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沈铎换防回来见朕,朕见他愈发进益了。”大家分了宾主落座后,赵峋笑道:“若不是朕的旨意,他还要跟着瑞王在边关多打几场,不肯回来。”
沈铎是贵太妃的侄子,先前去了边关历练两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我记得,他小时候最是贪玩的孩子,大哥可没少用鞭子追着他打。”贵太妃露出回忆的神色,也笑道:“如今他能为国所用,也算无愧于家中教导,您的厚望。”
阿妧安静的一旁听着,并没有插话。
她还记得沈铎,当初他最能调皮捣蛋,自己的都被他捉弄哭过。
后来,沈铎在丽贵妃的敲打下,特意拿了一包糖果来给她道歉。
当然最过分出格的是有一次他把九皇子抱到树上去,带他去看毛毛虫。看着九皇子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脏兮兮的,还磨破了手掌,她们这些陪着九皇子玩的宫女内侍都吓哭了。
幸而这位沈三少爷敢作敢当,他主动抱着九皇子去找丽贵妃认错,丽贵妃倒没骂他,却罚他抄了一百遍当日学的文章。
沈三少爷愁眉苦脸的模样,只是被罚抄书,倒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阿妧唇角微翘,这些对她来说,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皇上对贵太妃的态度恭敬发自真心,比之与冯太后面前装出来的母慈子孝,要舒服的多。
“听说您的病大好了,沈铎说想来看看您。”赵峋说明了来意,他温声道:“朕准了,说是让永宁侯府的女眷,也一并进宫。”
按照惯例,太妃们幽居寿康宫,除了年节时不能见家人。
皇上此举破例,足以证明对贵太妃的尊敬,对永宁侯府的重视。
“多谢皇上好意。”贵太妃面露感激之色,轻声道:“只是让女眷进宫已经破例,铎哥儿便罢了。”
贵太妃在还是先帝宠妃时,便从无恃宠生娇的举动,反而更加约束自己和家人。
“沈铎那个散漫的性子,还得您来管一管。”赵峋的语气中透着亲切,仿佛说起自家兄弟一般。“听说侯爷和夫人都急了,他的亲事还没定下来。”
皇上的态度越好,贵太妃便越是摸不着头脑。
“如此,便多谢皇上恩典。”贵太妃谨慎的道谢。
阿妧脑海中飞快的转着,她同样想不通皇上的用意。
“光顾着说话,皇上、熙昭仪请喝茶。”贵太妃招呼道:“再取些蜜饯点心来。”
很快柳嬷嬷便带着宫人端上了两碟子点心,两碟子蜜饯。
赵峋见了,唇畔露出一丝笑意。
“这些都是小厨房新做的。”贵太妃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温声道:“我见了熙昭仪,想起了福安长公主,她出嫁时也是这般年纪,平日里最喜欢我这里的点心。”
福安长公主生母早逝,曾在贵太妃这里养过些日子,后出宫嫁人,跟着驸马去了任上。
虽是驸马身份不够显贵,确实个踏实、有能力的人,贵太妃为她选夫君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到阿妧平日里正也爱吃这些。”赵峋侧眸看着阿妧,唇边的笑意始终没散去。
果然皇上不会白带她来,显然也要将她加入话题中。
“让贵太妃见笑了。”阿妧莹润如玉的芙蓉面上透着些许绯色,她从进门后就维持着温婉沉稳的形象,却被赵峋给一语道破。“妾身确实偏爱这些。”
贵太妃神色温柔的道:“快尝尝,若喜欢走的时候带上些。”
阿妧拿起一块酸枣糕,尝了一口,还跟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发自真心的道:“真好吃。”
“去给熙昭仪包些带回去。”贵太妃似乎很高兴,立刻张罗着让人去办。
阿妧有些难为情,又不好拒绝,求助似的望向赵峋。
“你做的桂花蜜朕喝着还不错,回头你给贵太妃送些来,也不白吃贵太妃的东西。”赵峋放下茶盏,给她出主意。
他话音才落,贵太妃和阿妧都有些惊讶。
皇上难道是希望阿妧来紫竹轩走动?
贵太妃有意试探,便道:“皇上都夸好,我更好奇熙昭仪的手艺了。”
“既是如此,朕让阿妧多来您这儿走动。”赵峋顺势道。
阿妧愣了下,看到皇上给自己使眼色,忙起身笑道:“妾身是个实心眼儿的,既是贵太妃不嫌妾身烦,妾身可就常来了。”
“那当然好,我瞧着熙昭仪就觉得亲切。”贵太妃自是不会拒绝,平日她想见阿妧一次,都要安排上很久。
三人客气寒暄了一番,眼看快到午膳的时候,赵峋就带着阿妧告辞离开了。
贵太妃让柳嬷嬷送两人到了紫竹轩前,听说阿妧和赵峋一同上了銮舆,眼中更是闪过一抹惊讶。
皇上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意?
