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刚刚出去,往外边儿坐着擦了会儿头发,就见珩哥儿小跑着过来,扑到她怀里:“娘亲,娘亲,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我新背了一篇文章,我背给你听?”
  他小脸红扑扑的,头发上都是雪花,一进来便化了,发髻上沾了些水珠,秦舒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笑:“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要睡得足,才能长得高。”
  珩哥儿手上拿着一本论语,高兴得扬扬:“娘,先生送了我一本郁山先生亲笔批注的《论语》,先生说他是有名的才子,是咱们广德朝最年轻的状元呢?”
  最年轻的状元?秦舒狐疑,把那本论语拿过来略翻一翻,便见上面赫然是陆赜的笔迹,嘲讽地笑笑,把他手里另外一本拿起来,见写着《文鉴图说》四个字,翻开来,见是一些历史小故事,只是详细地画了古典插画,房屋梁宇人物纤毫毕现,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珩哥儿不解:“娘,这是先生给我画的,他说我年纪小,有些东西太枯燥,这样来学便简单多了。”
  秦舒见那图画上还署名了‘陆宣远’三个字,当下笑笑,只是见珩哥儿很喜欢的样子,一时踌躇起来,摸摸他的脑袋:“你喜欢就好,不辜负了先生的苦心。”
  到了晚上,又赖在秦舒身边,不肯回去自己一个人睡,见秦嬷嬷端了药来秦舒,问:“娘,你病了吗?”
  秦舒喝了,回他:“是风寒,本不必吃药,偏秦嬷嬷小题大做,非要请了大夫来。”
  珩哥儿听了,八爪熊似地爬在秦舒身上:“我给娘亲暖手心,手心暖了,风寒自然就好了。”
  …………
  陆赜回府的时候,果然是内寝一片空荡荡的,问了下人,这才知道,自己头前出门,秦舒后脚便坐了马车回府了,虽是预料之中,但也觉得郁闷。
  往书房坐了一会儿,本是打算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的,脑子想着不知她现在如何了,竟然坐不住。
  小檀园的构造,陆赜早就摸清楚了,也知道倘若递了帖子进去,她是万万不肯见的,从后门的一处矮墙,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
  按照构造图上,行了一百多步,便见一处宽阔的轩屋,廊下点了数盏轻纱灯,孩童撒娇声,女子温柔低哄声,他隔着纱窗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要是没有五年自己做得好一点,今日的天伦之乐便也有自己一份儿。
  过得一会儿便听见什么《文鉴图说》,又听秦舒问珩哥儿喜不喜欢,当下连呼吸都屏住,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出来几个丫头婆子。
  陆赜慌忙躲进一处宽大的芭蕉树底下,等人走干净了,这才又出来,他站在窗户外听了一会儿,见珩哥儿已经睡着了,只有秦舒一个人坐着翻书的沙沙声。
  他推开窗户跳进去,隔得三尺远,便闻得一阵馥郁的玫瑰香精的味道,仿佛两个人第一次在南京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身上总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花香,沁人心脾。
  陆赜绕过一座剔红嵌宝石围屏,见秦舒坐在床上,一身藕荷色暗纹芙蓉中衣,一只手握着半卷书,似乎早已察觉他,叹了口气,语气不是高兴的样子:“你就不会尊重人吗?难道陆大人经常做梁上君子,深夜闯别人的内室吗?”
  陆赜见她虽然生气,却没有立刻叫了人来赶他出去,他厚着脸皮坐在床前:“你这样厌恶我,倘若我光明正大递了帖子来,你也是不肯见的。”
  秦舒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难为陆大人终于知道我厌恶你了,终于不脑补我们从前有什么深情厚谊了?”
  陆赜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得不了什么好脸色,可是叫秦舒这样说,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排揎,当下也有些下不来台。他转头瞧见一旁镂空雕兰花鸡翅木高几上放着半碗燕窝,转了个话头儿:“李太医的医嘱说了,你得三日不能饮食,只能喝水,你怎么不尊医嘱?”
  见秦舒并不搭话,转头去瞧睡在她内侧的珩哥儿,一双睫毛像刷子一样,一只小手抓着秦舒的一缕头发,微微发出呼噜声,已经睡得很熟了。
  陆赜伸手把珩哥儿的小手掰开,把手心的那缕头发拿出来,静静瞧了会儿,不知那小子梦到什么,脸上还挂着笑:“珩儿鼻子嘴巴脸型都长得像你,只有眼睛长得像我,难怪我头一次见他就觉得很熟悉,仿佛见过一样。”
  “我听人说,你生他的时候很艰难,山东的票号出了事,你那个时候都九个月了,赶去济南,路上羊水便破了,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不过歇息了两天,连月子都没坐,便接着赶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摸秦舒的手,刚刚摸到手指,便听见啪的一声,叫秦舒一巴掌拍下来,手背顿时红了一片。
  秦舒冷着脸道:“没别的事情,还请陆大人走吧。”
  寻常女子,倘若丈夫这样说话,早就扑到他怀里去了。可惜秦舒不是寻常女子,她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他丈夫的。
  陆赜丧气,只得拿出另外一套说辞来:“有一笔交易,要同秦掌柜谈。我知道你们大通票号在宣府被劫了二百万两白银,按照你的性子,即便是宣府是虎狼之地,你也一定是要去的。不说追不追得回银子,即便那些死伤的掌柜伙计,你是一定要去安抚的。虽然定武侯是个蠢材,但是陛下如今捧着他,宣大的总督又唯命是从,他们都敢给你下药了,等你去了宣府,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放肆的事情。”
  秦舒见他啰啰嗦嗦一大堆,说不到要点:“你要做什么交易?”
