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女莫若父。诸多儿女中,若说显德帝心中最偏爱哪一个,便是元配莫青青留下的这个长女。
当年显德帝不过一乡下耕种为生的穷小子,家里饥一顿饱一顿, 三间茅草房,还要赡养一个老娘,而莫青青则是私塾先生的女儿, 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且勤快能干, 在他们乡间已是一等一的佳妇。
显德帝只灯节时见了莫青青一面便种下了情根, 不顾众人嗤笑立志要娶莫青青为妻, 还跪在莫先生门前苦苦相求,使尽法子磨了小半年才求得莫先生临终前将爱女下嫁, 聘礼花费的二两银子还是显德帝到处求人四处筹借的。
还没成亲就欠了债, 为了让老娘妻子都过上好日子, 显德帝毅然进城找起了营生,走镖护院, 只要不是昧良心的钱都赚,一个人能做三四份活计,却只吃一餐饭, 一日里至多就睡两三个时辰,硬生生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得瘦脱了相。
那时候的苦,显德帝回想起来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可当时有莫青青在家等候,他只觉再多的苦头都没所谓。
后来还上了欠的债,莫青青也怀了胎,显德帝还曾兴冲冲琢磨着多买几亩地,翻新了家里的旧房,他下地耕种,妻子在家养些鸡鸭,一起过好日子。
可惜后头连年的大旱,朝廷不肯开仓放粮,到处都有乱军,显德帝苦苦攒得那点家底都成了泡影,再后来,显德帝也再忍不下酷吏盘剥,带着兄弟们举旗反了。
然后莫青青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天好日子,多年的旧疾遇上幼子夭亡的刺激,病重不治,夫妻多年,只留下了佑宁公主贺珠珠这一点骨血。
显德帝续娶陈氏女是陈氏出兵襄助的条件之一,夫妻二人也能互敬互谅,尚算和睦,可显德帝心中十分清楚,这次成婚乃是结两姓之好,是为了天下第一等伟业,与儿女情爱无关,他知,陈氏也知。陈氏非他所爱之人,他又岂是陈氏中意之人。
而他最喜爱的虞美人,那份在意之情,他既也不是在乡间辛苦劳作的贺狗儿,也终究不会再与莫青青相同。
若是佑宁公主是男儿身,显德帝根本不会考虑传位给贺朱等人,他的皇位必定会传给莫青青所出之子。
佑宁公主是女儿,显德帝便力排众议允她披挂上阵,登基后给她最尊贵的封号,最富饶最大的食邑,为她挑选她中意的驸马,任由御史百般弹劾也不为所动。
当初佑宁公主选中了前朝公主之孙潘又安,莫说御史,连陈大老爷等重臣都私下觐见,道是此事不妥。
显德帝只问了佑宁公主一句,可是非潘又安不可,佑宁公主当时正啃着番邦来的胡瓜,眉头都没挑一下,脆声应了句非他不可,显德帝便点头下了旨,险些把陈大老爷气得昏厥过去。
这么多年来,显德帝也知道佑宁公主对他这个父亲有心结,嫁人后更是渐渐只与驸马潘又安亲近,同家中疏远起来。
他至今还记得,贺芝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虞美人又和气,佑宁公主当时好奇,三不五时跑去看新生的弟弟,结果却渐渐不去了。他初时只当是贺芝长大了点哭闹得厉害,后来才渐渐明白女儿是不喜他对虞美人的另眼相待。
多年之后,佑宁公主终于想开了些,来寻显德帝喝酒,酒后方吐露了半句真言,道是驸马待她面上虽冷,却是个一心一意之人。
显德帝记得这句一心一意,也为此,即使潘又安偶有过失,,显德帝也都一笑而过,只盼佑宁公主能舒心度日。
今日听说潘又安出事,显德帝便觉得佑宁公主一定会留在般若寺陪伴驸马,正打算让人从赏心殿中挑些忠心伶俐的宫人过去伺候,不想她却自己回来了。
佑宁公主面上难掩疲色,抬头看见显德帝一脸讶异,不知为何名便莫名红了眼圈,一句“阿爹”就那么梗在了喉间。
显德帝心头一突,急忙起身走到佑宁公主身边,虚虚搂着她拍了拍肩膀,手足无措的安慰道:“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人欺了阿爹的珠珠儿?告诉阿爹是哪个王八羔子,阿爹狠狠为你出气!”
