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巨涛和瓜洲城现任知县都收了你们的贿赂,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吧?”
欧阳氏摇头,语重心长的样子:“早些年,旺良村的汉子娶不到媳妇,曾组织暴动,几乎要造反,是我出面与知县老爷商议,定下这两全的法子,由我来解决女人的问题,他只要装聋作哑,便可天下太平。”
意儿厌恶至极:“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欧阳氏似有委屈,叹道:“我的苦心终究没人明白,也罢,多说无益,你们有缘来到此地,也算旺良村的福气,等我找个好的买家,让你们有个好归宿,到时拿到钱,还能把村里的学堂建大些,这也是二位的功德了。”
田桑啐一口,意儿则面无表情:“我劝你趁早收手,敢动我,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敢威胁我们呢?”张贵掏出鞭子:“别以为认识几个字就能狗眼看人低,在旺良村,我娘就是王法,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他最恨被女人轻视,当下朝意儿狠狠挥鞭,连同宋敏和田桑也狠抽一遍,直到欧阳氏喊停:“够了,别耽误正事,药呢?”
张贵喘着气,收起马鞭,从怀里掏出一包蒙汗药,下在水里。
欧阳氏斜眼瞥着:“把田先生一并送走,她留在这儿终究是祸患。”
“诶。”张贵叫上身旁两个村民:“给她们灌下去!”
意儿三人手脚受缚,虽拼命挣扎,终究无用,挨了几个耳光,头晕目眩,两颊被掐住,灌下半碗迷药,等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们便神志不清,沉沉昏了过去。
张贵等人把她们扛出柴屋,放到板车上,用秸秆遮挡,骡子拉着,往隔壁村送。
第15章
“驾!驾!”
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碎村庄清晨的宁静,山间尘土飞扬,犹如一群猛兽奔腾而来。
坡上人家炊烟袅袅,早起的小娘子们正在做饭。
灶台前,筠姑握着火钳子,不由的发起呆来。一夜未眠,张贵带人走了,欧阳氏还在堂屋与保长和里长等人说话,筠姑三岁大的儿子还没醒。
干柴在火里烧得“啪嗒”作响,恍惚间她想起自己十五岁被卖到这里,起初每天都哭,后来就不敢了,张贵倒没动手打她,只是给她讲自己的过往,他与原配妻子早年成亲,但一直没有孩子,他想纳妾,但原配霸道,父亲又是里长,不好得罪。后来妻子偷男人,跟奸夫跑了,他这才正大光明的另娶小娘子。张贵说,其实他的原配根本没跑,还在村里,还在家里,所谓的奸夫也并不存在,大家被他骗得团团转,骂□□骂了好些年呢。
筠姑吓得夜夜失眠,之后渐渐的,也就习惯了。其他被卖来的女子亦是如此,时间长了总会屈服,起初觉得扭曲的,习惯以后便觉得正常。这个村子每家每户彼此熟悉,女人逃得出家门也逃不出二里地,乡亲们自会帮忙看管监视。
筠姑想到赵意儿和宋敏,这两个可怜人,嘴皮子再厉害也是无用,最终不过落得田桑一样的下场……
正在这时,忽然“砰”的一声,院门被人踹开,她急忙出来一看,只见林阿照带人闯入,乌泱泱十几个男子,来势汹汹,好大的阵仗。
欧阳氏闻声走到院子里:“你们做什么?!”
赵庭梧道:“给我搜。”
“是。”家丁们冲进屋内找人,柴房、厨房、堂屋、内室,各个地方都找过,但不见人影。
阿照眼睛发红,揪住欧阳氏的领子:“她们在哪儿?说!”
欧阳氏姿态镇定:“你们竟敢擅闯民宅,不要命了?”
赵庭梧望住她,目色沉静:“赵意儿若有好歹,我让你们全村陪葬。”
周升回道:“四爷,柴房好像关过人,地上有几只碎碗,还有半包粉末,应该是蒙汗药。”
阿照睁大双眼,霎时怒不可遏:“老妖婆!你给她们下药做什么?!快把人交出来!”
正当此时,田桑养的大黄狗在院门口“汪汪”直叫,阿照见了,像丢破布般丢开欧阳氏:“跟着它!”
黄狗带路,拔腿往后山跑。
张贵牵着骡子,张伏和张强走在板车两旁,时不时的撩开秸秆,色眯眯的打量三个昏迷的女人。
土坡两旁荒草丛生,天色微明,山间白雾浮游。
张强吞咽唾沫,实在忍不住:“贵哥,这两个小娘们长得跟仙女似的,白白这么送走多可惜呀,不如让咱们享受享受。”
张伏连忙附和:“是啊,我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方才看两眼,骨头都酥了,心里跟猫抓似的痒,可不得了。”
张贵回头瞥他们:“怎么,家里媳妇儿弄得不舒坦吗?”
