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2——僵尸嬷嬷
时间:2021-03-28 09:34:47

  宏煜笑说:“你是斯文正脉,我们是衣冠土枭,成了吧?装什么呀,瞧你那傻样。”
  正月之后,天气依旧清寒,琼莹学馆在东昌湖畔举行入泮礼,近百名师生,正衣冠,拜先师,冬日之下,学内风气却热火朝天。寒门出身的孩子,将笔墨纸砚与书籍视若珍宝,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实非官学里摇头晃脑的子弟能比。
  意儿虽为创建者,但并不敢造次,尤其明德先生讲究论资排辈,她在诸位老夫子面前跟另外几位教孩童识文断字的蒙学先生一样,都是晚辈。
  启学开馆前,众人曾有过许多争论,其中矛盾最大的便是琼莹学馆只收寒门女子入学这一项,明德先生认为,集如此人脉,教授国子监都绰绰有余,为了一群穷孩子,未免大材小用。
  “富家子弟中也多有佼佼者,何必将他们拒之门外?”
  意儿道:“学馆名额有限,高门大户的千金不愁没有好先生、好出路,而清贫之家的女儿唯有义学可以指望了。”
  鲁公又道:“自《新婚律》施行,男女之间敌意颇深,在这种时候创办只收女子的义学,是不是过于偏激了?”
  意儿笑道:“这就算偏激的话,以往数千年,唯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大家怎么习以为常呢?想要改变某些局面,是需要激烈的。诸位先生是长辈,学识渊博,胸中自有丘壑,我想,不会容不下一间女子义学吧?”
  明德先生握着手杖,指指她:“你所说的局面,可指男女地位之差异?”
  “正是。”
  “可据我观察,当下的风气,已经逐渐变成重女轻男了。尤其在京城,若有人说他想生个儿子,必遭唾骂,可若说想生个女儿,便成为美谈,十分讨喜。你怎么看?”
  意儿想了想:“晚辈觉得,这种情况恰恰证明女子处于弱势。他们不敢提想生男孩,因为重男轻女是事实,许多人深受其害,如今觉悟,终于起来反抗,所以他们心虚害怕。而重女轻男不会冒犯到任何人,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自古以来,没有人吃过重女轻男的苦头。”
  明德先生拧眉沉思,又瞧着她:“赵莹当年曾说过,女子在父权之下,是承受着双重的压制,比男子更加艰难。你果然是她的侄女,一脉相承。”话至于此,忽然发怒:“你姑妈不到四十便客死异乡,朝廷里那群落井下石的狗贼、恶贼,害我门生,可恨至极!”
  如此这般,讨论了半个月,终于达成一致。
  冬去春来,梨花开,梨花落,意儿在馆内讲学的日子如翻书似的过去,虽比不得在官场,但也不至于蹉跎。只是常常做梦,还梦见自己端坐于衙门大堂审案,或在签押房办公,醒来颇为失落。
  “我的虚荣心是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如今想来,这理想再无机会实现了。
  ——
  端午之后,立夏将近,院子里的荷花开了,香气清冽。近日朝中为赵莹平反的声音渐渐涌起,也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斯人已逝,时间长了,大约又记起她生前的好来,于是同内阁商议,下诏为赵莹平反,追赠太子少保,谥号端肃。
  半个月后,某日意儿从学馆回来,发现宏煜早早散衙,正在书房等她。
  “有事?”
  “嗯。”他点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微微带笑,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些复杂的意味。
  “怎么了?”
  “这是吏部起复旧员的邸报,你……”宏煜递来一个信封:“你看看?”
  起复旧员。
  听见这四个字,心跳也没了。她屏住呼吸,静默半晌,接过,打开看完,面无波澜,随手放回案上。
  “怎么不高兴?”宏煜问。
  “有什么可高兴的?”意儿没来由的突然发怒:“说革职便革职,说起复便起复,他们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奴吗?呸!谁稀罕?”
  宏煜想了想:“监察御史,品秩不高但权限广,赵莹大人从前也曾巡按地方,君上给你这个官职,颇寄期许。”
  意儿眯起双眼:“他高兴便期许,不高兴便革职抄家,反复无常,我才不上这个当!”
  说完气鼓鼓的走了。
  又过几日,卧房内的九弦衣架上多了一件文官品服,搭在那儿,十分显眼。
  宏煜道:“照着你的身量赶出来的,万一用得上呢?”
