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月几乎是立刻闭了气,女人只来得及扶住她倒下的身躯, 谢大当家的衣衫还披在她的身上,露出来的皮肤上浸满了鲜血。
谢大当家带回方从黑衣人手中救回来的几人时,林若月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
她看见林若月心口上插着的断剑,顿时问:“怎么回事?!”
被她吩咐看守林若月的女人支支吾吾道:“她、她她自己想不开的,我没来得及她就自尽了。”
谢大当家心觉可惜,好好的一条命,活着总比死了好的,林若月未免也太有气节了些。方才她从山上下来,碰见林若月时,她还神志不清满脸流泪喊着‘阿初哥’,谢大当家望着林若月的尸身,心想:我给你把你的‘阿初哥’带来了,你怎么反而等不到他了呢。
温秉初原先是被山匪押在后头的,听到对话挣扎着走上前来,他只瞥见了一眼林若月的模样,随后便被谢大当家用黑布盖了头。
温秉初挣扎着要他们放了自己,虽说只那匆匆一眼,他也能看出在林若月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温二公子知书达理长大,怎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禽兽不如的人,他现在想来只欲将那些黑衣人挫骨扬灰!
谢大当家见温秉初吵吵嚷嚷的,眉头紧皱,一个手刀把人劈晕了之后对着手下道:“给林姑娘把衣裳穿好,尸体送回悦城林家去……半夜丢进院子里,别叫人真以为是我们奇峰寨的人干的。”
“是。”手下人说完,又看向晕倒的温秉初:“大当家,那这个男人……”
谢大当家道:“带上山去,他是温家的二公子,赎银不给来,老子凭什么放了他?”
言梳与宋阙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身后还有两个男人用刀抵着他们俩的背,虽说没有捆绳子,但四面都是人,也让他们没有退路可走了。
前方的动静言梳不知道,等她走到林若月尸体身边时正见到一个女人跪坐着替她穿上衣服,言梳看见林若月有些惊讶,她没想到林若月死了,更没想到她会是以这样惨烈的姿态赴死的。
言梳心里顿时酸涩得厉害,她朝宋阙靠了过去,抬头看向对方。
她还记得昨晚在客栈门前碰见林若月时,言梳有些妒忌她长得漂亮,能叫宋阙多看两眼,现下想来,这么年轻遭遇横祸,实在可惜了。
只是宋阙就像是没看见林若月一般,只跟在奇峰寨浩荡的队伍后头,一只手隔着衣衫抓住言梳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折扇背在身后,竟是丝毫没有不自在的。
刚入竹林,二人的头上就被带上了黑色头罩,所有视线一并遮蔽,上山的路很长,弯弯绕绕,言梳好几次都险些摔跤,若非是宋阙拉着她,恐怕她的膝盖早就摔破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烈阳透过黑罩的光线逐渐变得暗淡了,言梳才终于被人安排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呼吸间闻到的都是牲口的气味。
头上的黑罩被人粗鲁扯开,屋外天色已暗,太阳将要落山,日落前最后几缕微光照进了深林之中。言梳所见便是一片椴树林,这个时节椴树花开,白瓣黄蕊,流蜜旺盛,林间的晚风吹过,带来一股甜腻的香味儿。
他们被人看守的小屋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垒成的,旁边以木桩支撑,顶上盖着茅草,刮风能从石头缝隙里吹进来,怎么看都不牢固。
门外进来的两个人给言梳和宋阙绑了手脚,便走到外面的石块旁坐下闲聊,说的是他们昨晚去落马城里秦楼楚馆中找乐子的事儿,言谈有些污秽,言梳听得面红耳赤的。
石屋旁边便是牲口棚,牲口棚前又有几个人。
奇峰寨对外来说是三万两千人一点儿也不吹,十六岭每一个岭上都有不同的粮食库,牲口棚里牛百头,马千匹,十六岭下还有他们放野的草场,光是言梳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就有至少不下五十个人来回走动。
这么看来,他们是逃不掉了。
言梳动了动手腕,她手腕上的绳子绑得有些紧,粗糙的麻绳磨得皮痛,仔细瞧已经有好几处勒出红痕了。
“别乱动。”宋阙开口,言梳朝他看去。
二人虽然被关在同一间石屋内,但离得并不近,言梳的手脚都被绑住,根本不能朝宋阙那边挪动。
“师父……”
宋阙道:“屋外六十九人,每隔二里便有一百人,百人之间有队首,我们所处的应当是十六岭中的主岭巨石峰,离温二公子大约十里,若想将人安全带下山且不惊动山上的山匪,几乎是不可能的。”
言梳轻轻啊了一声,是无奈委屈的感叹,她道:“那怎么办?师父你被绑得难不难受?”
