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原本叫招弟,还是入府时赵夫人看她一双眼生的极好,瞧人时懵懂乖巧又瑟缩如同幼鹿才给她改的。
鹿儿能被挑中给刘文杰红袖添香,除了模样生的好,性子自然也算伶俐,她听出了赵夫人语气中的怒意也不敢再卖弄,轻轻抽噎了一声,抖着身子摇了摇头:“奴婢没听见,大公子让奴婢在门外等着,奴婢只听见大公子问林氏‘你敢打我’,奴婢想进去看大公子,就被林氏身边的人打了嘴巴,说奴婢不懂规矩。”
其实鹿儿当时往屋里闯的时候可比这有气势多了。她听着屋里刘文杰几乎是暴跳如雷的质问声以为终于到了自己出头的日子,急着表现一番护主忠心,便一面下狠手推搡梧桐苑里的小丫头,一面大声嚷嚷,说是什么“女人要以夫为天少夫人您这样连我也看不过眼”,又忙着心疼刘文杰“大公子您可是要在外头做大事的,可不能伤着了”,结果刚进屋走了两步,就叫两个膀大腰圆的丫头扯着丢了出去,连是谁打了自己都没看清楚。
赵夫人却懒得听她说自己的委屈,皱着眉头追问:“所以你听见大公子说林氏不恭敬,但是你根本没见着大公子?那你回来之前,还听着别的响动了吗?还有人动手吗?”
鹿儿当时都被打懵了,又怕那些丫头干脆划烂了自己的脸,哪里还能顾得上刘文杰,横竖那是大公子,少夫人生的又娇弱,夫妻打架拉扯也有限,总不会比她这卖了身的惨。可对上赵夫人仿佛要吃人似的神色,鹿儿哪里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她只能揉了揉自己肿的桃核似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没了,大公子大度,林氏也没敢再冒犯。”一般人家不都是如此,男人不计较,妇人难道还上赶着找打。
赵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并非不想直接带着人过去把林斓绑起来家法惩治,若是按她的心意,那是要林斓扒光了抽一顿马鞭才好,看她还有没有脸见人,顶好半夜自个儿吊死了干净。可是一来京中来人还没走,都在旁盯着,二来林家可不是好惹的,真动了家法,根本收不了场。
就算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子念头,觉得先不管不顾为独子出这口恶气,宫里和林家也未必就会为了个殴夫的悍妇打杀忠臣,赵夫人也知道事不可为。实在是林斓陪嫁的下人太多了,她这边儿的丫头婆子一齐上手都未必打得过,若是跟刘侯要家丁,林斓那边还能叫来在城里经营产业的陪房。一旦闹出那么大阵仗,就算真的绑了林斓,刘家的脸面也丢尽了,几十年抬不起头。
既然刘文杰伤的不重,她又拖了这么长时间,想来小夫妻有再大的火气也都下去了。赵夫人心下稍安,总算拿捏着当家夫人的款儿起了身:“你先回书房等着吧,我去瞧瞧大公子,林氏实在是不像话。”
赵夫人发了话,鹿儿再想亲自去梧桐苑把自己挨的这一下十倍打回来也只能算了,抹着泪磕了个头,捂着脸娇娇怯怯的走了。赵夫人则扶着徐嬷嬷的手,领着四个健壮的仆妇去了梧桐苑。她倒是想带上十个八个人壮胆,可几家亲戚都在,她不想传出风声让人一进门就看了笑话,只得罢了。
可赵夫人怎么也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了,林斓竟然都没有一丝服软的意思。赵夫人进门时,林斓自己安安稳稳的坐在正位上,刘文杰倒是捏着拳头站在堂中,两边丫头婆子虎视眈眈,害得刘文杰活像个受审的犯人。
赵夫人头皮都炸了,也顾不上呵斥林斓,直接扑到了刘文杰身上,颤着手摸了摸刘文杰右脸上那道半指长的划痕。林斓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能在常年上阵的刘文杰脸上留下这么长一道,打人时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赵夫人一想都心疼的直哆嗦。
再顾不得来时路上想的那些借机让林斓低头认错,也好让小夫妻和好的念头,赵夫人恨不能一指头戳在林斓鼻子上:“狗屁的大家小姐名门闺秀!你爹娘就教你打自己的夫君了?翻了天了!你说说你凭什么打文杰?说不出来我拼着诰命不要,也要为我儿求个公道!看看你一个天生坏胚配不配皇上的那许多夸奖!”
