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宁公主一面说, 一面便眯着眼笑得极为惬意。野菜山珍这些, 她亲手捡过许多年, 贺芝出生时却没经历过这些, 也不知识不识得哪样是杂草, 哪样是可以入口果腹的野菜,更遑论还要捡出其中滋味上佳的来, 她提这个赌约, 自是早就相中了贺芝库房里的一把劲弩。
林斓挑了挑眉, 微微一笑不曾开口,贺芝在后头已经大声应下, 还嚷着让潘又安与林斓遵循本心,莫要徇私舞弊。
潘又安瞥了他们一眼便淡淡转开脸,一声都懒得应, 林斓倒是迎着贺芝期待的目光笑着点了点头。
可惜贺芝与佑宁公主战意熊熊摩拳擦掌了半天,他们才到桃林之前落了轿,就听得近处有孩童呜咽之声,还有几人争执不休。
佑宁公主忍不住蹙了眉,因孩童哭声嘶哑惊惧立时就要过去询问,林斓却听出了故人之音,心中生出几分迟疑,脚下一慢,便落在了后面,贺芝本也要上前查探,见林斓面色不对急忙折了回来,陪在她身旁轻声问起缘由。
林斓摇了摇头,牵着贺芝的手跟在了佑宁公主身后。林中之人说话声音颇高,她听了只言片语,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没亲眼见到之前,她也不愿再提那些前尘旧事。
佑宁公主经年带兵演练,走路时极少发出声音,林斓与贺芝又特意放轻了脚步,再加上林间树木茂密,三人从后方悄然近前时,林中数人尚未发现端倪,依旧争执不休。林斓细细打量片刻,便认出了其中牵着一个瘦弱幼童的女子便是庆国公府大姑娘,杨静姝。
林斓瞳孔一缩,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那幼童的长相,再一估算他的年纪,心里已是有些后悔过来看这一眼。
不等她回身离开,杨静姝已对着另一女子愤然开口:“稚子何辜,阿爹与夫人既已允了这孩子出家为僧,你们又何必非要了他性命?”
“便是他没了,大哥那些事也早就传了个遍,任是谁一打听都能知道,杨家的家风名声已不可改,又何必为难一个懵懂孩童?若是为了家业,莫说他乃奸生子,世若不容,原就上不得族谱,就是他侥幸得人几分好颜色,他也已经在寺中挂了名,明日之后四大皆空,再算不得俗世中人,又能值得什么?”
杨静姝说话之间,林斓也看清了她对面之人,却是杨静姝的胞妹叫杨可贞的领着两个衣衫不算鲜亮的妇人,观其容貌应是萧氏族人。
杨可贞冷笑一声,涂着丹蔻的指甲差点戳到杨静姝牵着的孩子眼睛里,惊得那孩子猛地退了一步,哭声都顿了片刻,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杨静姝似是面露不忍,杨可贞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大哥都让阿爹打发去乡下思过了,这败坏门风的东西摆出这副样子是给谁看?果真根儿上就坏了,跟他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模一样,送这么个东西来也不怕玷污了佛门净地,我劝你还是快些把他与我,我好送他回族里去。”
庆国公府因为这个孩子的生母跑去林斓面前求一个名分与林家反目成仇,杨家的族老会如何处置这个孩子一想便知,不然杨静姝也不会说什么没了之类的话。
见杨静姝不语,杨可贞干脆又上前一步,一边示意身边的两个妇人把孩子带过来,一边又对着杨静姝撇了撇嘴:“大姐姐你也当心着些,好歹你也是我阿娘教出来的名门淑女,巴巴跑出来安顿一个奸生子也不怕招来闲言碎语。大哥已是坑苦了二哥他们,莫不是你眼瞅着自己亲事无着,也想害了我们几个吧?”
这话委实诛心,杨静姝匆忙把孩子护在自己身后便对杨可贞怒目而视,厉声驳斥:“可贞你不必如此阴阳怪气。他父母虽做了孽,他却无甚错处。不过是将将五岁的稚童,长伴佛旁已够偿清他此生罪孽,我送他来,也不过是顾念一丝骨肉天性,你又何必牵连这许多。”
“你既怕我牵连了你与可婧她们,我若是当真无人求取,也必寻一庵堂削去这三千烦恼丝,绝不连累你等,你可满意?”