***
不单是贵太妃有这样的疑问,阿妧也同样不解。
她忍着没问,到了福宁殿后,只眼巴巴的望着赵峋。
“想问朕为何带你去见贵太妃?”赵峋挑了挑眉,他一早就看出了阿妧的好奇。
阿妧露出好奇宝宝的神色,一面殷勤的伺候他更衣,一面等他解释。
“贵太妃出身永宁侯府沈家,沈家小辈中也不乏出息的男丁,且贵太妃本人在前朝后宫都有极高的声望。”赵峋享受着阿妧贴心的服侍,语调平缓的道:“多跟她接触,对你有好处。”
阿妧细细琢磨着赵峋的话。
她本是永寿宫冯太后的人,皇上却有意让她跟贵太妃接触——谁都知道冯太后和皇上面上是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实则是面和心不和,甚至早有分歧。
冯太后不肯安分,仍想着玩弄权势,可赵峋也不是能任她摆布的。
两人暂且还没撕破脸罢了。
“皇上是在为妾身铺路?”阿妧福至心灵的脱口而出。
赵峋微讶,他以为还要自己再点拨两句,阿妧才能想通其中的关窍。
“还算没辜负朕的苦心。”赵峋捏了捏她的掌心,深邃如幽潭的眸子中,清晰的倒映出她的身影。“阿妧,你的出身比别人差些,等时机恰当,朕会给你安排个更好些的身份。”
永宁侯府便是个极好的选择,若认了干亲,便没人再能诟病阿妧。
再往后一旦他跟冯太后撕破脸,也不至于让阿妧处于难堪的境地。
阿妧抬头望着他,心中又酸又涩。
“怎么,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赵峋尾音挑了挑,有意调侃。
从最初阿妧忍着毒发之痛都不肯透露他身边的分毫消息,后来又卷入后宫的争斗中险些丧命,虽是处理了那些伤害过阿妧的人,也晋了阿妧的位份,可他还觉得不够。
“皇上待妾身这样好,妾身不知能如何回报您。”阿妧红着眼睛,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赵峋怜惜的抬起她的脸,目光也渐渐温柔。
“阿妧,你一味的对朕付出,从不索取什么,朕自然要替你考量。”他修长的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亲昵道:“你好好的陪在朕的身边,便是回报了。”
阿妧有孕的那段时日,他常去琢玉宫陪她,别人都觉得他是重视皇嗣。
没人知道,在他少年时期待以后的家,应该就是那样的。
阿妧会是个很好的母妃,他们会有两三个活泼可爱的皇子和公主,他会好好庇护她们母子,不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
“皇上……”阿妧泪光盈盈的望着他,心口微热。
很早之前,皇上就待她很是宠爱,赏赐了无数的珍宝,亦是时常临幸凝汐阁。可这样的宠爱轻飘飘的,如同天上的流云,风一吹就要散的。
皇上竟真的在考虑她的未来。
阿妧虽是早就告诫自己不能动心,时常谨记清醒克制。帝王或是多情或是无情,却难有真心。
可在此刻,她胸口跃动着一团小小的火苗。
皇上在利用之余,是不是对她也有了些许真心。
两人在福宁殿用过了午膳,阿妧本想告退回琢玉宫,赵峋却没让她走。
“朕陪着你午歇。”赵峋屏退了服侍的人,牵着阿妧去了寝殿。
还从未有宫妃能在皇上的福宁殿内留宿,先前她午时留在福宁殿,也只是在外面的塌上休息。
“皇上,妾身来不合规矩?”临近内殿,阿妧的步伐有些迟疑,她站住小声的问道。
赵峋淡淡一笑,将她抱了起来。“在朕的寝殿,规矩自然是朕定的。”
阿妧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她还是第一次到帝王的寝殿来,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赵峋抱上了床。
见赵峋解开了外袍,阿妧紧张的吞了吞口水,不会这□□的,皇上想做些什么罢?
“紧张什么?”赵峋好笑的看着她,故意曲解阿妧的意思:“还是说,阿妧在期待朕做些什么?”