赵夫人气的跳脚,林斓却只抬了抬眼皮,稳稳捧着手中的茶盅饮了一口,才抬眸看着面皮紫胀的刘文杰慢条斯理的回道:“我是打了刘文杰了,至于我的家教不劳夫人惦念,想知道我为何动手,您只管问您的爱子就是了。”
正对着刘文杰抬了抬茶盅示意,林斓精致的面庞上满是嘲讽,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慢之意,令刘文杰难堪的咬紧了牙关,却一言不发。
第15章 礼义廉耻 知礼义而无廉耻
礼义廉耻四个字,刘文杰曾写了整整九十九日,每日九十九遍。因为刘侯当年慕名士风流世家风采特意为他求来的启蒙先生瞧不起他,嫌弃他粗鄙,比不得同门的几位世家出身的子弟,要他先将礼义二字记牢,懂得何为廉耻,才肯为他授业解惑。
等到刘侯一步登天,刘文杰方明白昔日高高在上的同门在京中根本不值一提,一族之长都未必能见得到林相这样真正大世家当家人的面,自然就将往日的屈辱看得淡了。
可是今时今日,对上林斓似笑非笑的眼神,刘文杰仿佛又回到了拜师第一日,他所谓的先生状似可亲的问他民何以知礼、义,而少廉耻,而他张口结舌,只能任由同窗在旁嬉笑的难堪。
刘文杰嘴唇抿得泛白,牙缝间血腥味越来越浓,赵夫人久等不到答案却是愈发急切,干脆重重拧了他手臂一把,声音里都带上了恼意:“孽障!到底是谁的错你倒是给个话!我这辈子只你一个根苗,便是拼了性命我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一面说,赵夫人一面还不停给刘文杰使眼色,让他别为了男人的面子错失良机。这些日子府里头确实是风平浪静,刘老太爷他们也还没来得及在林斓面前惹是非,实在是没什么事情能触怒这个煞神的。赵夫人思前想后,还是觉着这回多半是为了鹿儿那个丫头才闹起来的,只是阵仗比她先前以为的大得多。
以赵夫人看来,林斓既然能发脾气那就是心中在意刘文杰,既然在意,那之后就好办了。一巴掌算得了什么,婆婆的威风也不急于一时,日后掐住了林斓的肺管子都有讨回来的时候。至于鹿儿,不过是个丫头,大不了打发出去就是了,反正这年头买一匹骡子的钱能买回五六个齐整丫头来,不愁没有人伺候。
知母莫若子。刘文杰只几个眼神就明白了赵夫人心中所想,情不自禁露出了一抹苦笑。倘若林斓真的能为了一个丫头争风吃醋,那点子心智也就不足为虑了。他不忍让自己的母亲再因为不明情势而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徒增笑柄,可真话无异于刮骨钢刀,只一想就让他羞愤难当。
有些话他方才能凑到林斓身旁低声说,可大庭广众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看着,要他如何同自己的母亲说,他发觉堂弟对自己的妻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想着告诫妻子一番,让她以后勤修德行、妆容衣着力求质朴无华,不可再艳质招摇,以免铸下大错呢。
一句“人杰的品性我心中有数,万不该如此浮浪无状,家里女眷不少,怎么他不盯着别人只盯着你,你也该时常自省,以免招至祸端”还没说完,他的脸就被打歪了。
刘文杰从来都不知林斓这样娇弱的身子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也想扭住林斓同她好好讲讲道理,只是都不等他从被羞辱的恼怒气恨中醒过神来,几个练过武的丫头就把他跟林斓隔绝开来。为了不跟几个丫头动手失了身份,刘文杰不得不连退几步,直退到了堂中央,林斓才轻轻叫了声停。