  意儿冷哼:“多管闲事。”
  梁玦私下偷偷问:“怎么搞的,她若赴任去了,你们两个又得分开。”
  宏煜道:“我就喜欢看她穿上官服得瑟的样子。”
  梁玦很是不解:“怎会有你这样的人?竟愿意亲手把自己喜欢的女子推出去?”
  宏煜默了会儿:“我想跟她长相厮守,但更希望她可以实现所有理想。”
  梁玦重重地叹气:“内宅关不住赵二小姐,一间义学也留不住她,她爱做官,这个我看得出来。”
  意儿爱乌纱帽,爱宦海逐名,爱平冤断狱,她自幼读圣贤书便知所为何事,因此也立下志向,不求配享太庙,只要周史列传留下她的事迹,此生足矣。
  姑妈去世后,她一度对朝廷灰心,甚至厌弃,可是当宏煜拿出那份邸报时,心里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她不知该不该将其熄灭。
  ——
  田桑从河南永城前来投奔意儿,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歇。
  “听闻大人复职,即将前往河南上任。”
  “我尚未考虑清楚,未必会去。”
  田桑道:“大人若巡按河南,请一定要去我的老家归德府看看。”
  意儿见她如此郑重,便问:“有什么事吗?”
  田桑紧紧拧眉:“我在永城县的义学教书,两个月前,有女学生偷偷告诉我,一个姓李的老爷通过威逼利诱,强/□□女,多达数十人。那些女孩分布在各个义塾,我私下调查,发现那位老爷竟是知县李心工!”
  “知县?”
  “没错,我向知府衙门告状,但他们官官相护,将我羁押了半个月。几日前释放,我便赶紧离开当地。”田桑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叠信纸:“这些都是受害者亲笔所写,还好当初留了一手,没有呈上去。”
  意儿一张一张细看,冷冷说道:“找死。”
  “还请大人尽早上任,料理这泯灭人性的禽兽!”
  意儿见田桑神情激动,眼睛都红了,忙安抚她:“你别着急,归德府离东昌不远,两日便到。你肯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我会负责到底的。”
  田桑忽然摇头:“这世上的官,我只信你一个,天下多数衙门都烂透了。”
  意儿见她言语绝望,难免心惊:“莫要如此废然沮丧,人有好坏,官也一样,可别失去信心。”
  “你虽这么说,可我遇到的全是败类。”
  意儿笑起来:“瓜洲城的巡检使,当初随我四叔一同到旺良村救我们,也算尽责;东昌府这位宏大人,名声虽不好听,但为政却极有能耐,不是个败类;还有内阁两位新秀,与我同科的进士,一手促成《新婚律》,他们自然也不是败类。你看,好官还是有的嘛。”
  田桑想了想:“嗯,你四叔赵大人也很好,旺良村一案,多亏他帮忙。”
  意儿咧咧嘴,含糊应下。
  四叔嘛,时好时坏,时清时浊,令人费解。
  当日,她把田桑安顿在琼莹学舍,留其任教,之后回到衙门内宅,将几页证词谨慎收好。
  午后,烈日高悬,意儿立在九弦衣架前,定定地站了良久。
  心如潮涌,血液沸腾。
  她宽衣解带,换上品服。
  乌纱帽戴着也正好合适。
  宏煜从外头进来,双眼一亮,笑看着她:“哟,赵大人好威风。”
  意儿抿嘴莞尔:“多谢你费心,我穿着很舒服。”
  他走近,揽着她往外走:“你看看谁来了。”
  意儿打起帘子,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敏姐!阿照!”她惊喜万分,高兴得叫起来。
  宋敏和阿照亦是笑盈盈的,先规规矩矩朝她拱手行礼。
  “恭喜大人重返仕途,我们两个也终于有事干了。”
  “讨厌死了!”意儿跑过去抱住她们:“也不提前告诉我!”
  “宏大人写信,说你复职,我们可不赶紧来报到么。”
  梁玦见她们难舍难分,忍不住插一手:“诶,诶,赵大人,你莫要把宋先生的衣裳扯坏了,她们刚到,先歇歇,吃点儿东西……”
  晚饭自然热闹,阿照喝多了,一个劲的数落她兄嫂,宋敏聊她这大半年的游历,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故人,梁玦听得津津有味。
  此情此景,宏煜发现意儿竟然滴酒未沾,留了几分心思,觉得奇怪。
  “对了,姐,”阿照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吧。”
  阿照打了个酒嗝:“为何等到后天?明天不行吗?”
