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笑盈盈地睨了他一眼:“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夫君还记得么?”
卫临修一怔:“昨天……我们一起饮酒来着。”
“后来呢?”
卫临修摇摇头,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好像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也难怪夫君不记得。”柳凝微笑,“昨天夫君喝醉了,还非要拉着我一起喝……据说我们两个都醉得迷迷糊糊,是被下人搀着回房,直接睡下的。”
“我的衣服是素茵帮着换下的,可惜她只顾着帮我换了寝衣,却忘了摘下我的耳坠。”
柳凝点了点脖颈的红印:“我猜大概就是这样?”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也不怕卫临修会发现什么破绽。
昨夜搀扶卫临修回房的,皆是柳府中的下人,如今已经离了江州,他就算再怀疑,也找不到人对证。
至于素茵这边,更是不用担心,她是景溯的人,自然懂得该如何帮她遮掩。
卫临修点了点头。
他对柳凝这番话没什么质疑,可不知为何,就是有些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胸口闷闷的,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柳凝忽然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
她打开,里面装着一只荷包,才绣了一半。
柳凝把荷包拿出来,穿针引线,见卫临修怔然望着自己,微微弯唇:“我瞧你用的荷包旧了,便新绣了一只,路上也没什么事做,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卫临修对上她温和柔软的目光,心中滞了滞,很快,愧疚感从心底慢慢升起。
她这么好。
他怎么可以产生怀疑她的念头。
卫临修低下头,陷入自责的情绪里,怔忡不语,直到柳凝连叫了两声“夫君”,才回过神来。
“不舒服么?”柳凝担忧地看着他,“夫君你脸色很差。”
“我……”卫临修苦笑一下,“头有些痛,可能昨晚喝多了。”
“那就好好歇一歇,路程还长。”
柳凝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柔声劝哄,“睡一觉吧。”
卫临修听了她的话,缓缓阖上眼。
马车驶在官道上,道路平整,颠簸不多,在车驾有规律的摇晃里,卫临修沉沉睡去。
柳凝垂下双眸,先前眼里的担忧,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只是静静打量着卫临修的眉眼。
这次终于蒙混过去了。
可是她并不觉得开心。
因为卫临修已经开始对她起了疑心……之前种种蒙混过去,除去她费心遮掩,更主要的,还是赖于他对她的信任。
现在这种信任在慢慢瓦解,虽然卫临修没有直言,可柳凝却能感觉得到。
怀疑一旦种下,就很难消除——终有一天这份信任会彻底破裂开来,到了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柳凝轻轻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绣起了手里的荷包。
恐怕回了卫府后,日子也不会太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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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马车驶入了汴京。
卫家的车驾没有先回忠毅侯府,而是先随着太子的车驾,一路送至宫门,恭送太子回宫。
随行官员皆下车相送,景溯也一一礼待褒奖。
日光下,年轻男子玉冠华服,眉目温润,却亦不失威严庄重之气,自有一国储君的气度。
柳凝从车窗外看去,总觉得这样的景溯有些陌生。
他与她在一起时,就全然不是这个样子,更随性肆意些,与庄重扯不上半点关系。
对于这虚伪的一面,她觉得新鲜,多看了两眼,却冷不防他也朝这边看来,眉头浅浅淡淡地一挑,对着她微微牵唇。
他好像只是很正常地在笑,一面与各级官员对答,可柳凝却分明看出了几分轻佻之意。
似乎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日头变得晃眼起来,柳凝匆匆放下车帘,阻断了他的视线与笑容,生怕被卫临修发现。
她靠在绣垫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车帘被撩起,卫临修回到了车厢里。
“送走殿下了?”