佑宁公主自幼便不似其母温婉,完完全全随了显德帝的脾气,又臭又硬,受了委屈就会像头小狼崽子一样狠狠打回去,只要还能爬起来就不会认输。
这样强硬的人忽而露出脆弱一面,显德帝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恨不能把私库打开任女儿挑选,只求她还能如往常一般吊着眼角看人。
佑宁公主泪在眼中打了个转,听到显德帝的话却轻轻笑了一声,抿着唇收了泪,轻声道:“阿爹是有大智的人,哪里还用女儿说呢。”
这世上能让佑宁公主为之动情落泪的,也不过两人而已。一人在这重重宫墙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她,而另一个,还躺在般若寺中昏迷不醒。
“安郎与我,前些日子刚刚交了心,”佑宁公主八岁之后第一次抬手轻轻攥住了显德帝的衣角:“这么多年,阿爹你也知道,一直都是我热脸贴着安郎,他说他心悦我,我都有些不敢信。”
“前些日子我是真的欢喜,还想着求您放我出去做个女将军,我就带着安郎到任上,他离了京,离了这些人,看看山水,也能开心些,说不得过几年我们还能给您添个外孙,顶好能像他。”
想起自己前几日的企盼,佑宁公主垂下了眼,面色渐冷:“可是安郎他还是骗了我,骗了我也就算了,他明知自己是我的命,还是放任贼人近身,一点儿都不顾念我会如何伤心。”
显德帝之前听贺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他也与贺芝一样,觉得今日行凶之人十之八九是潘又安故旧,说不得潘又安还是自愿受了一箭,不然又不是一举毙命,为何丝毫不见呼救挣扎?
他是文弱书生,不是天聋地哑,四肢不全。
显德帝不说,是怕女儿伤心,贺芝亦如此,他们宁可暗中查探此事,却不想佑宁公主已经看了出来。
“我起初叫他的伤吓了一跳,满眼都是血,刺得我几乎要昏死过去,后来守在般若寺的厢房里,我便想通了,”佑宁公主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他受袭是真,愿意为人所伤也是真,说不得醒来还要怪我多事。”
“阿爹,我方才突然不敢守着他,我生怕他一醒我就忍不住问他,这究竟是何意,他可是要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数年夫妻恩情,佑宁公主深深惧怕这一切在潘又安眼中都一文不名,这才逃回了宫中。虽然她心中依旧不愿意亲近显德帝,可她最亲的阿娘已经安眠地宫之中,她已没有可以扑到怀中痛哭流涕的人,只有这么一个还能听她几句心事的阿爹。
显德帝觉出了佑宁公主心中的挣扎,叹息之后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握着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珠珠,你是我之长女,在我心中无人可及,你任何一个兄弟都不行,除了江山社稷,没有任何人或事重得过你。”
“我知你心悦潘又安,这便够了,胆敢谋害公主驸马,此等歹人岂能放纵,祸首自然要枭首以儆效尤,其三族是杀是流放,且要看是否知情不报,”显德帝冷笑一声,浑身煞气毕现:“至于潘又安,日后你若是想留着,他还是你的驸马,你只管安心过日子,你若是容不下,朕富有天下,女儿还愁少了驸马吗?”