  陆赜知道她是急性子,道:“我向陛下请命往宣府巡边,我卸任闽浙总督,可身上左都御史的虚衔还没去,恰好顺理成章。我奉了钦命,又有军中故旧,倘若秦掌柜随我的车驾北上,自然安危无虞。”
  秦舒望着陆赜冷笑,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想着闹得满城都是风言风语,到时候不想嫁也得嫁了,她转了转眼波,刚刚开口吐出两个字:“不必……”
  就叫陆赜抓住手:“你别忙着回绝,我是微服前往,不是钦差仪仗开道,知之者不过一二人,不会有辱秦掌柜的清誉的。”
  听他这样说,秦舒犹豫起来,宣府是一定要去的,丢了这么大笔银子,不说抚恤那些伤亡的掌柜伙计,最重要的便是给宣府那些股东交代,哪里是边关重镇,每年钱粮来往众多,万万不可轻忽的。
  秦舒抬头:“你要我做什么?”虽然米鹤壁五年前说过他陆赜是搭了东宫的船,但是就秦舒这几年的见闻,他同这些东宫旧臣并没有什么来往,也不曾替东宫办过什么差事,反而同那个定武侯有几分面子情。
  陆赜见秦舒想着事情,并没有发觉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摩挲她的削葱般的玉指,笑:“此前秦掌柜交由户部的条陈,发行宝钞的事情,不能一家独大,要跟日昌隆合办……”
  见秦舒眼神横过来,连忙把手拿开,讪讪望着她笑,秦舒见了,自问可以心平气和,道:“陆赜,我不喜欢你,不想跟着你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明白不明白?”
  是的,她从来也不愿意跟着自己,从来都是自己强迫她。从前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丫鬟,尚且处心积虑谋划逃走,现在成了票号的大掌柜,哪里又肯跟自己再续前缘呢?况且,这前缘也不过自己一厢情愿。
  陆赜坐在那里,不去瞧秦舒,不知沉默了多久,才把喉咙里的话咽进去:“从前的事情,秦掌柜不想再提,陆某自然不会再提。陆某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公事罢了,并非秦掌柜所想。秦掌柜这样忧虑,陆某也不妨对你说实话,我十七岁的时候仰慕一女子,是当时翰林学士冯台鉴的嫡长女,可惜为汉王郡主所误,终成憾事。如今她新寡,我自然要去提亲的。从前,陆某与秦掌柜的纠葛,你我二人还是都一并忘了才是。”
  秦舒倒是没听过这回事,当下心里怀疑他编瞎话糊弄自己,不过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姓甚名谁都一一说了,看着也不是作假,点点头:“那好,既然陆大人这样说,以后还请不要说什么从前之类的话了。”
  陆赜见她听自己临时胡乱编排的一番话,减了几分戒心,心里又是喜又是酸,接口道:“要是我再提从前,就叫我成个瘸子。”
  这话说得,仿佛珩儿平时贪玩耍赖一样,一点儿也不正经。
  秦舒抿抿唇,合上书:“没别的事,陆大人还请原路返回吧。”
  陆赜并不起身,依旧赖在床沿上:“其实你走的那几年,我得空了也时常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虽然那老匹夫胡言乱语颇多,但是也有一二可听可入耳之处……”
  他本来还想说的,被秦舒皱着眉,不耐烦打断:“都说了不再提从前,陆大人现时就想成瘸子吗?”
  陆赜见她神色果真十分不耐烦,不好再得寸进尺,心想去宣府一路上总归有说话的机会的,当下掸掸袖子,站起来:“那后日,陆某便在京郊十里亭等秦掌柜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见高几上放的半碗燕窝,怕秦舒不尊医嘱,还是要吃的,便回头端了起来,三两口喝了进去,嘱咐秦舒:“李太医是有名的国手,他的医嘱你还是要听的,千万不要不当一回事。”
  秦舒哎一声,见他转眼间已经把那半碗燕窝喝光了,忍着笑道:“那是珩儿的,他嫌太甜了,一口没吃下又吐了回去,本来打算明儿早上倒掉的。你吃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陆赜顿时黑了脸,虽然的确觉得恶心,但是在秦舒面前还是强撑着:“没事,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可嫌弃的。”
  秦舒叫他原路返回,果然没叫人给他开门,他自己只好沿着原先的矮墙翻了出去。偏偏撑着跳出去的时候,墙上的一块儿青砖松了,砸到陆赜的脚上。
  等在墙下的丁谓听得自家爷闷哼一声,连忙去抚他:“爷,您怎么了?”