自己傻子似的顶着脸上的伤口握拳站着,妻子甚至还有心让丫头帮她修了下因殴夫而伤着一角的指甲,又给了他另一层羞辱。刘文杰恨恨闭上了眼,并不肯回应赵夫人的视线。
礼、义、廉、耻,这四字一直在他心中拉拉扯扯,多年前先生讲的云里雾里他还嫌弃如此简单之事非要讲的诘屈聱牙,只是辩不过同窗才作揖顺从。可方才他堵着一口气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要同第三人说,哪怕这是人生养他的母亲,他都觉得话若出口,便真的是寡廉鲜耻了。
刘文杰死活不肯说话,林斓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看戏的模样,赵夫人不由当真迷惑起来,抓着刘文杰衣袖的手都松动了,只来回打量着儿子儿媳的神色。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刘文杰熬不住心中自问,低头拉了下赵夫人,哑着声音央她陪自己回书房歇息片刻。赵夫人本不肯走,刘文杰低声提了下刘老太爷,赵夫人才恨恨扶了刘文杰出去,林斓抬了抬眼皮便当作相送。
刘文杰母子走了好半晌,林嬷嬷指去给他们打伞的小丫头才回了院子,禀报说夫人和大公子诸事皆顺。林嬷嬷念她辛苦,抓了大大一把糖与她吃,又额外拿了几个钱给她,欢喜的小丫头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出了屋子就连蹦带跳的跑去了后罩房。
林斓刚裹着狐裘挪坐在窗前看景,瞧见那小丫头子开心的见牙不见眼的模样不禁莞尔,方才的愤懑抑郁都散了不少。阿月正在一旁小心奉汤羹,见状也抿嘴一笑:“姑娘总说奴婢不稳重,这才真是个孩子呢。不过她是庆平这边刚挑上来的,听说在家饭都只能捡兄弟剩的,难怪几个钱一把糖就乐成这样。”
阿玉一打帘子进来就听见阿月在那儿学说小丫头的身世,不由无奈的瞪了她一眼:“还说别人,你自个儿刚挑进来的时候,还不是晚上在被窝里偷偷含着姑娘赏你的糖睡,偏嘴巴还不牢,睡到半夜就掉了糖,醒了就偷偷抹眼泪,还害那日打扫的妈妈以为屋里进了耗子,白抱了只猫进来。”
四五岁时的糗事忽而又被提起,阿月也闹了个红脸,守着林斓又不好去跟阿玉撒娇,只好委屈的瘪嘴拧袖子。
林斓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摇头:“阿月不是昨儿才说喜欢这身新作的衣裳,一会儿揉坏了,夜里该哭了,你姐姐们还要盯着你不给糖吃。”
连着被二人打趣,阿月捂了捂羞红的脸颊,她素来心宽,这会儿反倒坦然起来。自幼被嬷嬷挑进林斓院子里服侍,又陪嫁到穆安侯府,她出过的糗事怕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着实也没什么再值得不好意思的。
大咧咧的将往事抛在脑后,阿月倒是惦记起那个与自己有些相仿的小丫头来,凑在窗前嘟囔道:“我如今也不怎么爱吃糖,干脆包两包酥糖拿去与她吃好了。省得她有点什么就想放回房里收好,瞧着怪可怜的。”
林斓不禁挑眉,含笑道:“你这贪嘴的丫头,倒真是头一回这般大方,肯分糖与旁人吃。既如此,便让李厨娘得空时单起一灶,给咱们这儿的憨丫头和外头那小憨丫头做一屉雪花酥,钱从我这儿走。”
她话音还未落,阿月已经欢喜的叉手行礼,也不用阿玉帮她拿钱,捏着自己贴身的荷包就披着大衣裳碎步跑了出去,林斓在里屋都能听见屋外林嬷嬷呵斥阿月不够尊重的声音。
阿玉与阿月情如姐妹,见她那般开怀也是眉眼弯弯,一面给林斓脚边的熏笼添香,一面笑道:“阿月憨直,姑娘也纵着她。好在她性子纯良,最是体谅那些不入等的丫头婆子,人都爱与她交好,也念姑娘的情分,倒是没白疼她。”
