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正听着,见她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小,后来没了声音,转头望去见她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他移过去,本想把把脉,不想见她手上冰凉冰凉的,当下坐在一旁,一双大手替她暖着。
过得一会儿,等她睡熟了,这才把那靠枕轻轻拿开,叫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把那辫子散开来,如瀑的青丝便垂了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走得并不快,陆赜一边摩挲着秦舒的柔夷,仿佛上好的白玉盘一般润手,一边把秦舒刚才瞧的那本书拿起来瞧,见是一本翻译的泰西人的书,讲的是航海的故事。他仔细地翻了几页,见秦舒似乎看这书看得颇为认真,好些地方还用朱红色的字迹做了批注。
那书中间夹杂着一张地图,打开来,见其中一个岛屿叫圈了起来,批注:此地华侨众多,气候温暖湿润,港口建设进展迅速,倒是个好去处。
陆赜看到这里,心里一惊,这才知道秦舒心里又在打算要走,他心里不知不觉升起一股怒气,好半天这才茫然的想道,她想走便走,自己现在是全然没有资格生气的。
他叹了叹气,把那张地图折好,夹回书里,放在一边,全然就当从来没瞧见过一样。
秦舒受不得颠簸,本就是喝了安神的茶,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点上了灯,零星的烛光摇曳。
秦舒睁眼缓了一会儿,这才发觉是在去宣府的马车上,靠在陆赜的怀里,青丝已经散开来,她坐起来,问:“怎么晚上了不住店?”
撩开车帘子风雪便涌了进来,飘进脖颈间,激得她打了个冷颤。陆赜本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见此去了斗篷给她披上:“路上去瞧瞧我恩师他老人家,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秦舒把他的手拂开,没好气道:“你自去见你的老师,叫我去干嘛?”
陆赜抿抿唇不答话,不过想着蒙混过关,反正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秦舒就是叫马车掉头回去,也得半夜才能找到住店的地方。
秦舒恨恨瞪他一眼,唤:“水袖,掉头寻住店的地方。”
水袖倒是不知陆赜要秦舒跟他一同去拜访自己的老师,只是他们赶路赶得急,这个时辰能找到住的地方并不容易,当下骑了马过来,靠在马车前道:“姑娘,前面五里路便是水田村,要是往回走,这时候雪下大了,只怕路不好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寻到客栈。”
大半夜赶路,秦舒是出过事的,也不敢赌这口气,当下摔了帘子,转头质问陆赜:“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赜的脸隐在阴影里:“陆某顺路去探望给自己传道受业解惑的恩师,怎么,还要秦掌柜同意吗?”
秦舒一时叫他堵住,坐到另外一边来,离他远远的:“陆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然不是我该置喙的。只是陆大人同恩师相聚天伦,只怕不是我这些人能够叨扰的。待会儿到了水田村,我跟票号这些人,寻一户农家歇息就是。”
这话一出,两人一时无话,不知坐了多久,丁谓在外头禀告:“爷,前边便是水田村了。”
陆赜嗯了一声,便见马车停了下来,他是知道秦舒向来吃软不吃硬的,温声道:“一个月前我师母给我写信,说我老师旧伤复发,病体残躯,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等闲也出不得京城,这次顺路,倘若再不去见我恩师最后一面,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一面?秦舒不知说什么才好,又听陆赜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见这些不相干的人,只是我见你睡了,想必是极累了的,便没有叫醒你。”
秦舒哼一声,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只要态度好,也不会不给旁人面子,小声道:“说得比唱得好听,你大半夜领个女子去拜访你老师,即便我脸皮厚并不在乎,你老师师母又该以何种身份待我呢?”
陆赜听了,一时‘自然是把你当做我妻子看待’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秦舒是绝不会这样认为的,少不得又多讥讽自己几句,当下忍了回去。
他握住秦舒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问:“你自己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做我什么人的。”
秦舒想抽开手,却叫他用力握着,道:“当然知道,大卧佛寺的祈福灯上写着的,爱妾董凭儿。”
陆赜便道:“那是主持方丈说,要是写了别的,同你生前不符,恐怕在地下你收不到这份香火,这才这么写的。”
秦舒听他这么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从前种种同现在的秦舒又有什么相干呢,又何必介怀?她冷着脸道:“你自己去吧,你不想见你老师。”
陆赜无法,只得一个人下了马车。村口等着几个半大的小子,见他过来,便上前亲热得叫道:“陆大哥,陆大哥。”
一时热热闹闹地朝村子里走去,秦舒瞧了奇怪:“陆赜是南京人,怎么教他读书的老师,却是北方人,还住在这么偏僻的村子?就算是辞官归隐,那也要选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吧?”