佑宁公主下意识点了下头,反应过来后却僵了脖子,不上不下犹豫了片刻,方羞愧地低下了头:“女儿不孝,白费了阿爹的教导。”
显德帝一听,就明白佑宁公主这是舍不得潘又安,依旧情根深种,不由暗叹了一声冤孽,顺着她的心意改了口风:“罢了,你既如此喜爱他,我便好生教导他几句,他的性命是你的,岂能由着乱臣贼子戕害,他那些所谓的故旧,把还与前朝之人有染的清一清也就是了。”
之前显德帝总说强扭的瓜不甜,夫妻两个的事儿长辈莫要乱伸手,可这一回他是打定了主意。其他儿女不说,佑宁公主这个驸马是要好好管教一番,让他莫要打错了算盘,弄不清楚谁才是他的恩人。如若哄不好他的女儿,前朝公主之孙也就只能去祖辈跟前尽一点孝心了。
佑宁公主觉得这个主意尚可,便笑着点了点头,又提了一事:“阿爹,您再拨给我几个近卫吧,以后让他们跟着安郎,免得再出什么意外,我是受不得的。”
终于见女儿露出了丝笑模样,莫说只是要几个近卫,就是现在就吵着要个女将军当当,显德帝只怕也能应下来。
“什么大事,也值得你特意来说,放心吧,阿爹给你挑十个顶好的,包管潘又安那……那小子再翻不出你的手心,省得你担惊受怕。”
一想到自己当初知道幼子及发妻接连辞世时的心悸,显德帝不由对这个女儿更为怜爱。他带兵在外,妻子的白事都是几个老将陪着佑宁公主办的,谁知时隔多年又险些让这个女儿再次亲眼目睹家人离世,思及此处,显德帝心中也生出了一股钝痛。
心中的苦闷有人倾听,还从宫中又得了可靠人手,佑宁公主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渐渐安定,先前的种种伤心不甘愤懑都慢慢淡了下来。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潘又安性子清傲,既肯亲口承认心悦于她,那就必定不是虚言。只要潘又安心中有她,没有妄图颠覆江山社稷,那其他的不管有什么恩情缘由,一切都好说。
这次生事之人多半是与潘氏极有渊源,才能哄得潘又安将死生置之度外,佑宁公主只恨自己不曾在出事之前诛杀那些阴魂不散的贼寇,已是打定主意此番定要斩草除根。
佑宁公主谢恩之后连夜带人赶回了般若寺,第二日午后林相听说此事,忍不住对旁边也倚在躺椅中养伤的林斓冷哼一声。
“你们这些臭丫头,真是让当阿爹的惯坏了。”
第75章 娇娇儿 一片真心喂恶狗
林斓昨日被罗夫人捏着鼻子灌了一碗安神的汤药, 为的就是怕她白日受了惊吓,半夜惊悸而起,再坐下病根。
其实林斓自小伤残甚至当场毙命的场面都见过, 哪里就如此容易惊惧, 不过罗夫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她也就顺着喝了一碗苦药汁子。
一觉醒来,心病自然没有,只留了大腿内侧的两大片淤青擦痕,罗夫人上手一按就疼得林斓变了脸色,俏生生的脸都皱做了一团,连连呼痛。
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林斓疼出了一脸的泪花,罗夫人才给她上过药,让人扶着她到东边厢房躺着, 母女两个一齐晒晒太阳赏赏花, 免得憋闷坏了。
不想林斓才来没多久, 林相也披着衣裳过来寻罗夫人, 还特意让人把自己的躺椅搬得离罗夫人更近些。
林斓半阖着眼只当自己瞧不见爹娘恩爱和睦的一幕, 林相接着消息后却忍不住斜睨一眼,说了她一句。
暗叹一句无妄之灾, 林斓笑意盈盈回望林相一眼, 还不忘对一旁的母亲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阿爹不惯着女儿, 又要惯着谁呢?也不知是谁吃了酒骂登徒子拐走了自己的娇娇儿,百般舍不得, 如今倒要拿娇娇儿出气了。”
林斓说得是显德帝下旨给她与贺芝二人赐婚的那一日,林相半夜偷偷摸去书房躲着喝闷酒一事。
当日林相接旨时面上一片庄严肃穆,皇子岳丈的架子拿得足足的, 若不是罗夫人夜半凑巧起身发觉枕畔无人寻了过去,还真无人知晓林相酒后这般失态。
不意自己酒后糗态已被妻子告诉了女儿知晓,林相面上登时一热,目光哀怨地望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罗夫人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做阿爹的哪里能叫女儿难住,林相清了清喉咙,微微坐起身从旁边矮几上端了盏茶饮了两口,哼了一声:“阿爹那般疼爱你,你却为了个小混账牵肠挂肚,把阿爹放在脑后,难道做阿爹的还不能说上两句了?”