杨静姝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显然叫杨可贞气得不轻,佑宁公主听了半晌壁角终于想起了眼前几人是谁,也记起了京中最近的传言。因着还算欣赏杨静姝方才那番话,她摸了摸鼻子便拨开树木枝丫走了过去。
佑宁公主不再刻意隐藏走路声响,鹿皮靴踩在枯叶碎枝上咯吱作响,杨静姝等人虽互相争锋相对,蓦然听到异响反应却十分一致,皆是悚然一惊,慌忙戒备之间看清了佑宁公主的长相又相继松了口气,仪态万千的上前行礼。
杨静姝倒还镇定,杨可贞三人来此的目的却不太好宣之于口,她们也不知方才的话叫佑宁公主听去了多少,面上不免就带出了几分慌张。
佑宁公主长到这么大最厌恶的就是高门大族之间这种口中道貌岸然手上沾着鲜血的做派,也顾不上去管贺芝与林斓两个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只冷着脸对杨静姝扬了扬下巴。
“我方才听着你要送这孩子去佛前剃度?能在般若寺得有德高僧教养,侍奉佛祖,倒也是这孩子的造化。既然已定了前程,你又在这里跟人歪缠什么,还不快送了他去。”
仅五岁的幼童出家为僧当然不是什么好去处,可这孩子既有那样的爹娘,坑害的还是她极为喜爱的弟媳林斓,佑宁公主对他的怜悯之心也就是保住他的性命。
庆国公杨家出身乡野,封爵之后老家的那群所谓族老架势倒是足得很,嚷着也要立起规矩、教养子孙。结果规矩立来立去,听说把族中妇孺折腾了个遍,又是上家法又是沉塘,还拘了几个青年寡妇说是要守一辈子,对于奸生子更是从不手软。
佑宁公主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杨静姝却面露喜色,匆匆福身一礼就牵着孩子转身快步下山,只留杨可贞几人垂着头受佑宁公主上下打量。
第71章 异变 箭矢破空
杨可贞是萧氏女嫁庆国公杨泊远后养下的长女, 两个儿子的教养由杨泊远拍了板,萧夫人便额外在这个女儿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
她当初也曾想按着萧家的规矩将杨可贞养成一个贤淑端雅的世家贵女,可惜杨泊远正值意气风发之时, 对萧家那一套根本就是嗤之以鼻, 萧夫人小心翼翼提了几回,都叫杨泊远用两位公主的教养挡了回去。
有了父亲撑腰,杨可贞的性子自幼便有些刁蛮,加上后来懵懂之间听说了自己母亲嫁到庆国公府前后的往事,晓得自己母亲是萧氏为保全家族富贵献给父亲的美人计,她那颗一向自矜自傲,觉着自己外祖乃著姓世家、鄙弃杨鹤鸣杨静姝乃乡野无知粗妇所出的心立时便有些受不住, 整个人行事都偏激了不少。
在杨泊远着意弹压原配所出长子长女的那些年,杨可贞可谓处处与杨静姝针锋相对,哪怕是吃穿用度的微末小节都要压杨静姝一头才能平心顺气, 后来林相罗夫人出面回护杨静姝兄妹, 杨可贞不知闹了多少回, 也直到那时, 杨泊远才惊觉这个女儿养得着实有些不大好。
杨泊远会休弃患难与共为他养儿育女的发妻, 内心深处自然是深羡世家赫赫扬扬数百年的气派,也十分喜爱后娶的萧夫人那副优雅贤淑的做派。他在女儿的教养上数次落萧夫人的脸面, 不过是自卑中另生出一番自负, 觉着萧氏不过是卖女以求他高抬贵手的手下败将, 不配在他杨家门中指手画脚。
等到杨可贞真正养成了一副傲慢又尖酸的模样,行事横冲直撞, 既无修养又无手腕心计,杨泊远再呵斥萧夫人,让她对杨可贞严加管教, 却也迟了。
如今杨可贞也到了该说亲事的年纪,可萧家的表兄弟都入不得她的眼,别家的夫人又嫌弃她粗鄙无礼,两头不到岸,这才借着杨鹤鸣膝下奸生子一事,又梗着脖子同杨静姝吵闹。
