又湿又冷,萧知珩喝了口放得有点凉的茶,不由低咳了两声。
叶葶就在这时候,就端了一锅刚炖好、热气腾腾的补汤上来,殷切地放在他面前。
她认真地说:“殿下身子骨弱,气血最不能亏,要补身体。”
时至今日,萧知珩已经习惯了吃她捣鼓出来的东西,所以对着这一锅不知又是什么惊人的东西,他也面色不改。
不过这次出乎他的意料了。
萧知珩掀了锅盖,见到躺在锅里面那只硕大且死相难看的青鳖,沉默下来,皱了眉。
半晌,他才开口问:“这个东西你弄的?”
“林总管抓的。”
萧知珩缓缓地掀起眼皮,看她。
“林总管说咱们府里的王八养得肥,炖来补身子最好。”叶葶就又解释了一句。
“怎么个好法?”
“心肝脾肺肾,都能补。殿下哪个都不好,正好一口气补全。是不是很妙?”
“……”
第81章 你猜孤在想什么? 应该是我吧?…………
大概是叶葶问‘是不是很妙’过于真诚了, 身边的侍卫就没忍住,扯唇笑了,但他没真的笑出声。
太子殿下金贵而挑剔, 像这种色相难看的东西, 看一眼都欠奉,更别提入口吃进肚子里了。
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良媛捣鼓出来这些东西, 太子殿下会愿意买账了。
叶葶见萧知珩神色淡漠地看着, 半天也没动手,“殿下?”
萧知珩拿着勺子,搅了搅锅里的汤,不紧不慢地回道,“是很妙。费心了。”
“既然是好东西, 什么都能补, 那你也来喝点吧。”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根本就不给叶葶拒绝的机会。
萧知珩转过头, 直接就对旁边站着的春芽说, “去取一副碗筷来。给良媛也盛上。”
春芽动作麻利地去办了。
原本只是送汤的叶葶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同样要进补的人了。
叶葶有点哭笑不得,“殿下,我用不着这个……”
萧知珩勾唇笑了, 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用不上?”
“我……”
萧知珩看着她, 神情淡然,幽幽地说道:“孤身子差, 万一到时力不从心,可得靠你了。”
“这么一看,你是不是也该补?好了,喝吧。”
叶葶:“……”
这明明是强词夺理,但她居然微妙地有一种被说服的感觉。
当然了, 汤都送到她嘴边,就差灌下去了,不服也得服。
叶葶内心有点沧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需要补肾的竟是我自己!
说到最后,结果就是两人表情各异地把这一锅补汤都喝光了。
春芽在旁边看着,偷偷地笑。
而林总管来请人的时候,刚一进门,他就看到太子殿下正一脸漠然地打量着自己,有点诧异。
而见叶葶也是一脸菜色地望着自己,林总管有点无措,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萧知珩目光敛了敛,转而问道:“你来做什么?”
但他还是说明了来意,道:“殿下,宫里来人了,在外求见。”
宣帝刚出了事,正乱着。
很多琐碎的事要料理,太子身在其位,宣帝病着不能起,自然是要替君分忧解难的。
萧知珩‘嗯’了一声,取过巾子轻拭了一下嘴角,不见一丝狼狈的痕迹,还是那个面容清隽的太子。
宫里来的,是皇后那边的人,宫人大概说了一些宣帝那边的情况,当然此行最主要的还是想皇后请太子进宫说话。
宫人说到最后,看了一眼太子,隐晦地开口说道:“陛下抱恙,娘娘心有不安,这些日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皇后心里不安,说到底,还是担心日日尽心竭力地伺疾的四皇子趁机邀功,怕宣帝醒后做错决定。
这并没什么不妥,但皇后特意让人来一趟,就是千方百计地提醒萧知珩对伺疾之事上心。
哪怕他是做做样子也好。
皇后的担心、焦虑,在宣帝昏迷后,是越来越重了。当然皇后这焦虑的情绪里,也有一些不能明言的野心。
萧知珩听得出来皇后说拿不定主意是什么意思,自然也看得明白。
皇后暗示他到宣帝跟前尽孝,万一到时候宣帝情况不对,他人在病床前,便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萧知珩想到这里,就在心底笑了一下,变故太多,如今皇后一瞧见机会,心就定不下来,大概也是真的急了。
但凡事操之过急,只能是什么都做不到。这种时候,一些看上去唾手可得的东西,真的动手去取,往往是极其危险的。
稍有不慎,后果就是万劫不复。看看萧知炎就知道了。
萧知珩听完这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后,内心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他抬眼看向那个神色紧张的宫人,笑了笑,只温声地回道:“陛下有太医院照看着,出不了事。你回去回话,请母后不必过于操心,徒增烦恼。”
萧知珩轻描淡写的一句安慰,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那宫人愣了下,动了动嘴还想说什么,但下一刻林总管就上前解释两句,然后就笑眯眯地送客了。
皇后没等到太子来,听了宫人的回话,只觉得头痛。
皇后叹息,道:“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太子怎么反而不上心了?你说,本宫这样着急,是为了谁?”
身边的宫女急忙安慰道:“娘娘切莫着急,身子要紧。太子殿下操劳朝务为陛下分担国事,也是分-身乏术,伺疾只能放一放了。”
皇后面色稍缓,但还是忧虑,摇头道:“本宫何尝不知道太子辛苦,但陛下如今病倒,昏迷不醒,今日不知明日事,不能不早作打算。四皇子一直在清心殿打转,献殷勤,怕是别有目的,本宫担心……”
说到一半,她止住了后面那句不妥当的话。
三皇子谋逆的事情才过去,所有人都忌讳着呢,四皇子不是个好的,居心叵测,但必然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罢了罢了,”皇后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烦意乱,最后苦笑道:“或许太子说得对,本宫是太紧张太着急了。陛下那边有太医院看着,能有什么事?”
皇后心事重重,最终还是勉强自己静下心来了,不去想那些一步登天的事。
事实证明,她冷静下来,没有在宣帝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做出任何僭越之举,是对的。
因为太医院的人施了第三、第四入颅针,情况不乐观的宣帝就转悠醒了过来。
“陛下醒了?”萧知珩的目光从公务疏本上移开,抬眼看向伍一海。
“是。”伍一海点头,他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旁边的人,有点欲言又止。
叶葶一下就读懂了这是机密氛围,动了动身子,正寻思着找借口退出去。
但萧知珩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小心思,直接把疏本放在木案上,压住了叶葶已经对了一半的账本。
这就是不让人走的意思。
叶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太子殿下最近真的是越来越离不开人了。
只是一想到这里,她心里有点想笑,只好道:“殿下有正事,不如我先回避一下。”
“孤的事,你没什么是不能听的。”萧知珩皱着眉头,语气淡然而平静。他看向伍一海,道:“继续说。”
叶葶怔怔的,轻点了头。她仓促下笔,墨迹在纸上晕开了一大片。
伍一海看了看,见太子殿下面色不变,便直接说道:“是。回殿下,太医院的人十分尽心,不知是陛下清醒时下的旨意还是应四皇子所托,令太医竭尽所有,使陛下尽快恢复过来。”
萧知珩听着,心里在冷静地分析,事关龙体,太医院的人不可能听萧知珂的乱来,多半是宣帝的旨意。
他问:“怎么恢复?”
“所用之药属下未曾查清。”伍一海低声回道:“想来太医院是用了一些刚烈之药,且又施两回入颅针法。”
叶葶一听入颅针,想象那个画面,就感觉有些不适了。
但她在恍惚间,想起了哪本医书孤本的内容,顺口就问了一句,“这个入颅的针是不是不可连续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