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溯看着柳凝,本想开口再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拂袖去了外间。
柳凝看着他出去,指尖握紧了紧衣袖,想起他先前的拥抱,确实与往常不同……那动作中毫无欲念,似乎只是想单纯地抱一抱她、让她好受一些而已。
她好像错怪他了。
柳凝心头泛起一丝异样,随后低叹一声,也不知现在是去是留。
她惹恼了他,留下来也徒增尴尬,不如离开。
柳凝正欲站起,可景溯却又从外间返身回来,手里捧着个檀木盒子,她见他进来,便歇了要走的心思,又乖乖坐了过去。
“你以为我叫你来,只是为了图这一时之欢?”景溯把盒子摆到柳凝面前,“你自己看吧。”
柳凝不解其意,然而打开盒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却是猛地怔住。
那里面东西不多,放着几支色泽陈旧的簪子,簪子下压着几枚海棠红花笺,上面摘录着诗句,字迹娟秀,再熟悉不过。
这是沈月容的东西。
花笺下还有书信,是当年沈月容与她堂兄彼此往来的信件,最下面,还有一只玉色香囊,上面绣着鹊登花枝的图样,却只绣完一半,便没了下文。
想来是当年,她正为着心上人绣香囊,结果才完成一半,便传来了萧家满门处斩的噩耗。
“她在沈府留下的东西不多。”景溯说,“除了这些,还有几件旧衣,到时候我叫沈府着人给你送去……”
“不必了。”
柳凝看着手里泛黄的香囊,紧紧捏了捏,然后靠在景溯肩头:“对不起。”
她说得很轻,也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景溯却觉得先前盘踞在心头的不忿,瞬间烟消云散。
他本也是很骄傲的人,可对上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景溯原本只打算把东西交给她就离开,可现在却不由得改了念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
柳凝闭上眼睛,听着窗外雨声,在他怀里汲取温暖。
她喜欢他么?
大概不喜欢。
但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他知道她的过往,也因此能明了她的心事;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令她反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为她做了很多。
在活着的所有人里,只剩下这个人,他能理解她在想什么,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柳凝不会因此轻易地喜欢上他,可是,她也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她孤独了很久,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感动。
尤其是沈月容去世以后。
“你想哭就哭吧。”景溯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鬓边的白色珠花,叹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样把情绪都压抑起来,强撑下去,只会倍增痛苦。
可是柳凝并不熟悉哭泣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柳凝埋在他胸前,“让我靠一下就好。”
景溯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从前难过时,似乎也曾如这般,在她的怀里寻求过安慰。
他也同她一样,遇到这种事,不会流泪,只是觉得疼痛到深处,会蔓生出一种麻木的无力感,让人提不起劲来。
可他是男子,本就不该流泪。
那么女子呢?
他从前只觉得女子柔弱敏感本是常理,可如今瞧着柳凝,似乎也不尽然……流不流泪这种事,本就与性别无关。
就像他心悦于她,本也不因为她是个女人,不是因为贪图她的容色。
“那就不哭,好好歇着。”景溯回过神来,拥紧她,“你想要靠多久,都可以。”
平日里,他总是轻慢中带着强横,不容她拒绝……然而却也有这样细腻温柔的时候。
柳凝不是第一次被他拥抱,但只有这次,她觉得靠在他怀里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
人脆弱的时候,好像往往会丧失一部分意志力,她现在似乎就是这样……前些日子他想带她脱离卫家的提议又浮现在了脑子里,柳凝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拒绝这个提议,可现在,却又稍稍松动了起来。
沈月容死了,卫家就只剩下那一团丑恶,待在景溯身边,总会比留在卫家舒心一些。
他比起旁人,可以稍稍理解她,对她也算体贴,还说过要替她报仇……这样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柳凝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说出妥协的话,但万幸,话只是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脸颊触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玉钩,冰冰凉凉一片,让她瞬间惊醒。
不该是这样的。
报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利用他可以多些便利,那也绝不是她回避自己责任的借口。
她无法保证这个男人可以永远对她好,更无法确定他得到她以后,还会不会履行当初说过的话——总之一旦做了这样的选择,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条,此后必须依附他而存在。
柳凝从景溯怀里抬起头,终于清醒过来,眼中原先积聚的脆弱渐渐消失,被另一种坚定与冷静所取代。
她也很快想起来时的目的。
“殿下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柳凝斟酌了片刻,轻声问。
“你说。”
“大嫂去后,还留下了阿嫣。”她缓缓道,“若有一日卫家倒了,能否请殿下施恩一二……保全这个孩子?”