  意儿面露难色,迟疑道:“明天……还有点事。”
  夜深了,宏煜搂着她回房。
  “你有没有看见梁玦,眼珠子都快长在宋先生身上了。”
  意儿却问:“你喝醉了吗?”
  “没有。”
  “那就坐下吧,我有话说。”
  宏煜瞅瞅她,顺势歪在软塌里。
  意儿也落座,低头犹豫片刻,接着迎向他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开口告诉他:“我,那个,最近食欲不佳,月信也推迟许久,下午让敏姐把了把脉……”
  闻言,宏煜有些愣怔,视线打量着她:“你有孕了?”
  意儿点头:“嗯。”
  “多大了?”
  “一个多月。”
  他笑起来:“谁的啊?”
  意儿瞬间脸颊涨红,抄起手边的软枕就要砸过去。
  “诶,别呀。”他忙将她按住,控制双手,再把人搂入怀中:“不是怀着孩子吗,当心伤着。”
  “你去死!”
  “我死了它就变成遗腹子了。”
  “呸,遗腹子也好过有个混账爹。”
  宏煜不知该气该笑,此刻颇为无奈:“偏偏这个这时候有了,你真是,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意儿瞥过去:“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就怀孕吗。”
  宏煜道:“监察御史,管的事情太多了,每天多少案子……”
  意儿轻哼:“那刑部郎中,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还去牢房审犯人呢,一直审到临盆前一日,人家不好好的吗。”
  宏煜气得说不出话。
  意儿扯扯他的衣裳:“这个孩子,你要不要啊?”
  “当然要。”他说:“明日先把龙凤官帖领了,仓促之下,三书六礼怎么准备得及?”
  “日后再补就是。”
  “岂有此理。”他越想越不对劲:“我宏煜大婚怎能如此随意?爹娘知道了必定动怒。娶你过门,自然要风风光光,闹个三天三夜才行。”
  意儿笑道:“六礼仪程,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交给家里去办,亲迎嘛,只能看朝廷什么时候准假,咱们回瓜洲城,或者就近在这边办。”
  宏煜思忖着,忽然又高兴起来,顺手拿玉佩坠的穗子撩她下巴:“你等着瞧吧,我的聘礼会摆上数里,浩浩荡荡的,绕过全城,送到你们赵家去。”
  意儿扬眉:“我的嫁妆也不会比你的少,你也等着瞧吧。”
  宏煜摸着她的手,言语温柔:“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不知怎的,心中动情,意儿眼圈儿泛红:“真讨厌。”
  “哭什么呀。”他又道:“对了,都说怀孕之初不宜剧烈房事,前日,嗯,它没事吧?”
  意儿破涕为笑:“闭嘴,我好着呢。”
  宏煜道:“也对,你我的孩子,总不是孬种,你怀着它,坐堂,审案,验尸,往后多的是颠簸,它该受得住。”
  意儿道:“孩子生下来,可就丢给你了,我是没空带的,若他日调回京城,一家三口团聚便好,若不能,等孩子大些,在你那儿住半年,我这边住半年,也叫他多见见世面。”
  宏煜听见窗外嬉嬉闹闹,阿照和童旺吃多了酒又在拌嘴,宋敏和梁玦也不知谈论着什么。这种热闹的日子,他总盼着能长久些,可后日他的新婚妻子又要走了。
  “还有件事,”意儿也望着窗户:“敏姐与梁玦无缘,她对他,早已心如止水,你好歹劝劝梁玦,莫再枉费心思,蹉跎年华了。”
  宏煜叹道:“无情不似多情苦啊,好在我们终究有个结果,只是……”
  意儿接过他的话:“来日方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宏煜看着她,按下心中愁绪,慢慢说道:“是,来日方长。”
  此时月上中天,荷香隐约,屋内烛火渐渐幽暗,所谓两情缱绻,临别在即,更多几分清愁。意儿心想,她是朝廷的官员,腹中孩子的母亲,明日之后,又添了一重身份,宏煜的妻子。世上总有这么多难以两全之事,但愿他日的月亮如今夜般皎洁,即便相隔千里,共浴月光,心在一起,也就是永不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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