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芝在近处细瞧过姐夫潘又安的面色,只觉他痛苦之中未免太过平静,连一丝挣扎逃脱的迹象都没有,若非受袭之前已然失了神志,便有些太过诡异。
佑宁公主惊痛之下未必能察觉这些反常之处,贺芝也不欲她此刻再添烦忧,便只沉默跟在后面,陪她疾行出林。
林斓自知脚力有限,之前贺芝入林时便没有一同过去,只将长裙裙裾割去一截,改成易于行走的长短,又抽出贴身的防身匕首安静等在远处。
此时见潘又安面色惨白昏在软轿上由人抬了出来,林斓瞳孔瞬间紧锁,与贺芝对了个眼神后便一言不发匆匆跟了上去。
利箭入体,潘又安胸前衣襟已叫血洇开了一大块,极为凶险,须得尽早由精通外伤的太医看过才能保住性命,已是一时一刻也耽搁不得。
一行人紧赶慢赶,可要顾着潘又安的安危,从桃林到般若寺山门外就花了两刻功夫。佑宁公主看一眼潘又安,再抬头看一眼天色,额头上已是冷汗密布。
以潘又安目前的情形,是决计受不得这一路的颠簸,再安然赶回城中的,为今之计也只有留在般若寺,再派人飞马入京请太医过来看诊一条路。
佑宁公主脚下只迟疑了片刻,便带着众人转向般若寺,迎上了在寺门前垂眸以待的般若寺住持无苦禅师。
“大师果然佛门高人,神机妙算,竟能恰好在此等候我等。”
如今连跟随多年的府卫中似乎都出了叛徒,般若寺的无苦禅师却偏偏未卜先知一般早早候在山门处,就算他亲口测算过显德帝天下共主的面相,于社稷有大功,佑宁公主又岂会不起疑心。
无苦禅师合掌念了一声佛,苍老的面上无悲无喜,既不曾因佑宁公主质问的语气生出丝毫波澜,也不曾为潘又安的伤势留片刻目光:“贫僧不过偶得天机,当不得此话,等在此处亦不过是为了谢殿下慈悲心肠,于无辜稚子有恩。他与我佛门有缘,亦是殿下的功德。”
“既然潘施主有伤在身,贫僧斗胆请殿下一行入内歇息,再为潘施主延请名医圣手前来诊治。”
佑宁公主不喜佛门一事无苦禅师早就深知缘由,原本只想着她不肯入寺,便在山门前谢一回她活人之德以表心意,不想却恰巧遇上刺杀之事,无苦禅师再超脱世外也不由暗暗道了一声苦,只面上依旧八风不动。
无苦禅师又念了一声佛,佑宁公主眸光沉沉看了他一瞬,正欲开口说话,寺内又有一人疾步迎了出来,却是先前下山的杨静姝。
杨静姝白着面色走到佑宁公主身前恭敬一礼,深吸了口气才垂着头开口:“殿下容禀,我送到此处礼佛的孩子身上有些旧伤处,所以包袱里还带了些外敷金创药并几味草药,若殿下不弃,或可解一时之急。”
佑宁公主尚未说话,山下便有人匆匆赶来,众人回首一望,就见端王府的府卫已经依着讯号赶了上来。
潘又安情形已然十分不好,佑宁公主剑眉一挑,也不再犹豫,只对贺芝与林斓二人抱了抱拳:“我陪安郎在此等候,还请六弟与阿斓回京为安郎求医,大恩大德,佑宁此生难忘。”
说罢,佑宁公主深深一躬身,又谢过杨静姝赠药之恩,便带着潘又安随无苦禅师等人进了般若寺。
贺芝与林斓二人回了她一礼,便由王府府卫护着并肩快步下山。贺芝一边握着林斓的手跃阶而下,一边轻轻低语:“一会儿我将心腹侍卫拨给你,你我分开入城。”
第73章 回京 阿斓莫怕
林斓睫毛轻颤, 瞬间便懂了贺芝的意思。
他们二人记事时显德帝已成横扫六合之势,身处后方耳中听闻的也都是将领们大胜而归的讯息,可每次出兵征讨, 全军上下依旧是慎重以待, 万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林斓初时不解,便问了林相。林相爱惜女儿聪敏,便据实以告,道是垂死之人最后奋力一搏往往威胁极大,一着不慎,从局势大好好满盘皆输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句话林相教了林斓,林斓又拉着更为年幼的贺芝一字一句教给了他, 再由显德帝林相等长辈以身作则,耳濡目染之下,他们便都养成了遇正事先虑恶果的性子。
