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难怪,皇帝膝下众多子女中,只景溯一人身上, 流淌着沈家的血脉,总是要比旁人亲近些。
景溯弯起眉眼,温和地笑了笑:“前些日子去了江州一趟,之后又堆了不少公务,才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行宫……皇祖母还不够满意?”
他说着,抬了抬手,命随从将一个箱子抬进来。
“这里头都是特意从江州带回的名品,专门留给皇祖母的。”他笑道,“尤其有两幅工笔画轴,皆出自一位江州大家之手,花了好些心思才得来,想必定会得您喜欢。”
太后一听倒是来了兴趣,她最喜书画之作,尤爱工笔,当下便命人将里面的画轴取了出来,直接展开来看。
两张均是工笔描画的花枝,笔触细腻,色彩秾丽,似乎隔着画卷,便能触到画中的一树花色。
一卷是梅花,另一卷是杏花。
沈太后先展开的是杏花那卷,抚摸着画上图景啧啧称赞,随后展开另一卷,发现是梅花,却似乎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了柳凝一眼。
先前太后的注意力都在景溯和画卷上,此刻却又忽然转到她身上。
柳凝微感莫名,但太后神色平淡,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
“听月容说,柳二夫人精通六艺,尤其以画道见长。”太后执着画卷,看了柳凝一会儿,忽然说,“不如替哀家品鉴一下这两幅画,孰优孰劣。”
太后突然要求她来品画,背后也不知藏着什么深意,但柳凝自然不能拒绝。
沈月容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腕,抬眼看过来,似乎有些担忧,柳凝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忧虑。
从前沈太后与萧家也有些往来,印象里似乎并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虽然不知道她对自己奇怪的态度因何而来,但只要谨慎行事,一举一动皆端庄无错,想来太后也不至于当面就给她难堪。
柳凝轻轻拍了拍沈月容的手背,便恭谨上前,接过太后手中的画卷,细细看去。
白雪红梅,杏花微雨,两幅图景色彩与构图颇为精巧,意境亦是空濛灵动,单从技艺上评价,都是珍品,不分伯仲。
但太后的本意,想来并不是仅仅要她品鉴画作本身。
柳凝不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先前她留意过太后的表情,似乎对那副寒梅图有几分微妙的情绪,心下便有了成算,先假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杏花画卷。
“臣妇觉得,这副更好些。”她轻声道。
“哦?”太后淡淡地挑起眉,“为何?哀家倒是觉得,那副寒梅雪景图也不错,意境更上乘一些。”
“娘娘说得不错,论意境清远,的确寒梅更胜一筹。”柳凝温声道,“只是梅花终究过于凄寒,不比杏花绵柔温雅……臣妇一向盼着能成为古书里柔嘉守礼的女子,对后者倒是好感更多一些。”
女子温柔敦厚的品格,一向最讨老一辈的喜欢,她借品画寓意,带出这样的论调,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危险。
柳凝不卑不亢地说完,抬头看了眼沈太后。
太后似乎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太明显地表现出来,只是轻轻颔首:“虽然年纪轻,倒是个稳重知礼的。”
语气平淡无波,但目光中隐隐有些赞许,似乎对眼前的女子颇有改观。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柳凝暂时松了口气。
她看着太后命人将画收起来,施礼后回到座上,途径景溯身前偶然一瞥,却发现男人正瞧着她。
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但柳凝对他的各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从那略挑起的眉,还有微微上弯的弧度里,看出了几分揶揄。
柳凝想起刚刚关于杏花的那一番赞美,又看了看景溯衣衫边的杏色云纹。
她差点忘了,这人总爱穿杏色衣袍,似乎对杏花颇有偏好……先前一本正经的言辞,此刻对上他,却像是多出了几分隔空传情的意味。
还有几分微妙的讽刺。
她嘴上说着要成为温善守礼的女子,背地里却早已和不是丈夫的男人纠缠了许久……虽然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也与贤良淑德扯不上半点关系。
柳凝与景溯眸子里的促狭对上一瞬,心中微动,随后匆匆撇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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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画之后,沈太后又向柳凝关于卫家,简单地问了几句。