“嗯。”卫临修点头,模样似乎有些疲惫。
他这样子也是正常的,平日里在学士阁和府里多是清闲度日,这次江州之行,舟车劳顿,加上景溯为了支开他,总是时不时给他安排些闲杂公事去办……出去一趟回来,竟是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总算可以回府了。”
柳凝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手却被他反握住,她也没挣扎,任由他一言不发地抓着。
他起了疑心,她总得比平常再多几分耐心,将这份怀疑慢慢消除。
马车在午后驶到了忠毅侯府门前,两人下车回了香雪院,歇了一时半刻,柳凝便起了身,收拾妥当后,便出了房门。
离开侯府这么多天,府中一些事务都暂时脱手给了管事,如今回来了,自然要赶紧重新接回手上。
照惯例,她先去看望了卧病在床的李氏,将从江州带回的些许特产放下,然后便去了账房,查看这一个月来的各项开支收入,还有庄子铺面的营收与人事安排。
她先处理完了一部分,随后看到窗外日暮西垂,便将账册收了起来,起身去了侯府西院。
棠眠院。
她回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沈氏的,也不知她身子好些了没有。
柳凝让素茵把从江州带回来的礼物拿上,随着她一同去了沈氏的小院。
院子里传来嬉笑声,阿嫣正在和几个婢女玩蒙眼捉人的游戏。
柳凝刚进院子,就恰好被这小孩抱住,阿嫣笑嘻嘻地扯下眼罩,看到捉住的是柳凝,先是一怔,随后惊喜地抱得更紧。
“二婶婶!”
阿嫣这般天真热情,柳凝又好笑又无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从素茵那里取了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玉质九连环,价值不菲。
“这是二婶从江州带回来的,特地给阿嫣的礼物,去玩吧。”她说着,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你娘亲还在里面休息,阿嫣安安静静地回屋玩,好不好?”
阿嫣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九连环,被婢女带了下去。
她一走,柳凝便收了微笑,看着周围几个陪阿嫣一起玩的婢女,目光泛冷。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道理,这些人却不一样,明知沈氏还在屋里养病,却还这般在院落里喧闹,也太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
想来是看着沈氏病重,又不得宠爱,便把钻营的心思都放在了阿嫣身上。
这院子里的人还得再换一批,柳凝心中有了数,此时却无暇计较,从素茵手里接过食盒,让她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了沈氏的房间。
沈氏的房间清清冷冷,沈月容卧在床上,比上一次柳凝见到时,更加瘦削、苍白。
床头小柜上摆着刚煎出来的药,还未动,热气慢慢升腾起来,触到房梁顶上,戛然而止。
沈月容转过头,看着柳凝,虚弱地笑了笑:“回来了?”
“我走的这几日,你是不是没好好喝药?”柳凝看着她一脸病容,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药碗,“快趁热先喝了。”
柳凝舀起汤药递到沈月容唇边,见她有些痛苦地皱着眉,知道她怕苦,便又指了指食盒,哄劝道:“我从江州带了各式各样的蜜饯回来,喝完药,挨个尝点,就不苦了。”
这话说出来,沈月容还没作什么反应,她却先愣了一下。
她想起了景溯,在广陵城的医馆里,她怕苦,他也是这般哄她喝药。
男人含笑喂她喝药的情景历历在目,柳凝心中泛起微澜,不过很快抛到了脑后,目光重新回到了沈月容身上。
第44章 凶多吉少
沈氏终于还是喝完了药, 柳凝与她简单聊了几句,便不再打扰她,离开了屋子。
病人最重要的是休息。
不过出了屋后, 柳凝并没有很快离开。
沈氏的状态比上次见到, 要差了很多,眼睛里也是一片黯淡, 像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胸中。
想来问了她也不会直说,所以柳凝没直接问, 而是将沈氏的贴身婢女翠芳唤了过来。
简单问了几句, 才知道, 果然是出了问题。
前些日子府里得了信, 说是大公子卫临齐——也就是沈氏的丈夫,快要回来了。
这两人是一对怨偶, 彼此相看生厌,只是卫临齐大多时候不在府上,日子倒也算太平……如今他要回来了, 也难怪沈氏心绪不佳,病也就越发重了。
真是愁人。
柳凝如今虽然管着府中中馈, 权力不小, 但无论如何也管不到卫临齐头上, 大房夫妇之间如何相处, 还轮不到她来置喙。
她只能盼着卫临齐回来后, 两人能彼此放过, 相安无事。
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卫临齐回府后, 没过几日,还是惹出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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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凝是在半夜被吵醒的。
婢女跌跌撞撞闯进了香雪院,虽被拦了下来, 却也惊动了她,起身去看了眼,发现竟然是沈氏的贴身婢女翠芳。
翠芳是当年从沈家随沈月容一道入府的旧人,很受器重,后来沈月容病倒,也多亏了她细心服侍,才能吊着口气。
柳凝一见是她,心里一惊,再看翠芳狼狈不堪,脸上满是泪痕与惊恐,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棠眠院出事了,夫人她……”
翠芳慌慌张张地讲清原委,听得柳凝心惊肉跳,毫不迟疑地回了房,匆匆披上件外衫,便要往外走。
