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每日陪在沈月容身边, 两人交谈的话语却也寥寥无几,沈月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些, 也是昏昏沉沉,提不起说话的力道。
不过这日,她状态比往日都好了些,甚至能借着婢女搀扶下床,对镜理装。
沈氏从前在卫府,一向也不怎么打理自己,今日却似是来了兴致,着人将做姑娘时的旧衣翻出来,挑了一件海棠红的石榴裙换上。
自打嫁入卫府后,她总是一身暗淡的青衣,如今换上了红裙,薄施粉黛,即便依旧难掩病容,却也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柳凝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庞,心里却泛开一丝酸涩。
她深知沈月容不是病愈,只是回光返照,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月容好像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好像不怎么在意,她拍了拍床沿,示意柳凝坐到她身边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月容轻轻握住柳凝的手,“我怕是不行了……说起来,临了不必瞧见卫家那些人,还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柳凝睫毛颤了颤,低下头,强笑道:“你别这样说,按着大夫开的药,好生养一段时日,说不定……”
“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不过。”沈月容微弱地叹息一声,打断了柳凝的话,“说起来,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此刻还有一项心愿未了,你可以替我实现一下么?”
柳凝点点头。
只要她能做到,无论多难,她都愿意去试一下。
然而沈月容提的事情却很简单:“我想拜托你为我做一幅画,我说,你替我画出来。”
柳凝微微诧异,但还是令素茵替自己取来纸笔,在一边的桌案上铺陈开来。
她研好墨,然后听着沈月容缥缈的声音慢慢散开。
“我想你帮我画一个人,还有我。”她慢慢道,“我就是这身衣服……而他,当年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最爱穿宝蓝色的骑装,腰上挂着银钩玉带,头发只用锦带简简单单地一扎;最爱的骏马叫踏云,是一匹通体全黑的烈马。”
柳凝提着笔的手微顿,瞬间就反应过来她在说谁。
“那日我们两家正商议亲事,他嫌府里闷,便带我去了马场,比试骑术。”沈月容轻轻道,“平日总是他赢得多些,可那日却是我赢了,我们策马跑进一片花林里,周围的海棠花开得正艳……我赢了比试,忍不住得意地挑衅他,他却也不恼,只是用鞭子随意勾了一朵海棠花下来,从马上探身过来,戴在我鬓边。”
“我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月容说着说着,忍不住回忆起了从前的事,她眼中流露出久违的光彩,但没过多久,便又重新归于寂灭。
“算了,别画了。”她对着柳凝,苦笑一声,“你没见过他,光凭我几句话就让你画出来,也太为难人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很多细节,她也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沈月容静静地靠在床头,放弃了想要柳凝为她作一幅画的念头,可却还是能听到笔尖擦过纸面的细细声响,她有些讶异地看过去,发现柳凝仍坐在桌前,低着脑袋,专心对付着眼前的画。
“你不必……”沈月容想再劝,可柳凝就在这时搁下笔,拿着墨迹还未干透的画,走到了她面前。
这样短的时间,还来不及上色,只是用笔尖勾勒出了少年与少女的轮廓。
可是沈月容拿着画纸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画间男女只是黑白色,眉目神态却鲜活,她轻轻抚摸着画纸,神思透过纸面,那些情窦初开的往事,一下子就清晰地涌了上来。
“为……什么。”沈月容看着柳凝,“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他叫萧长熙,萧家大房长子,十四随父亲从军征战,十六岁便立下军功,可在他十七岁那年,萧家逢乱,他死了。”柳凝指着画上的少年,轻叹一声,“……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他,是我的大哥。”
最后一句,柳凝很平静地说出来,然后她看到,沈月容倏地睁大双眼,呼吸急促起来,死死盯在她身上。
沈月容就快死了,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原来……是你。”
