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秦舒不知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并不太相信,她开口:“既然如此,还请陆大人送信儿去小檀园,叫我家里人来接我吧,并不好在这里多加打扰。”
  陆赜微微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门被推开,小茴香端着托盘进来:“大人,上朝的时辰到了,该更衣了。”
  那托盘上并不是绯色仙鹤官袍,反而是青鞓革带,青罗衣,白纱中单,赤罗裳,秦舒来京城久了,知道这些衣裳并不是文武百官日常穿的公服,而是重大祭祀才穿的祭服。
  陆赜挥挥手,叫小茴香退下,走下床,自顾自解开腰带外衫,随手扔在床上。
  秦舒哼一声,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开口道:“你能不能出去换,男女授受不亲,陆大人难道要在我一个守节的寡妇面前赤身相见么?”
  陆赜正在解中衣上的系带,闻言笑笑:“秦掌柜现在这么说,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先前揪我衣裳时的情景。”他挑挑眉,眼睛撇向床前几子上一团衣裳:“好好的一件罗衫,就被秦掌柜的指甲勾出丝来,也穿不了了。”
  他把中衣脱下来扔在一旁,露出精壮的胸膛来,猿臂蜂腰,只是右手手臂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他弯腰去去拿放在床边的衣袍,秦舒便闻得一股竹子的清香。
  秦舒撇过头去,眼睛盯着那晃动的烛火,不知过了多久,听他一声轻笑:“秦掌柜嫁过人,还怕看这个吗?”
  陆赜系好玉腰带,见她冷着脸,一个字也不回答,心知这是她发脾气的前兆,不好说得太过,坐到床边来,问:“李太医说你身子亏空,从前也给你开过药,你为什么不遵医嘱?”
  尊医嘱?叫她不要劳心劳力,不要操心,最好不闻外事,安心将养个三年五载,这种医嘱,秦舒怎么可能会听呢?倘若没有自己的价值,恐怕就算的同乡也不会庇护自己。更何况,如今的大通票号灌注了她的意志,她的思想,她的血肉,在她心里,是绝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陆赜等了一会儿,知道她不会回答,望着她叹息:“已经卯时了,过得片刻天就要亮了,你此时就这么从我的尚书府出去,只怕不想嫁给我也只得嫁了。”
  秦舒抬眼瞧他,并不相信,最多不过一些风言风语罢了,现如今的她难道还能叫旁人说强娶就强娶吗?
  陆赜道:“知道你不信,我回京以来,陛下和汉王屡次过问我的婚事,我都已经有人选推脱了过去。你今日大白天从这里出去,只怕那汉王唯恐天下不乱,陛下老了,又爱做这些红娘的事,恐怕你又要重蹈昔日覆辙了。”
  他站起来:“你还是等晚上,趁着夜色出去吧。”
  陆赜戴上忠静冠,站在床前默默瞧着秦舒,他久居高位,一生肆意,即便不做肃色,也显出三分威仪来:“今儿是苏贵妃加封皇贵妃的典仪,陛下要用加封皇后的规制,着一品大员并国公、阁老主持,授宝册。”
  秦舒听了,心下一惊,怪不得定武侯敢如此行事,又是劫了宣府的银库,又是在侯府给自己下药。又觉得陛下当真对着苏贵妃上心,这胎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这样逾制越礼。倘若真的小皇子,只怕昌元公主真就是鸩酒一杯了。
  她一时脸色灰暗起来,陆赜瞧了轻笑:“你放心,自己的妻儿,我陆赜还是护得住的。你好好歇着,晚上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罢便出得门来,见淮秀立捧着衣物站在门口,顿住,问她:“澄秀,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
  澄秀仿佛被雷霹了一般,凄然跪下,惊慌道:“爷是要赶我走?”
  陆赜不回答她,反而道:“我记得你在福州还有一门远亲,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澄秀拉着陆赜的下摆,求情:“爷,奴婢做错了什么,您打我罚我,怎么着我都行,就是千万别赶我走,我自幼便跟在你身边,您现在叫我走,岂不是叫我死吗?”
  她一边说,一边哭得可怜,见陆赜不为所动,反而站起来质问他:“那董凭儿有什么好,不通诗书,连字也写不了几个,不就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会勾引人吗?爷放着正经的高门嫡女不娶,偏偏对董凭儿这个下贱的奴婢恋恋不忘,要是夫人还活着,看见爷如今年过而立还膝下无子,不知会多失望?”
  “爷叫她引诱放荡,以至于自甘堕落,岂不知这样的出身的女子,固然柔弱叫人怜爱,却毫无见识气度,连清白二字都没有。爷对她恋恋不忘,且不说她已经死了,就算活着,难道要叫她那样低贱出身的婢女去做国公府的宗妇吗?即便爷肯丢这个人,国公府也肯丢这个人吗?”