可惜以杨可贞的胆色,也就是在杨静姝面前还能蛮横几分,真见了佑宁公主这样一言不合能当着显德帝面扬鞭抽人的狠角色,那是半个字都不敢说。
至于萧家的那两个女眷,原嫁得就是不得宠的庶脉,整日特意凑到萧夫人与杨可贞母女面前,不过是供她们出气驱使以谋点小利,又哪里敢冒犯佑宁公主,腰弯得比杨可贞都低些。
佑宁公主腰间还别着一节软鞭,她忍了又忍,反复默念这些细皮嫩肉的女眷都打不得,许久才翻着白眼嗤笑一声:“听说庆国公家有贤妻,子女皆有名门之风,我今儿可是开了眼,这世家闺秀还有人亲自上山抢人的?若是庆国公家仆婢不够差遣,我倒是可以让管事帮着你们找几个牙婆,举手之劳,谁让我这人最爱与人为善。”
若说自见着佑宁公主起杨可贞便已神色惶惶,听到这一番话后她更是面白如纸,额角隐有汗迹。
高门贵女大多自持身份,如杨可贞之母萧夫人更是讲究个规矩尊卑,从不曾屈尊同卑贱之人说一个字,有什么事情要办只管吩咐左右亲信仆从。像她这样自己过来同杨静姝争吵且见恶于佑宁公主的行径,只要一传回庆国公府,等待她的必然是家法惩治。
杨可贞向来厌恶杨静姝装模作样,嫌弃她母亲萧夫人迂腐麻烦,总觉得凡事自己动手才痛快,这一会儿却是真心实感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
她今日要是听了奶嬷嬷的劝随便派两个壮实的婆子来,这会儿早就把杨静姝推到一边抢了人走了,又岂会叫佑宁公主当场堵着。
佑宁公主自然瞧出了杨可贞的畏惧惊恐,和那一点微妙的悔恨,心中不屑其为人之余,却也失了再同她说话的兴致。
自换了男装披挂上阵杀敌起,佑宁公主刀下斩得是悍兵强将,并肩作战的是兄弟同袍,心中惦记的是江山万民,哪怕天下安定后自愿困于府邸之内与驸马闲散度日,也从不屑于理会这些后宅心思。
对于这样眼皮子浅得只能看见四方天地,又蠢又毒却同自己没什么仇怨的女子,佑宁公主既没有废话连篇的习惯,也懒得自己动手,实在是觉得她们都配不上自己一顿拳脚。
撇了撇嘴,佑宁公主又上下打量了杨可贞一眼,抬脚转身便走——因着林斓与贺芝两个迟迟不现身,她猜着他二人该是不想同杨家姊妹见面,干脆背向而行,从另一侧绕了远路回到桃林入口处。
她绕的路远,贺芝林斓则走的小心,三人倒是前后脚差不多回到了原处。
才见识了庆国公府的不堪,佑宁公主正要找驸马潘又安说一说话,才发觉潘又安这会儿已经飘然入林而去,据说是要寻一落英缤纷之处自斟小酌一番,稍后便回,还特特留了话让府卫转告佑宁公主莫要急忙前去扰了清净。
佑宁公主一噎,悻悻应了声“知道了”,正想同贺芝道几句苦水,一扭头就看见贺芝正殷勤备至地扶林斓去他刚铺好的锦褥上坐下,之后又弯腰细心帮林斓捡摘裙边鞋面等处粘上的杂草枯叶。
几个铁塔似的府卫就在一旁站着,不远处还有佑宁公主这个长姊,林斓白皙的面颊上不禁飞起淡淡红霞。不过她虽羞得眼眸低垂不敢同人直视,却也没有撵目光绵绵的贺芝离开。
佑宁公主自认脸皮厚度举世罕见,这会儿也不由对贺芝肃然起敬,深恨自己不曾想到过这一招,白白少了许多夫妻闺房之乐。
偏偏这会儿那二人你侬我侬,她的安郎倒自己快活去了,独留她在这儿看着别人眼馋,真是满腹心酸无处诉。
佑宁公主咂咂嘴,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叶,只觉得嘴巴里灌了两缸陈年老醋,晕得她眼前发晕,不由就转身想要循着脚步去桃林中装作不经意间偶遇潘又安一回,得了贺芝百忙之中的一个白眼。