第53章 你是我的了
柳凝说完, 一双眼睛直视着身前的男人,安静地等待他的答案。
她与卫家有仇,若是顺利, 终有一日能看到卫家坍台, 看到她的仇人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是阿嫣也姓卫, 是卫家的孩子,到时候恐怕难逃一劫。届时柳凝自顾不暇, 很难有保全她的能力。
所以她想到了景溯。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景溯似乎没想到柳凝会说这个, 沉吟片刻:“那你呢?”
“卫家倒了以后, 你打算怎么办?”
柳凝怔了怔:“我?”
她没想过报完仇以后会怎么样, 更准确来说,是不怎么关心——她活着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完成了这件事,也就了无夙愿。
而且她早就与卫家绑在了一起,卫家出事, 她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柳凝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纯白无辜之人, 她说了无数的谎言, 手上还沾过人命——若拿自己这条命, 与仇家拼得个同归于尽, 也不算是太亏买卖。
反正, 她对这人世, 本也没有太多留恋。
柳凝微笑了一下, 什么话也没说,景溯见她这样,掩在衣袖下的手, 忍不住收指成拳。
她无需多说什么,他便明白了她是怎么想的,无非又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那一套。
景溯觉得有些恼火,想斥责她两句,但望着柳凝雪白的脸色,还是止住了。
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她一贯只秉持自己的想法,很难被改变,倒不如什么也不说,直接由他来做主便是。
原本还想再等等她的意思,但现在,景溯心意已决。
当初要将她强行从卫家拽出来的想法,这些日子,便安排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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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溯最后答应了柳凝的请求,承诺若有一日卫家获罪,他会确保阿嫣无恙。
柳凝一桩心事落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禁涌起了一丝极淡的内疚。
她无法回应景溯的情感,只能利用他。
但这份愧疚很快也就烟消云散,柳凝想,当初与他纠缠在一起,本也不是她所愿,他使了各种手段胁迫强求,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是她的错。
柳凝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有些变了,从前不会在意的事情,如今会多想,心肠似乎比起从前,也也软了许多。
这不是什么好事。
柳凝悄悄叹了口气,抛去心头的一丝隐忧,又陪景溯坐了一会儿。
他答应日后帮她照拂阿嫣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神中却透着些许异样的情绪,好似心不在焉,又好似在思索着什么更深远的事情。
柳凝直觉跟她相关,但又看不出景溯具体在想什么,旁敲侧击无果,见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便将疑惑先放到一边,起身与他告辞。
她出来有一会儿工夫了,卫临修今日还在府里,被他发现了,怕是又要费心思遮掩过去。
景溯没有再挽留她,柳凝也就撑着伞匆匆回了忠毅侯府,进了自己的小院,将身上的衣裙换下,收了起来。
卫临修不在,听说是安抚他大哥去了,柳凝想起灵堂上卫临齐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虽不是作伪,却依然让她觉得厌憎无比。
连带着卫临修也面目可憎起来。
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一丘之貉而已。
沈氏的棺木在灵堂停了七日后,落土下葬,与这尘世再无纠葛。
柳凝身子本就羸弱,这些日子为沈氏的后事操劳,再加上悲痛郁结于胸中,无处排解,终于积劳成疾,病倒了。
所幸先前景溯总是迫着她吃药,经过那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身体好上不少,这次发作了风寒,却也没有那么严重,由郎中诊治后,卧床休息了十来日,便也好得差不多了。
当她完全康复时,夏天已经过去了,树叶渐渐被霜染红,入了秋。
按南陈惯例,每隔三年,入了秋后,宫中将设行猎宴,由皇族牵头,带领群臣赴汴京西郊秋山,祭拜天地先祖后,行猎设宴,君臣同乐。
今年正好到了行猎宴的年份,九月初,柳凝与卫家众人随行,去了秋山。