之后没多久,沈月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太后作别,与柳凝一道离开了慈宁殿。
太后与太子似乎有些体己话要说,她们需要避嫌,再者,沈月容也担心柳凝继续待下去,又会被沈太后为难。
虽然同样出身沈家,沈太后却与沈月容隔了一房,并不算太亲厚,这回肯将她带到行宫,除了有怜惜的心思在,更多的是存了抬举沈家、打压卫家的心思。
所以柳凝身为卫府的儿媳,为太后所不喜,在沈月容看来,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沈月容长年卧榻养病,体虚孱弱,在慈宁宫仅是待了一会儿,却已觉得有些乏力,柳凝陪着她回了房,嘱咐婢女照料好沈月容后,便也回了自己房中,歇息了一会儿。
斜靠在榻上,她满脑子却是之前太后的种种举止,最后得出的解释是太后对卫家不喜,连带着对她也生不出好感。
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无从索解,叹了口气起身,看了眼窗外,满眼都是碧树繁花,随着微风轻轻拂动,婆娑生香。
她看着明艳的花朵,忽然想起阿嫣来,这次行宫之行,沈氏将阿嫣也一起带了过来。
柳凝记得从江州回来后,她送了一个玉连环给阿嫣作礼物,本想闲暇时陪着她一起拆解着玩,谁知碰上了卫临齐闹出来的这一场乱子。
此时才想起来这桩事,也正好有空,柳凝便往阿嫣的房里去。
谁知阿嫣却不在。
问了婢女却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房中小轩窗半开,显然是小孩子嫌闷,爬窗偷偷溜了出去。
柳凝心里一突,她去慈宁殿前,曾嘱托好婢女看好阿嫣,哪知人却还是不见了。
这行宫依山傍湖,难保一个不小心,阿嫣就失足掉进水里。
她心中焦急起来,却又生怕惊动了沈月容,徒惹她担忧,只得命房中下人赶紧去找,且不许声张出去。
柳凝也没闲着,沿着屋子后窗的一条小径往下,步履匆匆地寻找了起来。
正是春深日暖的好时节,先前还觉得阳光和煦宜人,此刻却是有些晃眼,惹人心烦。
柳凝一路上没看到阿嫣的影子,又仔细地寻了几处花丛,却还是一无所获。
真要命。
她心里像绑了秤砣一般,闷在胸口,透不过气来。
若是阿嫣在这行宫里出了意外……她如何与沈氏交代。
柳凝走到了湖边,看着碧莹莹的湖水,沿着左边的小径走下去,心头愈发沉重。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换一条路寻找,却忽然听见几声拍手,伴着一阵稚嫩的笑声。
是阿嫣的声音。
柳凝眉头一跳,连忙循声快步往前,穿过一处灌木丛,分花拂柳,看到了一座小巧的八角亭。
里面有两个人,一大一小,小女孩穿着海棠色的绫裙,梳着双丫鬟,正噶乖乖巧巧地待在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男子轻袍缓带,白玉簪束发,衣角缀着浅色杏纹,再熟悉不过。
景溯侧身坐在亭中,膝头上放着玉连环,慢条斯理地拆解着,此时已拆去其中八个,只剩下最后一组还未解开。
他轻拉浅提,指尖勾着玉环,旋转了半圈,然后往前勾了些许,很快便找到了衔接处的暗扣,干脆果断地一扯,玉环便与上面的提钩断开来,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阿嫣又是一阵欢呼,兴高采烈地拍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景溯,满眼都是崇拜。
“这种版本的连环扣还不算太难。”景溯微微一笑,对着小孩子倒是很有耐心,“表哥家中还有几款,难度更高一些,改日找出来,便送给你。”
……这两人倒是相处得挺融洽。
柳凝见到阿嫣,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看到她跟景溯待在一块儿,心情又不免有些复杂。
尤其是景溯自称“表哥”,更是让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但……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沈月容是先皇后幼妹,真要论起来,确实可以说是太子的长辈。
柳凝隐在花间,正犹豫着是否要出来,却正好被阿嫣瞧见,小姑娘眼睛放光,兴奋地挥了挥手。
“婶婶!”
这下她不出来也不行了。
柳凝叹了口气,迎上景溯望过来的目光,提着裙角走出来。
先前待在花丛间,沾上了一身花瓣,此时随着她的步履簌簌落下,裹卷在烟罗裙的裙角。
第47章 (修) “殿下可还满意?……
柳凝微低着头, 走进了亭子里。
“二婶婶——”阿嫣亲昵地凑过来,小手揪住她的衣裙,一面指着景溯手里的玉连环, “你看, 表哥好厉害。”
柳凝抬眼,对上景溯略带戏谑的目光, 施了一礼。
她只轻轻唤了声“殿下”,作全礼数, 便没了下文。
当着小孩子的面, 也不好多说什么。
柳凝只想带着这孩子赶紧回去, 然而阿嫣却放开了她的衣角, 又坐到了景溯身边,略微扬起头, 一脸好奇。
“如果是表哥的话,该怎么叫二婶婶呢?”阿嫣问得单纯,“也叫婶婶吗?”