适才一番喧闹也惊醒了卫临修,他也起了身,有些惊愕地看向柳凝:“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柳凝摇摇头,“总之又是大哥与大嫂之间……”
她无需再说,卫临修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沈氏与卫临齐不和,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事情。
柳凝不再与卫临修多说,唤来素茵,匆匆忙忙往棠眠院赶去。
今日是卫临齐回来的第三日,她虽然知道这两人的恩怨,但却没想到,才短短三天,就闹出了事情来。
但也不是没有端倪。
先前府里才刚办完家宴,为卫临齐接风洗尘。沈氏没到场,卫临齐的脸色也不好看,宴饮上的歌舞他看都不看,只顾着一个劲儿地饮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临齐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酒喝得不少,醉意上头,碰上冷漠倔强的沈氏,难免会发生摩擦。
不过柳凝还是高估了卫临齐的脾性。
到了棠眠院里,先是听到一阵瓷器摔破的声响,她一惊,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进屋,就看到沈月容衣衫凌乱,被人高马大的男人压在床上。
卫临齐长年从军,体格健壮,此时他双目赤红,一只手按着沈月容的肩,另一只手则掐在她脖子上缓缓收紧。
沈月容被掐得上不来气,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整个人看上去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
柳凝耳边“轰”地一声炸开,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流到了脑子里。
她浑身颤抖起来。
如果是别人,她完全可以漠然以待,理智地做出下一步判断。
但沈月容不一样。
她是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人里,柳凝最在乎的那一个,她不允许沈月容在她的眼皮子下,就这样失去生命。
柳凝没有多想,几乎是凭本能冲了过去。
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像是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崩裂,被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驱使着她的动作。
再回过神时,一只金簪狠狠扎进了卫临齐的手腕上,血蜿蜒流下,沾在了柳凝的手上、素白的衣袖上。
她胃里瞬间涌起一阵恶心,视线从血迹上移开,只是将沈氏抱进怀里护了起来,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卫临齐。
“大伯。”柳凝声音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夫妻之间再是有什么矛盾,也不该做到这个份上……你是要杀了大嫂么?”
卫临齐有些愣怔地看着柳凝。
他在府里的时候不多,对于这个弟妹更是鲜少接触,只隐约有些印象,是个柔弱如菟丝花般的女子,深得自家二弟的宠爱。
可刚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冲过来时护住沈月容,拔出发簪扎向他,动作又准又狠,带着寻常男子也没有的果决雷厉,实在难以想象出自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手下。
手腕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卫临齐的脸上,恼怒混杂着惊异。
他听了柳凝的话,脸色更加阴鸷:“你知道什么!”
长年累月在沙场上调兵遣将,卫临齐的气势比寻常人来得更强。
但柳凝似乎并不畏惧他,只是偏过头先将素茵唤进来,让她把沈月容先带到香雪院去。
沈月容本就是病弱之躯,适才那么一番折腾,半条命都快过去了,得先请大夫诊治才是。
她见素茵和另一名婢女搀着沈月容离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余光扫视了一地的碎瓷片,目光泛冷。
“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少。”柳凝弯了弯唇,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温柔可人的模样,只是语气微冷,“我阻止了大伯,也是为了大伯好。”
“若凭一时之怒,错手杀了大嫂……大伯你也会后悔的,不是么?”
她声音不高,却似乎一语中的,直截了当地戳中了卫临齐最隐秘的心事。
卫临齐脸色一变,定定地看了柳凝一会儿,最后忽然像是泄了气,整个人颓丧起来。
刚刚脸上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尴尬、难堪……还有隐约的痛苦与矛盾。
卫府里的人都知道卫临齐与沈氏不和,可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
柳凝则知道得更多。
其中大部分,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弟媳适才也是无奈之举,为的是让大伯冷静下来。”她看了眼卫临齐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道,“夜色已深,还请早些安歇……大嫂那边,等她身子好全了,自当好生送回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