沈月容呆了半天,才挤出这四个字,紧紧抓住了柳凝的手腕,话一说完,眼泪就从发红的眼眶边落下来,似悲伤,又似欣慰。
“你还活着。”
她哽咽起来,随后伴着一阵剧烈的咳,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望着柳凝,泪水盈眶。
这屋里只有她们两人,柳凝坐在沈月容身边,慢慢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她说得很慢,只盼着能多留沈月容一时半刻,可还是看到床上的女子渐渐失去生气,终于到了灯枯油尽之时。
太医没有再进来,这回已经是束手无策,他们很快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柳凝和沈月容。
“好好活着,别太为难自己。”弥留之际,沈月容气若游丝,“……若有机会,就和他好好在一起。”
这是沈月容的最后一句话。
柳凝一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景溯。
沈月容直到最后,依旧不知真相,以为柳凝与景溯是两情相悦。
柳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匆匆点头,然后看着女子瘦弱的腕垂下,彻底没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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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容死在了沈府,可终究是卫家的大少夫人,棺木与入殓皆在沈家安排好,然后送回了卫家。
忠毅侯府的门庭上挂起了丧幡,为沈氏设了灵堂,所有丧仪该准备好的事物,一应俱全。
不过为她真正悲伤的人,却并不是太多。
柳凝跪在灵堂里,一身素衣,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将浑身缟素的阿嫣搂在身前,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
卫临齐得知沈氏去世的消息,始终不肯相信,他像癫狂一般,寻了工具,要将封上的棺木打开,非得亲眼见证沈氏的死亡,才肯相信。
他被下人们阻拦,便不顾一切地与他们拉扯起来。
柳凝厌恨他死后还搅扰沈氏清净,便冷冷开口:“大嫂去了,我最后守在她身边,亲眼看到她咽气。”
这话一说出口,卫临齐的身体便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他死死盯着灵堂中央的棺木,双目赤红,半晌握紧双拳嘶吼了一声,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好像很伤心。
真是笑话。
柳凝敛了眉眼,卫临齐与沈氏之间的纠葛,她都知道。
他心里一直装着沈月容,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月容这么多年始终记挂着她堂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卫临齐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与沈氏彼此折磨。
可当年这桩婚事,却也是借着卫家权势得来,卫临齐强求,最后事情不顺他心意发展,又怎能怪得了沈氏?
沈月容之死,与他也脱不开干系……此时做出这份深情的样子,给谁看?
柳凝心底冰冷,看着灵堂里的闲杂人都散去,低头瞧了眼阿嫣,眸底的冷意才渐渐化开,多了一丝柔软。
“二婶婶。”阿嫣红着眼圈儿,哽咽道,“娘亲不在了……是真的么?”
四五岁的小孩子,对死亡还没有太多的概念,但她已经明白,沈月容不会再醒来对着她笑,也不会再温柔地拥抱住她……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很残忍的事。
可是柳凝不能骗她,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小女孩,闭了闭眼:“……是真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在对阿嫣说,也在对自己说。
外面天色阴沉,微微下起了雨,怀里的小姑娘哭累了,迷迷糊糊地就在柳凝的怀里睡去。
柳凝派人把阿嫣送了回去,吩咐婢女好生照顾,又在灵堂待了一会儿,自己也回了香雪院里。
卫临修去照看他大哥去了,房里只有她一人,柳凝靠在塌边,想着沈月容生前的音容笑貌,怔怔出神。
一声“吱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素茵从外面推门进来,衣衫被雨水淋了半湿,却直接匆匆到柳凝面前,递上一张字条。
“殿下请夫人一聚。”她说。
现在么?