  那青砖的一块儿尖角,正好砸在陆赜脚上的大拇指上,开始是疼,后来没知觉了,他望着那一处矮墙,心道,别的地方都结实,偏偏这一处松了,难不成才刚发的誓,提了以前就要成瘸子?
  陆赜冷哼一声,如常地往前走去。丁谓跟在后面,见自家爷一只脚轻,一只脚重,望了望那矮墙,以自家爷的身手,不会翻不过这墙啊?
 
 
第84章 自然是把你当做我妻子看待
  第二日一大早, 秦舒是被一阵朗郎读书声吵醒的,她推开窗,便见珩儿站在一株绿梅前读诗经:“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嘇。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秦嬷嬷手上拿着书信,见秦舒嘴角含笑, 也凑趣道:“姑娘,小公子懂事了!”一面把手上的书信递给秦舒:“姑娘, 这是学士府送来的书信。”
  秦舒打开来, 仔细瞧了一通, 又坐在桌子前回了一封信, 封好了之后交给秦嬷嬷:“请转告个贺学士,她说的道理我都懂, 从前是我不知道境况已经危险到了什么地步。她说的事情,我会照办的。我说的事情,也请她仔细考量。此间事了, 我希望去吕宋。”
  一面又吩咐丫头水袖:“去收拾行李,我要去一趟宣府。”
  梳洗之后, 正陪着珩儿吃早膳, 便见外头票号里跑腿儿的前来回话:“秦先生, 外头万掌柜说, 得了消息, 定武侯叫留在宫里侍驾, 陛下要闭关打坐, 没有一个月是出不了宫来的。”
  秦舒听了,默不作声,夜间吩咐秦嬷嬷好生照看珩哥儿, 紧闭门户,等闲不要出门去。
  第二日,天气放晴,连路旁的积雪都化了。秦舒只带了水袖一个丫头,并四五个护卫,驾着马车往京郊十里亭而去。
  到的时候,陆赜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身黑色的大氅,头上戴着网巾,里头是青衣斓衫,做寻常士子打扮。
  见秦舒的马车到了,陆赜迎上前去,一只素手从里边撩开马车灰布帘子,见秦舒一身紫丁香色的绣袄,并同色的裙襕,通身毫无钗坠,连头发也不过随意绾了一个髻,其余的编成辫子,极为朴素,却显得干练非常。
  陆赜眼前一亮,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既然秦掌柜到了,那咱们就启程吧!”
  秦舒点点头,并无多余的话,见他不坐马车,反而翻身上了前面一匹青骢马,打马而去,长身玉立,衣袍叫风吹得猎猎作响。
  秦舒抽了抽嘴角,就连一旁的水袖都道:“姑娘,大冬天骑马,多冷啊?怎么不坐马车?”
  秦舒放下帘子,轻轻笑了一声,玩味儿道:“说不定人家就是爱骑马呢?”
  陆赜在外头骑马行了一个多时辰,这北风刮得像刀子一样,不一会儿就手脚冻僵了,连眼睫毛上都是薄薄地一层冰霜。
  他本来特地吩咐了不要带马车,自己不带马车,秦舒是肯定会带的,到时候脸皮厚一点,自然能挤进车里去。不料,走了一个多时辰,见秦舒在马车里一句话都没有,更别提叫自己进去了。
  陆赜有心厚着脸皮上去,可里面还有个丫鬟,秦舒是向来不给自己脸面的,两个人怎么说话他都不计较,可要是在丫鬟面前下自己面子,陆大人是万万受不了的。
  不过在外面冻了一个时辰,陆赜□□那匹马也惫懒起来,他心里正犹豫着,就见马车帘子掀开,小丫头水袖道:“陆先生,我家掌柜的有事请您商量,还请马车里一叙。”
  陆赜得了个台阶,也不矜持,立刻就下了马,解了大氅,进了秦舒的马车。
  小丫头水袖见状,倒了热茶:“陆先生请用!”便自顾自下了马车。
  陆赜一进来,便见这马车颇大,他手里握着那杯茶,暖了暖手,抬眼去瞧秦舒,见她身上披着火狐狸斗篷,越发显得玉肌花貌,她歪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陆赜吃了口茶,见秦舒并不出声,问:“不知秦掌柜,有什么事情同我商议?”
  秦舒坐久了马车,便觉得浑身发酸,她把书放在一边,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了块儿点心,正预备往嘴里放,就叫陆赜截了下来,得寸进尺地握住秦舒的指尖:“三日不得饮食,你明日才能吃东西呢?”
  秦舒抽开手,问:“定武侯留在宫内一个月,是不是你做的?”
  陆赜望着她,精神尚好的样子,转头去吹茶杯里的浮沫,笑笑:“你想知道?秦掌柜,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秦舒从坐垫下的屉子里拿出来一个玉兰折枝绣花的靠枕,歪在上面:“其实我以前只是管管票号里的事情,这些高门权贵的往来,都是旁人来做。一则我并不擅长这些,二则我的身份并不合适。我其实一直希望只用做一些专业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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