林斓拢着怀中的手炉盈盈一笑,眉眼间却含着一分慨叹:“阿月幼时在庄子上也是受过错待的,自然也额外疼惜苦命人,这便是她的难得之处。”
阿玉正轻轻捻香饼,闻言也并未多想,脆声道:“自己吃过苦头的,才更明白旁人的不容易,这点奴婢确实是不如阿月。有时奴婢只觉得底下的丫头婆子苦,阿月却能晓得她们因何而苦。从前有几回奴婢代姑娘赏罚下头人,还是阿月帮着奴婢把不妥当之处改了,很是帮了些人,连林嬷嬷也赞了阿月几回的。”
谁知林斓听了却只是摇头,面色淡淡的望着窗外怪石疏梅,半晌才叹道:“阿月秉性纯善,能由己及人,可这世上,也多的是吃了苦受了罪、一朝翻身,却再不拿平民百姓当人的。从前我当草莽出身之人更懂民生之艰,更体百姓之苦,爹爹反说我年轻不知世事,道是穷而乍富,世间当真难有人能在此等境况下不失本心。当日我还不服气,如今才知爹爹果然清明。”
林斓这一番话意有所指,阿玉怔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一时竟不知如何开解,只能愈发用心的燃香,盼着宜人心脾的幽香能让林斓心思舒畅一点儿,里屋一时寂静无声,只余些许衣料拂过铜器的摩挲之声。
许久,林斓忽而轻笑出声:“既说起了猫儿,咱们抱一只狸奴养着可好?”
第16章 离心 从今天起,她就关起门来,过自己……
阿玉眼睛都亮了,兴奋的面颊晕红,手脚轻快的将薰笼的掐银丝镂空玉兔盖阖上,就急忙起身行礼:“奴婢这就出去传话,上回史嬷嬷媳妇来送东西还说起庄子上的绣球新抱了一窝崽,因时节不对特意养在了屋子里,说不定真能养住了,那就是缘分了。”
庄户人家讲究不多,名叫绣球的母猫是史嬷嬷最小的孙孙从外头抱回来的,没有什么品相,等闲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都不会养,可阿玉知道自家姑娘不在意这些,便高高兴兴的说了。
林斓听着果然来了兴致,裹着裘衣坐直了些,含笑问道:“这可真是注定的缘分,既如此,你快去请史嬷嬷递个话出去,我匣子里还压着几个小衣裳小窝的图样,咱们白日里得闲也该给小狸奴准备起来了。”
她幼时就爱猫,林老太爷养在跟前十七年的老猫没了的时候她还大哭了一场病了两三日,当年林嬷嬷她们抱回院子捉耗子的那只大猫映雪后来也与她分外亲近,只许她一人搂在怀里梳毛揉爪子,只是今年春映雪有日出门玩耍再不曾回来,苦寻多日无果,到现在林斓亲笔画了映雪模样的寻猫布告还贴在林府外头,有人细心看着。
出嫁后没急着再养一只,一是林斓心里还惦记着映雪,二还是母亲罗夫人劝得她,说是夫妻一体,两个人同吃同住,想养猫总要对方也点头才好,不然日后二人生气是小,若是有人拿猫儿出气那就是作孽了。林斓虽觉刘文杰瞧着有些迂腐少急智,却觉得他不是这样暴虐的人,不过夫妻相敬是该有的礼仪,她便想着等些日子再商量。
一等就等到了如今。将自己鸦黑的发梢顺着手指绕了几圈,林斓弯了弯唇角,不无自嘲的想,今后是再不需考虑什么相敬如宾了。
阿玉等丫头终究经的事情少了些,对林斓的转变浑然不觉,只忙着给猫儿备下吃食东西,独林嬷嬷觉出不对,第二日禀报郭嬷嬷等人有意启程返京,想再进来败家一回等事宜时,觑着林斓的气色轻声提了一句:“我听说姑娘让人抱一只狸奴回来养,姑娘可是拿定了主意?”
什么主意林嬷嬷没明说,林斓却瞬间了悟。定下后日请郭嬷嬷进来说话一事之后,她便懒洋洋舒展开手臂将床头引枕揽在了怀中,面上虽含几分笑意,微微上挑的凤眸却藏着些许心事:“长日漫漫,能有只狸奴陪伴左右自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