今日之事, 最坏的情形莫过于潘又安遇袭不过只是个引子, 下手之人还另安排了人手埋伏在般若寺或者回京路上, 等着绞杀或者劫持他们这一行人。
此等可能虽是微乎其微, 可佑宁公主与贺芝姐弟乃是金枝玉叶, 林斓也是林相爱女,身后牵涉都不小, 若是有人所图甚大又有足够胆量智谋, 也未必不会兵行险着。
林斓心中一时浮起许多思绪, 最后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努力稳住步伐, 攥紧了贺芝的手大步下山。
一到山下,端王府与公主府两处的府卫都是严阵以待,贺芝亲自叫了王府亲卫头领过来, 将林斓的安危托付与他。
“阿斓既是父皇许我之妻,便是尔等主母,若能护她平安返家,自有重赏惠及家人,若有万一,”贺芝话音一顿,目光沉了沉,不等几人跪下发誓效忠,便抬手护着林斓上了马。
若有万一,护卫之人效死则罢,否则回到京中,自然是阖家灾祸临头。贺芝不打算在临走之前当着林斓的面说这样,但一众王府府卫岂能不知。
见林斓稳稳端坐于自己的爱马花印背上,贺芝心底微微松了口气,一手按住花印的缰绳,面上还扯出几分笑来,一双桃花眼中依旧有光芒闪动:“阿斓莫怕,你晓得我总盼着你诸事顺遂平安,难免就有些疑神疑鬼,我去宫里告诉阿爹,你只需回家将姐夫受伤一事告知林叔他们,不必怕。就同我们昔年一处跑马射猎无甚不同。”
林斓见另一面公主府的府卫都已整装待发,不由下意识握住贺芝的手,又抬手用力拍了他手背一下,面上也扯了个笑出来:“浑说。我自当尽早为姐夫请回良医,你自己也务必小心,我明日还想你陪我探望珠珠阿姊。”
今日护卫他们一行的多是公主府府卫,贺芝仅派了几名心腹守在山下,如今都派给了林斓,他自己则要由尚且存着背主嫌疑的公主府一行护送回京,倘若这一群府卫之中当真有人不妥当,贺芝身边连一可靠帮手都没有。
林斓会突然称潘又安为姐夫,也是心中忧虑贺芝的安危,只盼他能记着自己的牵挂惦念,平安回京。
贺芝果然将那一声听了进去,他深深望了林斓一眼,点了点头,也不多话,扭头上马便引着公主府府卫策马呼啸而去。
他一走,林斓这边也即刻动身,她长吐一口气定了定神,便也扬鞭打马,与贺芝分两路返京。
贺芝要去御前觐见,走的是离宫城最近的东侧延吉门,林斓稍一思索,便择定了南边的定屏门。一则定屏门处到林府道路通达,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二则既要兵分两路,免得都叫人一处包了饺子,她自该选一条与贺芝那边相隔较远的。
若是一切顺利,自然是显德帝谕旨派近卫护送太医院圣手前来诊治最快,若是贺芝那边当真有个什么,她策马一路赶回去至少也能报个讯息。
至于自己这一路万一遇袭,林斓紧了紧缰绳,牙关紧咬,她是林家的女儿,自不能坠了林氏威名。
林斓一直留神注意着左右动静,又尽力驱驰马匹,一行人近乎全速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她自出嫁之后便罕少骑马,慢慢就觉出了力不从心,后面的小半段路不过是靠着意念苦苦支撑。
等到了林府门前,林斓几乎是滚下了马背,惊得门口识得她的几个管事魂飞魄散,又是命人抬轿子,又是派人飞奔进去传话。
林相今日晨起上朝之后才发觉自己头脑昏沉四肢绵软,更兼发了高热,便得了显德帝恩旨回家休养,此时刚用过药,正贴着膏药歪在炕上昏昏欲睡。
他刚起了点睡意,就朦朦胧胧中听外头高声惊呼说姑娘不好了,就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屏气凝神细听之下,外头果然有小丫头惊惶失措的说话声,林相便再忍不住,不顾闻声入内服侍的侍从拦阻,执意披上衣裳起身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阿斓如何了?”