“手痛了?”宋阙问。
言梳嗯了一声,他又道:“我看看。”
言梳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这至少得走五、六步才能到,她尝试挣扎一番,才动一动身子就歪了,还坐不直,顿时就更委屈了。
宋阙见状,眉心轻皱道:“别声张。”
话音才落,言梳便察觉到了手上一松,腕上绑着的麻绳已经落地,她赶忙起身,见脚上的绳子也断开了,这才偷偷朝外望,小心翼翼地往宋阙身边挪过去。
还没等言梳走到宋阙跟前,他就已经站起来了,言梳呼出一口气,心想不愧是她师父,就是厉害!
守在石屋外的人倒是十分敏锐,听到了细微动静便立刻回头来看,转身的一瞬间言梳便缩到了宋阙的怀里。
那人只是看了两眼,见石屋内没什么变化便继续与友人说起昨夜销魂。
言梳咦了一声,她还以为被发现了。
宋阙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唇上比了一下,言梳了然地不出声,便由着宋阙将她拉出石屋,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像是没看见他们一般,自说自话,各自做事。
出了石屋言梳才看清,屋外的确有六、七十人,架起了石锅正在烧水,一旁还有脱了毛的兔子与鸡。
她回头朝石屋看去,只见方才她与宋阙被困的地方,正落了一片椴树叶,叶旁连着两三朵小花儿。
等离了人群,言梳才问:“方才那个是什么?为何那些人看不见我们?”
“想学?”宋阙问她。
言梳点头:“想学!”
“不过是障眼法中最普通的人偶术,以物化形,物是死物,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的。”宋阙道:“若你学得好,可以设阵化万物,小至走鸟飞鱼,大至乾坤颠倒,在阵法中皆可实现。”
言梳听得认真,鸟不会走,鱼不能飞,天不可能在脚下,地不可能撑头顶,最高阶的障眼法,便是仙法中的幻术。
宋阙提过的,她都不会忘记。
言梳伸手从树上摘了一片椴树叶,将叶子放在手心吹了口气,树叶轻飘飘地飞出,只闪过了一抹绿光后便枯黄落地,她有些失望地看着那片叶子。
宋阙将方才落在她头顶的椴树花摘下放在了她的掌心,拖着她的手背轻轻抬起后,那朵椴树花笼着一层白雾,白雾化去竟然变成了一只展翅飞去的萤火虫,幽绿的光芒明明灭灭,于丛林中不见。
宋阙道:“凡事不可急,对待一花一叶,亦如对待脆弱的生灵,你要温柔以待,它才会靠近你。”
过于用力或操之过急,只会催损花草中的灵气。
宋阙在看飞入丛林的萤火虫,等那萤火虫飞出一定范围后就像是触碰到了结界边缘,瞬间变回了一朵椴树花飘荡入草间。
言梳则紧紧盯着宋阙拖着自己手背的手,他的手掌比她的要大一些,手指纤长,超出言梳一节指节,掌心带着微微温热,两人手指交叠。
言梳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将手翻过来,与宋阙的十指交握。
宋阙一怔,稍一用力便可抽回自己的手,他动了动手指,见言梳一派天真地歪头对他笑着,杏眼弯成了月牙状,抓着他的手晃了晃。
宋阙的指尖不知是不是疼的,有些发麻。
他轻声道:“松开,我在教你,你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言梳抿嘴,乖乖松开手,又对宋阙撒娇道:“师父每次教我东西总比平时严格,都不对我笑了。”
宋阙将手背在腰后,指尖搓了搓,道:“你不是说要随我去山海?不努力些,如何探得山海之门呢。”
此话一出,言梳脸上的笑意稍收敛了些,她心中沉甸甸的,总在玩闹间忘记宋阙下凡是历劫的,与她不同,不是生来就在凡间。总有一天他要回去的,而她在此之前不能学会更多,又无宋阙指点,想要成仙何其困难。
见言梳头都垂下了,宋阙又有些于心不忍,便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没关系,反正我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凡我所教,你好好领悟就是了。”
言梳唔声点头,一脚踢开跟前碎石时才想起来他们还在奇峰山,便道:“对了,温公子怎么办?”
“温公子人挺好的,身边的人都被黑衣人杀了,只剩他一个,就连林姑娘也不在了,也不知道那个大当家把他关在了哪里,我们走了,他谁来救?”言梳问。
宋阙道:“奇峰寨求的是财,一个死了的男人,总没一万两重要,况且……我们不离开。”
“不离开?”言梳道:“不是逃出来了吗?难道还要再回去?”
“奇峰山灵气极佳,适合修炼。”宋阙言罢,抬首看去。
林间群树耸立,夜空之上弯月歪挂,薄云如雾,他道:“不知温家的一万两银子,能不能赶得上这场突变。”
言梳手上又摘了几片叶子,听见宋阙说的话,似懂非懂:“什么突变?”