虽说贺芝与潘又安这位大姐夫也说不上熟悉,却也瞧出那是位极有主意的人。他都留了话想自己独处片刻,大姐还片刻都等不得就撵过去,哪里能得着好。
念着今日相帮之情,贺芝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林斓的一只手,侧身咳嗽了一声就要开口劝上一句。不想他还未开口,林中突然有鸟群惊飞而起,隐隐还有箭矢破空之声。
众人脸色同时一变,佑宁公主几乎是一跃而起,疾速窜入林中。
第72章 有缘 心腹侍卫拨给你,分开入城……
天下承平不久, 边陲之地依旧会有剿灭或招抚叛逆的捷报传来,佑宁公主等人又都是从烽火硝烟之中走过来的人,即使是在天子脚下微服出行, 随行也绝不会短了护卫的人手, 今日他们打算游玩坐卧的卧凤山后麓桃林更是一早便被里外搜查了一番,如今山下还驻扎着公主府与端王府的府卫。
佑宁公主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她一面暗暗企盼方才是自己疑神疑鬼听错了音,一面却也明白她绝听不错金戈刀兵之声,慌得眼角都有些发红。
潘又安年少时受过前朝庭杖,暗伤经年难愈,身子骨一向单薄的很, 佑宁公主几乎不敢想象他若是孤身一人受袭,该如何去抵挡,更不敢去想那抵挡不住的结果。
佑宁公主越跑越快, 束起的长发叫桃树枝丫勾住她也只拔出匕首向后一挥, 毫不留情斩断几缕青丝, 继续拔足狂奔。
即使当初她主动请缨出战, 显德帝要她在武艺比拼上胜过几位参将才肯应允, 佑宁公主的步伐也没有像此刻这般急切,喉间似有火肆虐而起, 烧得她心慌难捱, 只求快一步赶到潘又安身边。
她的步子这般沉重杂乱, 桃林深处却又那般寂静,许久都等不到潘又安懒洋洋冷冰冰的嗤笑声, 佑宁公主也不禁越发惶恐,一时不查,运步时便岔了气息。
咬牙忍下胸口绞痛, 佑宁公主再次抬眸四处张望时,便在一颗合抱粗的树下瞧见了一片松青色衣角,点点斑斑沾着泥,恰是潘又安今日所穿衣裳。
佑宁公主心口如遭雷击,握着匕首的十指不自觉就掐入掌心,她忍不住默默祈求上苍,压抑着噬人的心慌绕到了树后,却还是不得不面对她最惧怕的那一幕。
潘又安静静倚坐在树下,灵秀逼人的双眸紧紧闭合,纤长的十指还握着那根没入他锁骨下方的羽箭箭尾,玉雕一般的面庞已失了血色,惨白不似世间人。
佑宁公主只觉耳畔一阵轰鸣,双眼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红,唇齿之间也泛起淡淡腥气,几乎骇得神魂俱灭。
她心中惊惧难言,脚下却一刻不停的冲了过去,三两下割下袍角为潘又安勒裹伤处止血,掏出荷包中贴身带着的保气丸药塞入他口中,直到抬手去摸他脉搏之时才克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贺芝带着一众府卫疾奔赶来时,佑宁公主才颓然跪坐在潘又安身旁,一双凤眼却冷冷扫过今日所有随行之人,喝退了欲要上前的几人,亲自将昏迷中的潘又安抱上了软轿,抽出一名府卫的长刀亲自护卫在侧。
见佑宁公主对身边人起了疑心,贺芝也默默抽出佩刀,示意几名府卫在前开路,自己则护住了后翼,谨防有人再从后暗放冷箭。
他虽未上过战场,却也能瞧出此事极不寻常。今日一早就有公主府府卫将卧凤山前后都清查了一遍,之后便有两府各两队府卫守在山下,庆国公府女眷能上山也就罢了,贼人又是如何逃过府卫的眼睛混入林中?
且潘又安人虽文弱,却极有智谋,既然不是一击致命的伤势,他又为何不曾出声呼救,甚至不曾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