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温秉初嘲讽笑道:“赵氏王朝从根里早亡了,京都处处炼丹药,满城皆是求仙人,以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温家,是为苍生而战,这不一样!”
“文绉绉的,听不懂!”谢大当家道:“说什么为苍生,我就为自己,为我寨中三万人,不抢不杀没钱便没饭吃,就是这么简单。”
“你这样的人,自是不会懂‘富贵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温秉初抬眸朝谢大当家看去一眼,眸色淡淡,知道自己说不动她,自然她也说不动自己,于是他道:“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反正于温家而言,他兄长的责任比他要重得多,而且他大嫂也早就生儿育女,不愁无后。
谢大当家听了半天,想了半晌,没明白温秉初的意思,便道:“跟你们读书的说话就是费劲儿!”
谢大当家原先想着他死了准老婆,估计没什么心情给家里写信要赎金,这才想着好言相劝,能拿钱办事儿就别跟他们奇峰寨僵着,结果话不投机半句多,莫名其妙还被对方嘲讽了几句。
“老丁!你来看着他!”谢大当家挥手离开,心想这家伙长得倒是挺好,就可惜多了一张嘴!可见人还是不能多读书,否则说话也就只有他自己能琢磨是何意思。
温秉初原是真打算不想活了的。
奇峰寨对外的名声并不好,不是所有从奇峰山下路过的人都能在他们手上活命的,他们说是求财,实际上没钱的那些惹得奇峰寨不高兴了,也会杀人。
温秉初真心觉得自己值不到一万两,一万两对于温家而言的确算不上多,可如今战事正紧,温秉初不愿给家里多增负担,林家才被奇峰寨抢了三车银两,合计大约有七、八千两的银子,如今又要温家送钱上来,温秉初倒是宁可死了。
便抱着这般想法,温秉初在奇峰寨内绝食了两日。
谢大当家没打算真要温二公子的命,她考虑得较多,如今温家长子在外打仗,对抗的是赵氏王朝,这对奇峰寨而言并无要紧,但若温二公子饿死在了奇峰寨,难保温家长公子会否冲冠一怒,把炮火对准奇峰山。
她就是求财,拿捏温家不愿在这节骨眼上生事的心理,要些能让奇峰寨多吃几天肉的银子而已。
若没有一万两,给个八千两也行,万事好商量的嘛!
谢大当家想着,她最多再等五日,若五日之后温秉初再不给温家写信,那她就只好把人放了。
夏达道:“放去赵氏军队那边,温秉初要是被他们抓到了,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谢大当家心想也行!
可转而又想,还是算了,温秉初细皮嫩肉的,丢去赵氏军队不过一个时辰就能被扒了皮,她又不是恶人。
第三日,宋阙用椴树叶幻化的人偶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连着三日两个人偶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奇峰寨的人问话他们也没出声,于是奇峰寨的人动用了鞭子,三鞭下去,人偶化成了灰烟。
看守宋阙与言梳的山匪当真被吓得不轻,那亲自动鞭子抽人的直接晕了过去,谢大当家听到此事后只觉得离奇,直接带人去石屋看了。
石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绳索落了一地,没有被人为解开的痕迹,打的死结还在,可就是人没了。
夏达窜出来道:“不会是闹鬼了吧?”
谢大当家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这人跟在温秉初后头,他应当知晓来历,可别哪一日温二公子也化成了一团烟,那我奇峰寨还当真是遇上神仙了!”
夏达跟在谢大当家身后道:“我听人说,京都的确有神仙,会练长生不老的丹药。”
“放屁!”谢大当家骂了句脏话,回头便去找温秉初了。
温秉初听谢大当家说原先跟在他的车队后头那一男一女都凭空化成了烟不见了,便觉得她是想方设法地要自己写信向家里要赎金,看谢大当家的眼神,就像她是脑子有病。
入夜,林深风大,骤雨于子时之后落下。
巨石峰上山洞多,言梳找的是一个小山洞,洞深两丈,稍一刮风,那风便能从洞口吹进来。
宋阙说奇峰山适宜修炼倒是一点儿也不错,这几日言梳坐在山洞里呼吸深林中的灵气的确感觉自己领悟颇多。
前几日风向往南,洞内还算干燥,今日子时后的骤雨转了风向,直吹入洞口。
宋阙于洞门外设了一道结界,骤雨吹打在结界上瞬时转弱,如和风细雨般点点落下,不能打湿人的衣衫。
洞内铺了芭蕉叶,巨石之后还有一口小池,那是山洞上方裂开的一条缝隙,慢慢于洞中极累雨水而成的。
此时洞外骤雨不断,小池顶上的青苔不一会儿就滴一滴雨水下来,小池内叮咚作响。宋阙靠在山洞的另一侧,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阖眼睡去。
言梳吐纳了灵气之后,只觉得周身顺畅,身轻如燕,便是深夜了也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她睁开眼,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应当是宋阙以树叶幻化而来的。
言梳揉了揉眼角,见宋阙仍旧只穿着鸦青色的长衫,靠在小池旁的石块上,脸微微侧过去,即便是盛暑,入夜也有寒气,言梳看了一眼手中的披风,起身轻巧朝他那边走去。
言梳小心翼翼地将披风披在宋阙的身上,没惊动他,正欲离开,又闻到了忍冬花香。
山洞上方的水滴蹭过宋阙的耳侧落在他的肩上,晶莹如星,言梳睁大双眼看去,等第二滴落下时,她连忙伸手去接。
带着青苔气息的水滴于她掌心溅开,言梳呼吸一窒,将水滴凑到鼻下闻了闻,这滴水似乎也蹭到了宋阙身上的忍冬香气。
言梳闻了闻自己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想起宋阙说过,世间万物都有属于其自身的气味,越是有灵气的东西,气味便越沁人。
言梳把手放在腰间擦了擦,仔细看去宋阙的脸,宋阙的鼻梁很挺,卷翘的睫毛如展开的羽扇,薄唇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温柔得仿佛笼罩着微光。
此时天暗,山洞里几乎无光,天上无月也无星,骤雨连绵,一道惊雷劈过,言梳已不自觉弯腰凑过去,鼻尖几乎碰上了宋阙的脸颊,两人之间,只差寸厘。
雷声惊人,雨声嘈杂,言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似乎比洞外的雷鸣更响,比雨声更乱。
她的鼻尖扫过宋阙的脸颊,忍冬味直钻人心,言梳还未来得及闻到第二口,肩上便被人用力推开,她往后踉跄两步,直接摔在地上,碎石蹭破了手心。
第29章 痛吗 是因为我吃了你一口仙气,所以你……
滴答——
洞顶的水滴落在了言梳的脸上, 顺着她的脸颊滑至下巴,就像是她落泪了一样。
“你在做什么?”宋阙的声音有些冷。
言梳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才发现掌心流了不少血,伤口里夹着几粒小石子, 疼得人直冒冷汗。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 皱了皱鼻子道:“我……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了。”
言梳说完这话愣了一瞬, 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有如此颤抖,再抬眸朝宋阙看去时,他的眼里没有平日的笑意,心思莫测地只淡淡地看向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该这样的。”
言梳抿嘴, 她想问宋阙, 那她应该如何,可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些许自责地问:“是因为我吃了你一口仙气,所以你才生气的吗?”