“我家那婆娘长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强眯起三角眼:“这两个卖出去,只有那些个非富即贵的老爷享用得起,咱们乡下人顶多买个姿色平平的回家,哥,过了这村没这店了,我今日死在她们身上也值啊。”
张贵哈哈大笑,停下骡子:“要搞搞快点儿,趁药劲儿还没过。”
“诶,我的亲哥哥,大恩大德这辈子记下了!”张强张伏笑得合不拢嘴,赶忙挪开秸秆,把宋敏和意儿脚腕的绳子解了,一边咽口水,一边摸过去:“他娘的,这脸蛋嫩得滑手……”
音落,张强忽然惨叫起来,左腿被黄狗狠狠咬住,顿时皮开肉绽:“啊——”
紧接着阿照从天而降,朝张伏的脑袋直接下脚,刹那间鼻血飞溅,哀嚎连连。
张贵始料未及,眼看着浩浩荡荡一路人马逼近,为首的男子勒紧缰绳,下马来,面如寒霜,径直走向板车。
意儿经过一夜的狼狈,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因为挨打,嘴角与面颊留下淤青,还有鞭痕,此刻仍陷入昏迷,嘴唇发白,若非身体温热,她瞧着真像一具尸体。
想到这里,赵庭梧额角极重的跳了跳,他掏出匕首,将捆住她双手的麻绳割断,接着捞起那纤细的胳膊,拨开袖子一看,手腕磨破了皮,被绳子勒成青紫色。
赵庭梧胸膛起伏,忽然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变得冰凉,手指莫名抽搐,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叫嚣着,几乎要把皮肉撞破。
他目光转向一旁,握着匕首,逼近张伏。
“你干什么?”
张伏转身拔腿想跑,赵庭梧从后将他拽住,左手扣住他的下巴往上抬,彻底暴露颈脖,右手执凶器,锋利的刀尖猛地割出一条细线,红色血液从线里翻涌而出,溅到赵庭梧侧脸,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杀人啦!”
张贵与张强惊恐万状。
赵庭梧厌恶地推开还在喷血的张伏,从怀里掏出帕子,随手擦几下,然后扔到尸体旁。
此时欧阳氏与衙门的人几乎同时赶到。
村民们抄着锄头把他们团团围住,县衙皂隶和巡检司的弓兵又将村民包围,剑拔弩张。
张贵被赵府家丁按在地上,挣扎大喊:“娘,他们杀人啦!伏子死啦!”
欧阳氏望向血淋淋的尸首,忙朝知县刘炳昆拱手:“大人,你都看见了,这群贼人闯入村子,滥杀无辜……”
刘知县满头大汗,没理她,径直走向赵庭梧,面色僵硬地作了个深揖:“大人,下官来迟,不知村民犯了何事,得罪了您?”
赵庭梧一时不语,默然打量四周凶神恶煞的男丁们,缓缓点头:“想不到我瓜洲城地方富庶,几十里外的乡村却如此荒蛮,当地的乡约难道没有教化百姓,宣讲律法吗?”
欧阳氏心头乱跳,看向刘炳昆,小声问:“他是?”
刘炳昆恨不得立刻与她划清界限,咬牙厉斥:“大理寺卿,朝廷三品大员,尔等还不跪下!”
欧阳氏脸色青白,一时间想不明白怎会招惹这等人物。
“此人方才意图杀害本官,”赵庭梧抬起下巴瞥了眼地上的尸体,然后扫视众人:“不仅如此,旺良村竟敢扣押官员、殴打官员,条条大罪,刘知县,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刘炳昆只得转向欧阳氏:“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
“冤枉啊,草民听不懂大人所言何意,那张伏胆敢谋害大人,死有余辜,可要说小的们扣押官员、殴打官员,这是万万没有的,从何说起啊?!”
“知道车上的女子是谁吗?”周升指向意儿:“我赵家二小姐,庄宁县知县,朝廷命官,从她说起,如何?”
赵庭梧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面无表情道:“你们把她打成这样,还下药迷晕了,准备干什么?”
欧阳氏闻言张着嘴,仿佛遭遇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她,她是……”
“老妖婆!”阿照见意儿和宋敏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早已气得火冒三丈,此时一脚踢了过去:“你这佛口蛇心的毒妇!不仅虐待朝廷命官,还敢贩卖人口、囚禁妇女,等死吧你!”
欧阳氏倒在地上不敢言语,阿照转向刘炳昆,扬声冷笑:“知县大人,旺良村半数以上的妇女都是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你该清楚的很。”
刘炳昆瞪大眼,故作诧异:“竟有这等事?”说着命皂隶将欧阳氏等人押下:“主犯通通带回衙门审问!”