  澄秀一直在外面侍候,并不曾进去见过秦舒,只以为她家大人又同五年前一样抱回来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
  陆赜勃然大怒:“放肆!”
  澄秀呵呵笑两声:“他们都说爷是最守规矩的人,可是遇见董凭儿,什么规矩都通通忘了,她一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奴婢,竟然放了牌位在小祠堂,这又算什么规矩?”
  陆赜望着她扭曲的脸,觉得有些陌生,道:“不错,我从前的确觉得规矩很重要,身份很重要,门第很重要。虽然极喜爱她,却觉得她的身份见识,并不配做我的嫡妻。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些不相干的规矩何必去守,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又何必介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知道,没有她,我纵然娶得高门贵女,此生也不过如此,毫无滋味可言。”
  只恨从前自己太贪心,要得太多,反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澄秀听到这番话,顿时瘫倒在地上,见陆赜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在庭下立住:“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发。你再留下去,只怕有损我们二十载主仆之情,如今给你一份儿银钱放返祖籍,也算善始善终。”
  澄秀俯在地上痛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没有完成夫人临终前的托付吗?还是哭自己从小照看的大人,竟然对那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心心念念?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一如不知道自己这许多年在坚持着什么规矩?连爷自己都不在乎的体统规矩?
  她蓦然想起那年陆赜中了状元打马游街,脚跨金鞍青骢马,一只手捧着明黄色的钦点诏书,因他是勋贵之后,又十分年轻,陛下破例赐大红色的蟒袍,他一手提着缰绳缓缓从白玉桥上而过,面含浅笑,面如玉,春风缠马足,无数的香囊簪花从阁楼下抛出来,也不见他多瞧半眼。
  这样的少年郎,难道不应该娶一位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高门嫡女,夫妻合乐,开枝散叶吗?
 
 
第83章 你这样厌恶我
  秦舒不过坐了一会儿, 又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她撑床沿慢慢站起来,便一阵头晕。
  门吱呀一声, 小茴香捧着衣物进来, 赶忙上前扶住秦舒,带着哭腔:“姑娘……”
  秦舒坐下, 这才发觉是小茴香,笑:“是你呀, 你过得还好吧?”又见她头发已经绾起来, 梳成妇人的样子:“你成亲了?”
  小茴香跪在秦舒脚边, 哭得伤心:“姑娘, 奴婢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姑娘一面……”她一边说一边打自己:“姑娘,那天晚上我不该吃酒的,我要是守在姑娘身边, 芙蓉偎也不会失火,姑娘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秦舒哎一声, 见她把自己一张脸打得泛红, 去拉她的手:“别打了。”秦舒手上没有力气, 反而叫她带着停不住, 手上挨了一下, 顿时红了一片。
  小茴香愣住, 望着秦舒怯生生, 流着泪道:“姑娘,我就是这样笨,什么差事也办不好, 白白叫你吃了这样多的苦。”
  秦舒不知李太医说的话,还以为她说的是从前的事情,笑笑:“我没有吃苦,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小茴香抹了抹泪,只当秦舒这是在安慰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姑娘,我现在也嫁人了,是大人身边的一个管事,现在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秦舒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小茴香说起来就停不住了:“一男一女,我们家那口子说合起来刚好是个好字,才两三岁的样子,每天可粘人了,要不是姑娘的屋子,大人不放心旁人打扫,我也舍不得离了他们。”
  她觑秦舒的脸色,见她不是很反感的样子,接着道:“姑娘,芙蓉偎走水之后,那一片全都烧干净了。大人以为你没了,大病了一场,三四年都睡得不安宁。后来大人做了个梦,说梦见姑娘在下面过得不好,无名无份受那些小鬼的欺负,就以正妻原配的礼数,把姑娘的坟茔移到南京祖坟里。为了这个,还同老太太大吵一通……”
  秦舒默默地听着,并不说话,忽然见外面一阵凄厉的哭声,她回头望去,便见一个一身秋香色对襟摘枝团花褙子的女子推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三个婆子,劝她:“澄娘子,你有话等大人回来再说,万不可冲撞了贵客。”
  澄秀是管家娘子,纵然此刻陆赜吩咐了送她回祖籍,但是此刻闯进来,那些婆子也只敢嘴巴里劝一劝,并不敢上手强硬拉她。
  她跌跌撞撞跑进来,见床沿处坐着的是一身杨妃色中衣的秦舒,娴如静水照花,当下愣在哪里,苦笑起来:“是你?果真阴魂不散,果真阴魂不散……”
  她一边哭一边笑,指着秦舒问:“你既然走了,做什么还回来,做什么还回来?从前夫人对我说,那起青楼风尘女子一贯会蛊惑人心,交代我要好好看着爷。可是夫人哪里知道,你这种女子比那些烟花女子还会魅惑人呢?”