阿妧回过神来,粉白的芙蓉面蹭的一下子红了。
“皇上,您欺负妾身!”阿妧杏眸圆睁,娇娇媚媚的望过来,倒勾起了赵峋的几分欲念。
不过眼下确实不合时宜。
“好了,你也把外衣脱了罢。”赵峋敛去眸中暗色,声音中的沙哑到底还是泄露了两分。“就当在琢玉宫一样。”
阿妧乖乖点头,等两人都安置好,阿妧一时也没了困意。
“怎么不睡?”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赵峋的掌心灼热得吓人,他的手掌握住她的细腰,阿妧想挣脱都有些难。
被他这样禁锢着,她哪里能睡得着。
“妾身觉得新鲜,睡不着。”阿妧翻了个身,落落大方的面对赵峋。
赵峋单手撑在身侧,眼底始终有浅浅的笑意。
大概这一刻是两人前所未有的亲近和放松的状态,阿妧告诉自己,她想要试一试。
“皇上,多奇妙呀,您竟然喜欢妾身。”阿妧撑着身子,眸子清亮极了,纯净清澈。“妾身从未奢望过今日。”
看她傻乎乎的模样,赵峋捏了捏她的耳垂,浅笑道:“哦,熙昭仪是从少女怀春的时候,就一直在爱慕朕么了?”
皇上倒是这般自信!
阿妧暗暗腹诽。
“那倒没有,妾身才没有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摇了摇头,面上透着一丝追忆之色。“妾身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只等着到年龄了放出宫。”
“素月姐姐那样的好前程,大家都羡慕极了。”
赵峋花了片刻回忆素月是谁,终于想起她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
“如何好?”他随口道。
阿妧一脸神往的道:“素月姐姐可是嫁了近卫营的校尉呢!”
“难道熙昭仪曾经也想嫁个校尉?”赵峋的手缓缓向下,修长的手指搭在她腰间的软肉上,语气似是漫不经心。
阿妧仿佛没有察觉,像是陷入了回忆中。“妾身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望,能出宫嫁个寻常男子,只要他肯上进,一心一意的对妾身,妾身就知足了。”
虽然看起来只是随口一说,可她心中却忐忑极了,手掌也紧张的渗出汗来。
她在等赵峋的回答。
赵峋闻言神色微变,只挑了挑眉,笑道:“倒是朕打乱了熙昭仪的人生大计了。”
阿妧有些失望,可她仍想再努力一次。
“妾身说了,皇上没说可不公平。”阿妧拉着他的手指,撒娇道:“您那时是怎么想的?”
赵峋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把玩,挑眉浅笑:“朕没什么可说的,如今日子,便是朕想要的。”
“是妾身糊涂了,您已坐拥天下,如今国富民安,四海升平。”阿妧面上没透出分毫不妥来,笑眯眯的恭维道。
其实她早知道。
皇上富有天下,怎么可能把真心给一人?能分得他一二分照拂,已是万幸。
就算皇上哄着她说了一句,就能当真吗?
在她入后宫时,郑贵妃如何受宠,如今还不是惹得皇上厌弃。她只是足够乖巧懂事,让皇上觉得舒服,肯怜惜她。
大抵她出现的时机合适,皇上才选择了她。
给了她更好的身份,皇长子的出身也不至于被诟病。
阿妧忽然清醒过来,才觉得自己刚刚幼稚的试探有多么可笑。
许是今日被灌了迷魂汤,不知怎么那一瞬间,她脑子一热妄想谈真心。
皇上待她好了些,与别人不同些,她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原本她到皇上身边,就只是个意外罢了。
幸而,她并非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阿妧感觉心口的那团火热一寸寸冷了下去,唇角却已经高高翘起。
她依偎在赵峋身边,柔软的身子贴着他结实精壮的胸膛,乖巧得像只猫咪:“妾身得知您的心意,终于也能安心了。”
“皇上,谢谢您。”
阿妧心如止水,她扬起巴掌大的小脸儿,杏眸中的笑意愈发灿烂了些。
***
怡景宫。
贤妃的病始终都没痊愈,张皇后和温昭媛一起过来探望。
她们来时,贤妃正坐在榻上,眼睛盯着前方的一角,目光空茫茫的没有着落。
“娘娘,皇后娘娘和温昭媛来了。”她身边的大宫女紫英走近她耳畔,提醒道:“娘娘,您该起身了。”
张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温昭媛忙走上前,扶着贤妃的手,低声道:“贤妃姐姐,快来给皇后娘娘见礼。”
这时贤妃才慢慢的转过头来,过了片刻才起身,露出一丝笑容。“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贤妃,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张皇后看着贤妃,拧着眉道:“九皇子是意外落水,咱们过去时他已经死了。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你害死了他!”
贤妃闻言,打了个激灵,心头悚然。“他,他死的冤屈,一定是他的鬼魂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