林相一回府就发觉林斓不在府内,撑着病体问了罗夫人,才晓得林斓今日一早就同佑宁公主出了门。
再如何头昏脑胀,以林相的心智也立时就明白了佑宁公主不过是个幌子,林斓出门见得必定有一个贺芝。
林相当时就垮了脸,不过是碍于罗夫人的神色不敢有二话,只能默默卧床诊脉休养。此时他听得林斓似乎出了事,也顾不得头上一阵钝痛,一面心中大骂贺芝黄毛小儿办事不牢,一面急得脑门上汗都落了下来。
罗夫人刚听人回报说林斓飞马回府还险些摔落马下,正要亲自到前头去看,一回头林相又散着头发披着衣裳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不由担忧更甚,退后一步让人扶住了林相。
“你这是做什么?太医才说你这病见不得风,必要卧床静养几日,你怎么又出来了?阿斓回来了,只是下马时候没站稳,我这就去接了她进来。你不要急,且回去躺着,我把人接进来就带来给你瞧如何?”
近三十年恩爱夫妻,罗夫人比谁都要心疼林相,见他面上似有松动之意,忙又添了一句:“且阿斓要是受了委屈,还要你这个阿爹为她撑腰,你若是当真糟蹋了身体病得重了,咱们的阿斓不是还要白等许多日子?你且安生等着。”
林相这会儿心思都在林斓身上,恨不能立时飞到府门口去瞧一瞧,可他也知道罗夫人说得在理,不忍再累妻子担忧,只能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这一屋子人等着我使唤呢。我如今脚下虚得很,跟着你反而误事,倒委屈了阿斓。”
林相听了劝,罗夫人了却一桩心事,胡乱点了点头便有嬷嬷们扶着上了软轿迎了出去,多少年来头一回叫密密的汗珠污了面上脂粉,紧着一颗心堪堪在二门上接上了气息还不甚平稳的林斓。
终于见着了母亲,林斓胸口一直悬着的那口气才将将松了一半,急忙俯身抓住了罗夫人的手,低声道:“阿娘,潘驸马叫人冷箭伤了留在了般若寺,恐有性命之忧,快让阿爹进宫告知陛下,如意与我分路回来的。”
短短数十个字,愣是惊出了罗夫人一身冷汗,她略一思量,便知此事可大可小,急忙让仆妇们疾步抬着回了主院,让林斓将事情原原本本给林相说了一遍。
林相一听,面色也不禁沉了下来,抬手就将左右额上贴的两幅膏药揭了下来:“陆管家呢?让他拿着我的帖子亲自去宫门处问问六殿下可曾回来了,得了消息立刻快马回来禀告。”
说完,林相便起身整理衣衫,吩咐人去取新官服来,又抖着手为自己束发,罗夫人急忙上前帮忙,林斓也挣扎着想要起身。
林相只瞧了她一眼,便冷哼了一声:“坐着。你这一路回来伤了腿,且要养个几日,只管在家陪着我这老人家便是,混闹什么?这事你过去也不顶用,有我呢,端王府的府卫也在,自有人去回话。且那混账小子命大得很,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在宫里说话了。”
林斓一心惦念贺芝,这会儿叫林相说破了心事反而更为坦然:“阿爹您和如意都是我的至亲,他身边之人皆不可信,我又如何能坐在家中?不亲去宫门前看一眼,万万不能安心。”
林相这次风寒来势汹汹,束发时手都有点抖,听到林斓这样固执直接便气笑了。林相勉强抬起手指了指林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罗夫人知道女儿情切,却也心疼丈夫病中操劳,急忙亲自走到他们父女二人中间,一手拉了一个:“你们两个气性怎地都这般大,一个伤着一个病着,是要磨死我不成?都莫要置气,我让人备车,安安妥妥送你们一道去宫里便是。”