这话一出来, 空气顿时沉默了。
景溯显然没料到会被小孩问这种问题,愣在原地, 柳凝则握住阿嫣的肩头, 有些无奈地掩住她的唇。
“阿嫣, 这是太子殿下, 不得无礼。”
她说完, 又瞧了景溯一眼, 语气轻柔:“小孩不懂事, 不敬之处,还盼殿下勿怪。”
“无妨。”景溯已经回过神来,唇角略略上挑, “其实她说的么……倒也没什么错。”
他语气温和亲切,但微微扬起的眉头、还有带着促狭笑意的眼里,却分明透露出几分挑逗的意味。
……似乎又在暗暗地调戏她。
柳凝假装没有注意到,敷衍了几句,便向景溯别过,拉着阿嫣匆匆离开。
倒不是畏惧与他相处,事实上,若只有两人独处,她还有些话要同他讲……但阿嫣在这里,总归是不方便,也不适合让她看见。
再者,若是回去迟了,叫沈氏发现了阿嫣失踪之事,恐怕又生波折。
柳凝牵着阿嫣的手,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
此处偏僻,四周没什么人,柳凝想起适才阿嫣坐在景溯身边的场景,心里有些不踏实,便问她:“阿嫣,刚刚太子殿下……有没有说什么?”
“表哥吗?”阿嫣摇头,“没有,我正在亭子里玩,就看见他过来,说是阿嫣的表哥。”
“之后表哥就帮阿嫣解开了这个。”她扬了扬手里的玉连环,眼里亮晶晶的,“他真厉害,这个连桃叶都解不开呢!”
桃叶是平时贴身服侍阿嫣的婢女,与她关系最近。
柳凝得知景溯没在小孩子面前提什么不该提的事情,便安了心,随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她忧心得也太过了些,景溯那样心思玲珑,又怎么会在小孩子面前露出端倪。
说不定这回接近阿嫣,还是他刻意为之。
柳凝又低头看了眼小姑娘,想起先前发现她不见时的担忧,略有些责备地揪了揪了揪阿嫣的耳朵:“下回不能再这样偷偷跑出来了,若是叫你娘发现,恐怕免不了一顿责罚。”
沈月容身子弱,平时在府里也不问世事,唯一上心的就是阿嫣,对这孩子的管教颇为严格。
若是让她知道了今日之事,恐怕阿嫣免不了一顿家法。
平日里阿嫣受责罚,柳凝多有回护,是以这孩子对她很是亲近。
柳凝教训完后,见小姑娘似乎有些后怕,又摸了摸她的头:“行了,这次婶婶先替你瞒下来,之后几日便老老实实呆在房里,不准一个人出去。”
她说完,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刚刚见过太子殿下的事……也不要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
“因为……”柳凝语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不过阿嫣很快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这又是一个秘密,对不对?”
又……?
“这是第二个。”阿嫣认真地说,“上次婶婶亲了表哥的秘密,我谁也没有说。”
“……”
柳凝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没想到那件事阿嫣居然还记得。而且被小孩子用这样单纯的语气说出来……生生多了几分禁忌的不伦感。
她沉默半晌。
“那阿嫣……要替婶婶保护好这两个秘密。”
柳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现在还小,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将来懂事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想她。
恐怕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亲近她了吧。
柳凝想了想,最后忍不住微微一哂,眼下就波折频生,“来日”这种东西,又哪里是她能想得了的。
她将阿嫣送回房时,另一边屋里传来些轻微的动静,似乎是沈氏醒了过来。
刚好没被沈氏发现。
柳凝待阿嫣进屋后,又将侍奉的几位婢女叫了来,多叮嘱了几句,确保不能再出差池。
如此这桩事情便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柳凝看看日头。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和煦,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四下没什么人,思索片刻,便抬步朝反方向走去。
她没回房,却是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湖边柳堤边的八角亭里。
景溯还在原地,没有走,看到柳凝回来,也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他背靠一片花丛,荼蘼花开得正盛,带着春末最后一缕缱绻,浅色衣衫,杏纹绣带,一朵素白色的荼蘼被男人拈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