这时候风雪大了,听得外面树梢叫吹得呜呜的声音,远远听着仿佛狼叫一般,开始还不觉得冷,坐了一会儿便觉这马车四面八方都透着冷风。
秦舒撩开帘子,下得马车来,见票号的人都打着火把候在外面,她吩咐:“今天赶了一天的路,你们也辛苦了,往村子里寻几户农家借宿去吧。”
水袖哪里不知自己办错了事,上前请罪:“姑娘恕罪,我不该不请示你,就听了陆大人的吩咐往这里来。”
水袖是完完全全秦舒的人,秦舒倒不会因为这个就怪罪她:“无妨,是我自己吃了茶睡着了,没叫你,你自然不会随意上来。”
一行人打着火把往村子里去,接连问了几家,无论出多少银子都是不肯借宿的,还是一户人家明说了:“我们这里是小村子,这时节又不太平,平时并不会有过往客商,村里族老定了规矩的,见着外人来要格外警惕,借宿这种事情,多少银子我们都是不敢的。”
秦舒身后的一个护卫不忿:“我们前面那行人,怎么就叫迎进村子里去了?”
那人道:“那是沈老先生家的贵客,自然不一样。”
秦舒开口问:“请问这位老丈,村里有什么庙宇可避风的?我们才五六个人,又有女眷,怎么可能是劫道的强人呢?”
那老汉摇摇头:“庙宇倒是没有,我们这是小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不比上田村那种几百户的大村,我们就只有个三尺来高的土地庙,就在村口呢。”
秦舒叹气,正准备叫人回去,就见那边一个小姑娘领着两个下人,提着灯笼过来,那小姑娘穿得很喜庆,脸上也挂着笑,见着秦舒便叫:“嫂子,你怎么站在这儿,赶紧到家里去,家里热菜热饭已经备好了?”
秦舒听她叫嫂子,便只陆赜肯定说了什么,脸上的笑也提不起来:“这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姓秦,并不是你嫂子。”
不知那陆赜同沈家的人说了什么,那小姑娘只笑笑:“那我叫你秦姐姐吧,你们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尽东主之谊,还请到家里歇息吧。”
说着便亲亲热热上来挽秦舒的手,拉她往前边走:“我姓沈,单名一个纨字,今年十四岁了,我有三个哥哥,大哥在福州做官,二哥哥在山东做官,家里除了我爹娘,便只有我跟我三哥三嫂了。我爹爹爱教书,村里有个乡塾,十里八乡的小孩子不拘男孩女子,只要想学都可以来听……”
秦舒叫她拉着往前走,她虽然年纪小,却不怕生,人又明快爽朗,几句话把自己家交代得清清楚楚,稍稍减灭了秦舒一点戒心。
秦舒心里是一万个不想去的,觉得万分的别扭,可是跟着她的几个护卫并水袖已经骑马赶了一天的路了,叫他们今夜睡在风雪里,她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第85章 陆大人本就与旁人并不相同
不过几步路, 便到了沈宅,这个宅子也并不大,推开柴扉院门, 也不过七八间大屋子, 门口站着一位温婉的妇人,见着秦舒曲膝行礼, 笑:“就知道没有小妹请不来的人,快进来吧, 母亲已经备好酒菜等着了。”
那小姑娘笑笑, 推了秦舒进门:“秦姐姐放心, 您这几位家下人, 我们自然会一一安排好的。”说罢便吩咐人领他们下去安置,把马牵去喂草料去了。
秦舒福身行礼:“不速之客, 叨扰贵府了!”