柳凝心头一片淡漠。
“我不想去。”
她把字条随手丢掉一边,恹恹地靠在塌边,看着窗外的雨冷冷落下。
今天,她不想去应付那个男人。
素茵知道她因为沈月容之事颇为伤怀,没心思做这些事,也不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施了一礼后,转身退下。
然而她还没走出门,却忽然又被柳凝叫住。
“等一下。”柳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榻上撑起身,沉默片刻,淡淡松了口,“帮我准备一下……去见他。”
第52章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
雨滴落在杏花伞的伞骨边沿, 溅起一朵朵小小的雨花。
柳凝握着伞柄,往前走着,脸上神情淡漠。
与景溯约定的地方是如意阁二层雅间, 之前已去过好几回,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景溯第一次向她暴露出真面目,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
柳凝推开房门, 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当时就是在这里,他拿玉佩威胁了她……如此反复纠缠暧昧至今, 她依旧未能斩断这份孽缘, 挣脱出他的掌控。
房里没人, 景溯把她叫过来, 自己却不在。
柳凝便先在一边的软塌坐上,盯着铺在地面上的白色绒毯, 微微出神。
先前在灵堂待了许久,她身心俱疲,此时就算在这里, 眼前好像依旧有一片片的白幡,目光这些透过晃动的丧幡, 仿佛能看到沈月容还活着时的音容笑貌。
柳凝幼年时关于沈月容的印象, 已经渐渐模糊, 记忆里更多的, 是嫁入卫府后的沈氏, 她好像从未开心过, 鲜活气在深宅大院里被一点点磨干净……直到临终前回光返照, 才终于有些做姑娘时的影子。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是悲伤多一点,还是对卫府的恨意更多一些。
不过无论是什么情感, 都很快戛然而止。
柳凝感觉到发间落下了一片轻盈的布料,忍不住抬头一看,景溯正拿着一方丝帕,站在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替她擦拭着头发。
她来时雨下得很大,撑了伞也难免淋湿,头发到现在还有些发潮。
景溯的动作很轻柔,柳凝默默瞧着眼前的男人,她刚刚沉溺于心事,连他进来也未曾察觉。
“……殿下。”被他这样对待,柳凝总觉得不太习惯,想让他停下,可正欲开口,唇瓣却被他按住。
“嘘。”
景溯制止了她,只是在一室静谧里,继续将她的头发擦干,柳凝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随后被一声“吱呀”的推门声打断。
有婢女目不斜视地进门,将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放到桌案上,那碗里盛着淡黄色的汤汁,冒着层层热气。
是姜汤。
婢女很快躬身离开,景溯将那玉碗端起,银勺轻轻翻搅几下,递给柳凝:“趁热喝了。”
这是临时准备的,他刚刚不在房中,便是到楼下去吩咐下人现熬一碗姜汤,为她驱寒。
柳凝还未走进这如意阁之前,景溯便在二层窗边看到了她。
雨下得不小,她又好似心不在焉,手里虽拿着伞,却也不好好挡雨,头发和衣衫都湿了,却还恍然未觉。
她身子不好,却还如此不顾念自己的身体,他有些生气,但想起今日是沈氏忌日,知她难过,心里的气便也消了,只是无奈地吩咐人为她熬了碗姜汤,然后又替她寻了件干净清爽的衣衫。
“把衣服换好。”等柳凝喝完,景溯把一套衣裙递给她,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停下来,柳凝把换下的衣衫放到一边,低下头,将身上的衣带系好。
衣服很合身,而且不似往常他寻来的那些绫罗锦裙,似是考虑到她府中丧事,送给她的,是素色衣裙。
柳凝把最后一根衣带在腰间系好,手垂下放在膝头,抬起眼时目光无意间落在空了的碗上,忽然心头漫上一丝酸痛。
空了的药碗,银勺斜支在玉碗沿……从前给沈月容喂了那么多次药,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
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景溯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来,引入眼帘的,便是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柳凝换上了他准备的素衫,未干透的发垂在腰间,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脸色也是同样苍白,双唇轻轻抿起,细细的黛眉下,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看上去一片平静,实则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没哭。
女子总是分外柔弱的,遇到伤心事,垂泪掩涕总是在所难免……她却不。
景溯知道所有的事,也因此,他能明白沈月容对于柳凝,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此再看着眼前单薄纤弱的女人,心中怜惜之意愈盛。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拥抱住她。
柳凝被他忽然抱住,呆了呆,随后挣扎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她双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推开,毫不掩饰拒绝之意,“……可不可以改天?”
沈月容尸骨未寒,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与他这般温存……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
景溯一愣,松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情,本意只是想抚慰,却被她解读得这般不堪。
从前虽与她时时纠缠,但他行事也一直有分寸与底线,至今未曾逾越过最后一层,不甘下流,也算是对她的尊重……哪知在她心中,自己却落得像是寻常的急色之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