山脚下扎了一座座行帐,随众官员上山祭拜完后,卫临修便回了营帐中,他身体不好,不善骑马射猎之道,便没有跟着京中权贵子弟们上山游猎,而是回了帐中拿了本书看。
柳凝没在营帐里陪着他,她带着素茵,挎着一只小篮子,上了山。
此处风光甚好,天高云淡,山溪绕谷淙淙流过,因着山上气候比山下更凉些,密林里的叶子比外边红得更早,层林尽染,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红艳艳的晚霞。
柳凝大病初愈,许久没到外界走动,乍见这样的美景,不由心旷神怡。
她来这边是有事要做,从前时常听沈月容和堂哥提起,这座山上的枫树林甚美,尤其是到了秋天,是像火燃起来一样热烈明亮的颜色……柳凝想摘一些回去,放在沈月容的坟前。
她带着素茵穿过林子,正打算挑几片色泽形状都好看的,却忽然听见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柳凝好奇地往那边走了两步,看到景溯正坐在马上,微笑着与几名皇族子弟谈论着什么。
他今天穿了件黑底赤纹的骑装,背后背着箭筒,坐在马鞍上,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尊贵威严的气势,不过脸上倒还是那副虚伪的温润,他言笑晏晏,一边与身边人谈笑,一边引弓搭箭,“嗖”地一声射中一只野鹿,又准又狠。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赞美,柳凝隐在树枝间,趁着众人奉承之时,小心地往后退去。
她不想被景溯发现,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有什么牵扯。
柳凝往林子另一边走,人声渐消,四下寂寥无人。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忽然险些绊了一下,稳住脚步,一回头,看到自己的裙角正被人笑吟吟地抓在手里。
素茵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她和景溯。
原来刚刚已经被他瞧见了。
“怎么看见我就跑?”景溯说,“有段时日没见了,一点也没想我?”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前些时日病了,可好些了?”
柳凝点点头,然后看见景溯身后,随从将他的马牵来,目不斜视地离开。
景溯没上马,只是牵着缰绳,走在柳凝身边,见她气色不错,便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又想起刚刚射中的那只鹿,笑道:“我刚刚射箭,你看到了么?”
“看见了。”柳凝说,“殿下好箭法。”
她的夸赞倒是真心实意,景溯刚刚那一箭,就是比起她伯父与堂兄,也不遑多让。
景溯弯唇一笑。
适才那许多人围着他阿谀赞美,他内心都毫无波动,唯独夸奖从眼前这人嘴里说出来时,才令他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他一高兴,便起了兴致,把弓箭从背上取下来,递到柳凝手里:“学过射箭么?”
柳凝摇头,她力气小,连弓都拉不开,哪里有能耐学这个。
景溯好像也是这样想的,握着她的手搭在弓弦上,站在柳凝身后半环住她的身躯。
不远处正好有一只小狐狸,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通体雪白,眼睛如黑玛瑙般,圆溜溜地嵌在尖尖的脸上。景溯目光落在白狐身上,便握着柳凝的手,将箭尖对准了那小东西的身上。
柳凝觉得这白狐瞧着很是可爱,她不嗜杀,对于这毛茸茸的小动物,更是心中更是多一分怜惜与柔软,便挣了挣景溯的手。
他没料到她乱动,手一松,箭便斜着飞了出去,直直插进一边的树干里,尾羽颤了颤。
白狐听到动静,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可惜。”景溯放开柳凝的手,“这小东西毛色不错,本可以给你做一条围领。”
柳凝倒没什么可惜的,她也不缺这些东西。
她看了看景溯手里的长弓,虽然刚刚被他把着手,可是拉起来还是有些累,她生怕他又继续教她,便从篮子里取出一只弹弓:“殿下不用教了……我虽然不会射箭,不过弹弓玩得还不错。”
弹弓小巧,使用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小时候她总跟着兄长一起玩,力气小撑不开弓箭,兄长便教她如何使用弹弓。
景溯似乎有些意外,兴趣也被柳凝转移过去,他把弓箭收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打一个,给我瞧瞧?”
柳凝取了一枚圆弹石,放在绳套里,手腕使力反拉弓弦,朝上对准了一根树枝上的红叶。
她力气不大,不过手上使的劲头稳稳当当,准头也瞄得很好,一松开弹弓弦,弹石便飞了出去,准确地击打在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