把林相与林斓父女两个都按在了椅子上,罗夫人亲自又出去催了一回,吩咐陆管家务必快去快回。
陆管家跟在林相身边打理家业三十余年,深知此事重大,颠得面色发白依旧不停打马疾奔,一口气奔到宫门前,还差点勒不住马叫宫卫打翻在地,好在他常服侍林相入朝,许多宫卫都识得他,才免去一场灾祸。
勉强喘匀了气,陆管家便按着林相吩咐得问了一回,这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林相又是贺芝岳丈,便有相熟的宫卫搭了话,道是端王殿下方才已经由佑宁公主府上的府卫拥着进去了,还有人给陆管家指了指府卫们解下的兵刃。
陆管家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他唯恐林相带病白白奔波一场,态度恭敬地奉上茶水银子后深深一躬身,便又爬上马飞奔回府,堪堪抢在马车出府前进了门。
听说贺芝已经平安入宫,林斓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散了。她太久不曾骑马奔波,又事发突然不曾换上骑装带上护具,一路回来腿上早就磨破了一大块皮,不过是硬撑而已。这会儿她心一安定,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脚一软就歪在了罗夫人怀里。
罗夫人下意识把女儿揽在怀里,便发觉她目光都有些涣散,顿时心疼不已,忙招呼人扶了林相下车换轿,也不许林斓回去倚岚院,直接把丈夫女儿一起带回了主院,说话时语气颇为强硬。
“既然如意平安,想来陛下即刻便会点了近卫护送太医圣手出城诊治潘驸马,你们爷俩一不通医术二无力挪动,且都安分守着我,哪儿也不许去。阿斓这些日子先同我住,免得我还要两头跑,白白折腾。”
她发了话,林相与林斓只有应声的份儿,且他们两个这会儿确实有些支应不住,分别由府医把过脉开了药喝下后更是昏昏沉沉,慢慢都睡了过去。
罗夫人一直守在丈夫女儿身边,见他二人都睡得十分香甜才微微舒了口气,终于分出神来让人去给林文三兄弟传话,又让林文注意着消息,看卧凤山一事可有下文。
林文今日在御前当值,回来得便有些晚,也将最近的消息带了回来,说是潘又安伤重不宜挪动,显德帝已派了数位太医前往诊治,宫中近卫更是把卧凤山围成了个铁桶,公主府今日随行的府卫都已被拿下,般若寺的僧侣与今日的香客也都受了盘查,只一时还不曾有什么结果。
这都是应有之意,没有立时寻到贼人也不稀奇,罗夫人微微点头,林文叹了口气说了唯一一桩反常之事:“佑宁公主殿下,她已由一对近卫护卫着先行回京了,如今正在宫中。”
一向与潘又安恩爱有加,视夫婿为谪仙的佑宁公主,撇下尚且命悬一线的驸马独自回京,罗夫人听完果然神情微怔。
第74章 一心一意 你与江山孰重
佑宁公主有多看重潘又安这个驸马, 京中可谓人尽皆知,显德帝身为君父更是深有体会,是以当张明明禀告说佑宁公主入宫觐见时, 显德帝都觉得自己劳累太过听错了话。
不等张明明再高声通传一遍, 已换了一身戎装的佑宁公主已经大步踏入殿中,腰间还悬着一柄显德帝特许她面圣时佩得短匕。
显德帝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不曾看错,急忙站起身来:“珠珠你怎么跑回来了?可是又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