  小茴香急了,她连忙转过身去,呵斥那几个婆子:“你们干等着做什么,等姑娘同她对嘴吗,还不赶紧拉下去?老话说,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难不成这尚书府连个管家娘子都是主子了,你们这样当差,索性通通打发了出去。”
  那几个婆子手忙脚乱拉住澄秀,拿了布条堵住她的嘴巴:“澄娘子,你也是有年头的老人了,怎么叫猪油糊了眼睛,这可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秦舒无力地抬抬手:“等等,我有话跟她说。”
  小茴香劝:“姑娘,你病了,本就没有精神,何必跟她说呢?澄娘子本就对姑娘一肚子怨气,她不知,没有姑娘,大人也不会纳她的。”
  小茴香点破的这一点隐秘的内情,是澄秀数十年都不肯承认的,即便是对着自己也不肯承认,但凡自己认了,那自己待爷的那片心岂不是低了,她睁大眼睛:“小茴香,你胡咇什么?”
  小茴香还要说,叫秦舒挥手止住,她缓了缓道:“澄娘子,老实说,你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过因为瞧不起我的身份,给过我难堪罢了。我受过的难堪多了,并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你其实心里也知道,我从前并不愿意跟着陆赜。你只不过不愿意相信,非要把过错推到旁人身上罢了。”
  澄秀怔怔地望着秦舒:“你胡说,明明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秦舒摇摇头,叹息:“我只是想劝你,人在这个世上,父母生养,活着并不容易,要为自己活,不要这样糟蹋自己。旁人可以看低你,可自己不要看低自己。”
  澄娘子听了,怔怔流泪,望着秦舒道:“这就是你的第二层错了,既然服侍了爷,却不肯安分守己,全心全意得待他。”
  秦舒只觉得她可怜,望着她并不说话,言尽于此。小茴香见秦舒脸有倦色,挥挥手:“请澄娘子出去!”
  小茴香亲自关了门,去扶秦舒:“姑娘,昨儿你出了一夜的汗,我兑了热水,洗一洗吧。”
  秦舒此刻浑身黏糊糊的,连穿的中衣都皱皱巴巴,她摇摇头,道:“你去拿一幅帷帽过来,服侍我穿戴了,送我出去吧。”
  大抵是陆赜走之前吩咐过,小茴香听了,并没有别的多余的话,转身出去,又捧了一堆衣物来,服侍秦舒换上:“姑娘,这是我自己新做的衣裳,还没下水过,您不要嫌弃。”
  替秦舒戴上帷帽,扶了她出门,送她上了一辆青布马车,泪盈盈问:“姑娘,奴婢以后还能见你吗?”
  秦舒毫无力气,勉强抬起胳膊摸摸她的发梢:“从前的事别放在心上了,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小茴香知道秦舒这是万万不打算回来的意思,她拉着秦舒的手,吸了吸鼻子:“姑娘你也要保重,从前的事您别放在心上了。”
  秦舒嗯一声,放下车帘,不知从哪个门出了尚书府,又饶了几个圈子,这才到了小檀园门口。一直进到二门,她才叫等在一边的秦嬷嬷从马车上扶下来。
  秦嬷嬷一脸肃色,伸手去摸秦舒的手腕,皱眉:“姑娘,你还好吧?”
  秦舒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见那车夫跪下,奉上一页信签:“秦掌柜,我家大人说了,这是李太医开的药方子,李太医特地嘱咐了,要连着吃三副药,还请姑娘照着方子写的办。”
  玲珑一脸不善,接下来,望着秦舒:“姑娘?”
  秦舒什么也不想说,对秦嬷嬷道:“我要沐浴,麻烦你叫人放热水进来。”
  秦嬷嬷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吩咐了丫头,不一会儿就扶着秦舒进了水雾弥漫的净室。秦舒沐浴一向不习惯旁人伺候,奈何这次的确是全身虚弱无力。
  秦嬷嬷替她脱了衣裳,见中衣皱皱巴巴,脖颈处还有红痕,拿着香胰的手一顿:“姑娘,你受苦了。”
  秦舒闭着眼睛不答话,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叫池子里的热水泡得暖洋洋的,秦嬷嬷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玲珑跪在门外请罪。”
  秦舒睁开眼睛,随手撩起浮在肌肤上的玫瑰花瓣,笑笑:“不必,这个她又做不了主的,她也是受人之命。”
  秦嬷嬷从来不过问外面的事情,倒也听不懂,问:“那老奴去叫她起来?”
  秦舒垂了垂眼眸:“她不能再跟着我了,叫她回学士府去吧!”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其实她早该明白,即便是同乡,她与贺九笙实实在在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在至危至险的境地,她秦舒也是属于可以被舍弃的对象。一个在夹缝中长成的女性官僚,没有一颗冷硬的心,是活不下去的。
  秦嬷嬷问:“姑娘,您是不是还请亲自去一趟学士府?”
  秦舒从水中站起来,自顾自穿上衣裳:“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问的。大家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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