宋阙道:“我们先找一处山洞避风吧,后半夜要落雨了。”
言梳点头哦了声,心想落雨也算是突变吗?
第28章 山洞 雷声惊人,雨声嘈杂,言梳只听见……
天, 很快便黑了,椴树花被风吹了满地。
奇峰寨的几个兄弟们在屋前煮汤,后厨还有人杀猪, 一群粗犷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不知闲谈些什么, 这群人中有男有女, 相处和谐。
关温秉初的地方与关言梳、宋阙的不同,他因身份特殊,被带到了巨石峰主寨中,寨子在山间设了十多间木屋, 用木栏围成了个宽大的院子, 院子里还养了几条狗, 那狗正趴在角落里啃着肉骨头。
温秉初就在十几间木屋中的一小间,屋内只有一张床,无桌无椅, 小木门都没关,他身上甚至没套绳索, 眼前这群人就像是完全不怕他会逃走一样。
也是, 他连怎么上山的都不知道, 眼下院内几十人,他根本没机会逃走。
温秉初现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林若月死的模样,她衣衫不整,半张脸被人扇肿,肩上还有粗鲁的抓痕,而那柄断剑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心口, 准确无比,她完全没给自己留任何活路。
温秉初还记得早间落马城的客栈内,温家管家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回肃坦城后与林若月的婚事, 却没料到一日没过,管家没了,林若月也没了。
分明是盛暑天,温秉初却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恐慌、震惊、伤心、惧怕一应皆有。
夏达包扎好了伤口便来见温秉初。
他手上端着谢大当家叮嘱要给温秉初吃的饭,里面还有一根鸡腿,夏达见温秉初坐在小门边盯着一处发呆,就像是魂魄被人抽走了般,于是拿起鸡腿叼在嘴里,把饭碗粗鲁地搁在他身边道:“喏,别饿死了。”
温秉初瞥了一眼饭菜,没理会夏达,也不吃。
夏达三两口将鸡腿吃完,顺手把骨头丢给了一旁拴着的黑狗嘴里,他道:“你看见那骨头了没有?我丢给他的是鸡骨头,他原先啃得那个可是不听话的人被削下来的骨头。”
温秉初果然一晃,忽而缩着肩膀。
夏达继续笑道:“知道怕了?咱们大当家也是心善,将你女人的尸体还给了林家,还打算放你一命,只要你家把钱送上来,大爷保证你安安全全地回去肃坦城,能有咱们奇峰寨这么讲原则义气的,当世已然少有了!”
温秉初眉心皱着,心想这也算讲原则义气?他忍不住腹诽,奇峰寨也不过是一帮搜刮民脂民膏,打家劫舍,不顾大局的盗匪而已。
“纸笔就在房间了,你是自己给家里人写信要赎银,还是我来帮你?”夏达说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小刀,他吹了吹锋利的刀锋道:“不过我可不会写字,我就只能割下你一根手指头,连带着从你身上找一样贴身之物,一并交给温家人。”
温秉初抿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信,我不会写,命,你们想要便拿去。”
“还挺有骨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夏达连忙站起,高大的身体还未站直,谢大当家便直接朝夏达的小腿踹了一脚,吼道:“让你给人送饭,你抢人家鸡腿,还吓唬人!咱们院子里的狗要是哪一天改吃人肉了,我先从你身上削下一斤喂它!”
夏达也没被踢痛,转身对谢大当家笑道:“我这也是想让他赶紧写信朝温家要赎金,免得在咱们寨子里白吃白喝嘛。”
“赎金自然是得要的。”谢大当家点头,又对夏达道:“方才我让朱嫂给你留了半只羊腿,你要再不去吃,就被大刘他们给偷吃了。”
“你给我留羊腿啦?!”夏达闻言,高兴地凑到谢大当家面前道:“大当家对我这么好呢!”
“见你受伤今日流血多,给你补一补的,还有鱼汤,我让朱嫂送你房里了,喝完了早点睡。”谢大当家言罢,便双手环胸道:“现在,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这就走!”夏达扬起一脸笑,路过谢大当家身边时垂眸瞥了她一眼,瞧见她肩上落了一朵椴树花,还没伸手拂去,那花儿就被风给吹跑了。
夏达走后,谢大当家才站定在温秉初跟前,她静静地瞧了温秉初几眼,道:“去给你家里人写信吧。”
“我一条贱命,不值得一万两白银,有这银子,倒不如给前方将士换取粮草,还能与昏君的军队多敌一段时间。”温秉初双手握紧,道:“乱世当下,奇峰寨三万两千人,做点什么不好,偏偏要为非作歹,男无报国之心,女无立家之意。”
谢大当家道:“乱世不是由你们温家造反而起的吗?怎么反而怪罪到我奇峰寨的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