别说罗夫人与林斓母女两个没想到林相会说得如此坦然,能在厢房里伺候的心腹仆从也莫不愕然,除了林斓的乳母林嬷嬷正垂首给林斓掖着被脚不曾抬头,其余诸人都忍不住抽了抽面皮。
说得林斓哑了声,林相施施然躺下又是一派名士肆意风流之态,口中说的话却不甚合世间规矩:“女大不由爹娘,我也拦不得你。可你却莫要学佑宁公主那般,殿下性子烈,重情,我看潘又安那厮配不上。女儿家在世间本就不易,你该多顾念着自己些。便是那贺如意贵为端王,你只要想得开,家里总能给你谋个舒心日子,只怕你如殿下那般自苦。”
潘又安受伤一事疑窦重重,林相自来觉得这位驸马身上大有文章,不甚信他,出事之后自然也就疑上了他,对佑宁公主丢他一个人在城外之事万分赞同。结果后脚佑宁公主就连夜跑了回去,林相也只能叹一声痴儿。
当年初为林斓择婿,林相便私下同罗夫人说过,说是想挑个一心一意念着林斓,恨不能事事以她为先,她却并不如何情热之人为夫。
盖因女儿家一生多半困于宅院方寸之间,不似男儿有诸多寄情之物,若是林斓也如佑宁公主那般对某人情根深种,来日一旦被辜负,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是深渊万丈。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
这些话林相后来也曾遮掩着同林斓说过,林斓虽觉着他说得有些道理,却也有诸多不赞同之处。
“阿爹,”林相尚在叹息,林斓已然摇了摇头:“您这样说对却也不对。小时候祖父教我们读书,提过因噎废食的典故,用在此处岂不也正正好?”
“夫妻一体,相敬如宾自然好,可若是能如您和阿娘这般得以与心悦之人白首偕老,岂不才是人间至乐之事?有些人不好,辜负了枕边人一腔情谊,却不能说情谊不对。况且你总说要找个待我比我待他更好的,那这岂不也是辜负?”
“且寻一自己不甚喜爱之人,伤人伤己,夫妻相伴百年,岂可那般马虎儿戏?不然脾性不投,心思各异,同床异梦才是真正难熬。”
林斓说得面色坦然,林相与罗夫人也听得十分用心。虽然世人大多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女子之口,他们一家人说话却没有那些讲究。不然日日只固守着世俗礼法规矩,真心话一个字不能提,活着又有何意思。
比起那些虚名,林相与罗夫人都更在意儿女们的心意,盼着他们喜乐顺遂。
“两情若要长久,总要有来有回,不然再热的心肠都要冷,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慢慢懂得。我实不想教人辜负,也不想辜负了旁人。”
想到贺芝,林斓眼中便盈满了笑意,看得林相眉头紧锁,显然是猜中了林斓心中正念着的那个人。
林斓眨了眨眼,对林相比了个抚平眉心的动作:“不过有一桩您说得极是,这世间万事讲究个缘法,我虽心悦如意,他若是变了心换了主张,我自然也断了情思,只当自己一片真心喂了恶狗,断不至为他疯癫。”
“只是在那一日之前,我却不应拿莫须有之事闭锁心房,而是应当还君以瑾瑜,与他携手同心,才不至负了他赤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