村民见状,纷纷挥动锄头,哄闹不止:“凭什么带走乡约!我们自己花钱买的女人,与你们何干?!”
赵庭梧冷道:“旺良村是要造反么?”
巡检司的长官听见,抬手号令:“弓箭手准备!”
坡上的士兵齐刷刷的取箭、扣绳、拉弓,对准底下叫嚣的男丁。
“岂有此理!”巡检使大怒:“如此目无王法,我看你们不要命了!”他自然不敢当真对村民射箭,但恐吓却很拿手,尤其对这些不通律法的白丁:“谋反叛乱当诛九族,凌迟处死!谁敢上前试试?!”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仍不肯放下手中器械。
赵庭梧顺势唱起白脸:“本官此行是为搭救赵知县,主犯乃欧阳氏母子,与你们无关。”说着向刘炳昆与巡检使道:“村民不识律法,皆系乡约之过,百姓抵抗官府,也是受她教唆,两位大人该好生安抚,莫要错怪了乡亲。”
听到这话,众人立即扔下锄头,喊起冤来:“小的们岂敢谋反,都是听了乡约的话,实在不知她犯下大罪,老爷明鉴啊!”
剩下的就好办了。
赵庭梧不愿多留,正想带意儿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张贵,见他腰间别着马鞭,知道是他动手打的,另一个张强兴许也有份儿。
“周升,”他面色阴沉,语气淡淡的,却与往常并无两样:“把那二人的手废了。”
“……是。”
这么说完,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心中难以言喻的愤怒随着张贵和张强的凄厉惨叫稍微缓解。
第16章
意儿清醒时,天暗了,她被那下三滥的蒙汗药足足迷晕了一整日,头皮痛得仿佛撕裂。
睁开眼,看见荧煌灯光笼罩着帐幔,昏昏幽幽,映着纱屉外摇曳的树影,不知是梦是真。屋子里隐约浮游着沉烟与龙脑的香气,夜深人静,花鸟已睡,身下的褥子干净柔软,越舒服,越衬得伤口发痛,浑身乏力。
“嘶。”她一动,眉尖紧蹙,骨头散架似的,想撑坐起身,胳膊也使不上劲儿。
“意儿?”赵庭梧歪在一把黄花梨的圈椅里,见她醒来,放下书册走到床前,弯着腰,拿灯照了照,低声又唤一遍:“意儿。”
她显然有些恍惚,猫一样的眼睛愣愣望着他,像是困惑,又像怀疑。
赵庭梧问:“怎么了,不认得我?”
“四叔?”嗓子也哑得厉害,意儿闭上眼,摇摇头,忧虑不已:“糟糕,我产生幻觉,被打傻了。”
赵庭梧失笑:“是啊,傻了可怎么办?”
意儿吃惊,再次看过去,直盯着他瞧,半晌才敢确认眼前的人:“四叔!”她喊着就要坐起来,可惜身上疼,到处都疼,于是龇牙咧嘴倒回枕头。
“别乱动。”赵庭梧皱眉:“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给你拿。”
“我不喝,”意儿忙抓住他的袖子,阻止他走:“都是外伤,没什么大碍。四叔你怎么跑来了?我不是在旺良村吗?敏姐呢?阿照呢?还有田桑,她有没有逃出来?现在什么时辰?我这是在哪儿?”
赵庭梧见她气色苍白,一张鹅蛋脸像宣纸般,染着触目惊心的颜色,嘴角结痂,暗红,颧骨一块青紫,下颚还有鞭痕。
而她正费力地拽着他,青丝落在枕边,像是浓墨晕开。
赵庭梧眼帘低垂,先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解脱出来,然后默然把灯搁在香几上,另寻了张凳子,放在床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才说道:“你在家里,在赵府内宅。”
啊?
意儿咋舌,抿着嘴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我怎么回来了?这是谁的屋子?”
赵庭梧愣了愣,神情有些许尴尬,但很快恢复镇定:“你的芷蘅院如今有别人住着,我带你回府时来不及多想,径直回我房间了。”
话音落下,他仍觉不妥,接着解释:“因为你昏迷不醒,又有外伤,我想快些找大夫给你医治。”
其实意儿性情疏阔,从来不拘小节,并不会多想什么,正如此刻她也毫不在意自己正躺在他的床上,只满心牵挂宋敏和阿照:“她们人呢?”
“在厢房。”赵庭梧将早上的事从头到尾细细的说与她听。
刘知县把欧阳氏等主犯押回衙门,当时意儿和宋敏昏着,毫无意识,赵庭梧将她们安置在马车里,那个田桑他原本不想搭理,但阿照坚持要把她带走,于是一并送回赵府,这会儿正在隔壁偏房躺着,不知醒没醒。
“家里人都来瞧过,你哥哥嫂嫂在这儿守了半日,掌灯后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