秦舒听她们说备好了酒菜,心里想大抵是女眷吧。可是进得门,便见主位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年约七十的老者, 同左边陪坐的陆赜谈笑正欢,不知说到什么, 抚须大笑起来。
许是笑得猛了, 又大声的咳嗽起来, 他旁边的妇人连忙递了巾子过去, 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都劝他少说些话, 偏那老爷子摆摆手:“你们也不必这样, 人的寿数都是有数的, 我这样快活一日比好些人活十年还值呢?有什么可伤心的呢?快莫做这些小儿态了。”
转眼瞧见站在门口的秦舒,笑:“快摆酒菜,人到齐了, 咱们可以开席了。”
秦舒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自己是随行的人吧,人家也不会相信,就见一袭青衫的陆赜走过来,牵了她的手,走到那老爷子面前,道:“学生算来也快十年未见老师了,今日见老师还是如此洒脱疏阔,学生也就放心了。”
他说着望了望秦舒:“学生今日带了内子,给老师磕头,以谢多年师恩。”
秦舒叫他气得脸色发白,宽袖里的手使劲拧了他一把,就知道他打的这个主意,当下叫他拉着跪在那老先生面前,带着磕了个头。
沈老先生笑笑,赶紧扶了两个人起来:“温陵有句话讲得好,无甚大事,何用跪来跪去?咱们也学一回那泰州心学的道理,不用这么多礼。咱们赶紧入席,免得这好酒好菜都凉了。这北地可不比江南,多等一会儿可就得喝冷酒了。”
这户人家人口少,也不拘男女都坐了一桌,秦舒叫陆赜拉在身旁坐下,受着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简直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菜,见那小姑娘给她斟酒:“秦姐姐,这是我们自己酿的高粱酒,你喝几杯,一晚上都是暖和的。”
自上回在定武侯府里出了事,秦舒便很忌讳在外面喝酒,抿抿唇,就要开口拒绝,却叫陆赜伸手从面前端了酒杯过去,笑:“你秦姐姐酒量不好,这杯酒我替她喝。”
陆赜倒是自觉,口里也称呼什么‘你秦姐姐’,只怕秦舒脸色越来越难看,以她的性子,虽然不会当场翻脸,等没人了自然没自己好果子吃。
陆赜一行人到得晚,吃过饭,不过略微说了一会儿话,便散开歇息去了。他看秦舒的脸色,知道她肯定要发作,虽然只喝了几杯酒,却做出脚步虚浮微醺的模样。
只是秦舒进了屋子,便自顾自洗漱去了,从桌上拿了一盒自己带的药膏摸在手上,并不跟陆赜说话。
陆赜心里知道这样先斩后奏,实在大大得罪了她,他坐在秦舒身边:“我自幼便被母亲教导,要刻苦用功,振兴门楣,十一二岁便指着仕女图对我说,将来要求娶仕宦之家的嫡女,那样的女子无论是见识手段,才能品行,才堪配为齐国公府的宗妇。”
秦舒哼一声,哪里肯听他说这些,转身就往火炕边走去,摸了摸被褥,果然十分暖和,脱了鞋子,拖过来一床棉被,指了指旁边的软榻:“你到哪儿去睡。”
陆赜追过来,咽气:“你能不能心平气和的听我说说话?”
秦舒把炕上的小桌子搬到一边,道:“陆大人,我们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你该不会以为对着你老师唤我几句‘内子’,我们就真的有什么关系了吧?”
她转头见陆赜沉默地坐在炕边,微微摇头:“在我的印象里,陆大人不是这么自欺欺人的人?”
陆赜本来没喝几杯酒,不知怎么却觉得此刻脑子晕乎乎的,他生出些无力来:“我幼承庭训,想的不过如寻常世家子弟一般,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周全家事,绵延子嗣。我幼时读书,读张敞画眉,还在心里讥讽,如此缠绵的小儿女态当真可笑。可是后来遇见你,才知世间有此乐事。”
秦舒看他这架势,今儿是非说明白了不可,端了杯茶,拥了被子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陆赜停下来,去瞧秦舒表情,见她垂眸盯着茶杯里的浮叶,顿了顿,见她没有开口的欲望,这才接着道:“你走了那几年,我时常做梦梦见你。可是在梦里,你看书下棋自得其乐,却从来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心里知道,你一直恨我,恨我强逼你,恨我毁了你一生。”
即便是我现在三媒六聘娶你为妻,你也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后面这一句,陆赜并没有说出来,只怕自取其辱。
秦舒靠在床头,叫热气一熏,困意便上来了,她打打哈欠,倒也是真心话:“我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恨你,我只是想离你远一点,过我自己的日子……”
陆赜这样的人自然只捡自己爱听的话听,只能听见前面半句,当下握住秦舒的手,忍不住问:“倘若我问你,你可愿意做齐国公府的宗妇……”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舒打断:“不用问了,我不愿意。我这样的身份,便是做妾,也是抬举我,哪里配做什么国公府的宗妇呢?”
这句话,是陆赜捏着她下巴,居高临下说的原话,一字不差。陆赜自然记得,自知理亏,辩驳不得半句:“那是从前,你那日自己也说了,不要再提从前了。”
秦舒困极了,躺下来,严严实实掖好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头:“我困了,你去那边软榻上睡。”
秦舒本就体弱,舟车劳顿,浑身酸软,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睡颜从来都是恬静慵懒的,额前有些小碎发,额头圆浑饱满,那五年他不知画了多少副这样的画像。
陆赜坐在炕边,不知瞧了多久,心里长叹一声,过去觉得她像刺猬,自己说一句她便也要伸出一根刺来刺一下才罢休。现在觉得她像一团棉花,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激不起她什么反应,都不能叫她放在心上。
陆赜抱了被子往那边软榻去,心道,倒宁愿她同以前一样,比现在不搭理自己要强多了。
秦舒一觉睡到天亮,也不知是饿醒的,还是叫外面公鸡打鸣声儿吵醒的,她坐起来,炕上的温度已经凉了一些,想必是灶里的柴火已经烧尽了。
她披了衣裳起来,倒了杯冷茶润润喉咙,这才发现炕上并不见陆赜的身影,往衣柜旁的软榻上一瞧,果然瞧见个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