宋阙愣怔, 心道,他生气了吗?
方才对言梳说话好似的确冷了些。
往日古灯寺前许愿树上的飘带不知为何忽而闪过宋阙的眼前, 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许愿红绸上写下了言梳的愿望, 她说她不贪心, 这一生仅此两愿而已。
其中一个,宋阙乐见其成,另一个愿望,被他亲手抹去了。
终是不可能,不可为。
言梳的确没有想要轻薄宋阙的意思,她方悟出了点儿修炼之道, 能闻见周围蕴含的灵气,宋阙说这些灵气有助于她修炼,所以才会带她一同留在奇峰山。因那一滴从他鬓角擦过的水中含有忍冬香, 言梳才会凑上前去闻他的。
一口仙气正如宋阙当初吹开她身上的封印一般,带着沁人的清香,也只一口,她就被推开了。
“师父说我不该这样,是……不该去偷你身上的仙气吗?”言梳有些委屈地看向自己的手心,低声道:“我没想过要偷,只是好奇,以后不会了。”
宋阙说过,修的是自己的道,可借不可偷,若方才宋阙是醒着的,她闻的那一口算借,但宋阙已然生气,她必然是偷了。
“这口仙气,能还吗?”言梳又问。
宋阙眉心轻皱,心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酸胀,良久,他叹了口气,起身朝言梳走去,单膝弯曲蹲在她的跟前慢慢抬起她的手,仔细看着上面的伤痕,问她:“痛吗?”
言梳这人记吃不记打,被宋阙柔声一问便更觉委屈,抿嘴软着声音说了句:“疼。”
宋阙拉着她的手走到小池边,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她将伤口上的石子洗去,而后以掌心盖在上面。言梳只觉得伤口处传来了微微灼痛,几个眨眼的功夫,宋阙挪开手后那些细小的伤口就愈合了,一丝痕迹都没有。
宋阙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他方才被言梳吸去了一口仙气,她能从他身上夺去这一口,便说明她学有所成,世间万物都有灵气,皆可成为她修仙之路上的补给。
“日后不可再这样了。”将言梳手上的水擦干净后,宋阙才道。
“知道了。”言梳缩回自己的手,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摩擦着掌心,上头还有残留的余温。
天际轰隆一声,雷鸣闪过,一道强光照入山洞之中,刹那灭去。
这一道雷太响,吓得言梳缩了缩肩膀,她朝洞外看去,因山洞不深,凡从山洞前路过的她都能看清,疯狂摇曳的树影之下,乌压压的人群正在艰难前行。
又是一道雷霆闪光,将那些人照得清晰,他们的腰上都绑着刀剑,寒光略过,其中一人侧过脸朝山洞这边看来,就像是直勾勾地盯着言梳一般。
不过眨眼,那人便收回了视线,继续跟队前行,他显然没看见言梳,也未见到这山洞里有人。
浩荡队伍整齐有序,从山洞前路过的至少有上千人,他们训练有素,排列整齐地一个拉着一个,直至最后一队人消失了,原先山洞前的杂草也被人践踏凌乱地扎在地里。
那些人身上都穿着铠甲,言梳都不敢大声呼吸,直至屋外的骤雨渐渐消停了些,她才似是自言自语问道:“这是来救温公子的吗?”
温家长子在外打仗,与郢国的赵氏王朝对抗,手下也有不少精兵良将,如今温二公子被奇峰寨的人抓住,又被迫写信给家里拿一万两赎银,说不定是温家铤而走险来救人了。
奇峰寨分布于奇峰山的十六岭中,各处皆有,每一队人大约有百来号,之间相距十几里或者二十几里。
长角峰因地势偏低,占领的人数最少,仅有两千余人左右,此处的山匪多半不会跟随奇峰寨的其他山匪去打家劫舍或拦路抢劫,而是锻造兵器或者放牧养牛养马。
还未入夜,长角峰上的众人就已经睡熟了,子时之后淅沥沥的大雨与时不时落下的雷声直叫人更好入眠,但也同时掩盖了许多声音。
身穿铠甲的人从进入第一间屋子时,便直接把通铺十几个人全都杀了,大雨冲刷了深夜的血腥味,连着的六间大屋、不能牵走的牲口一同死在了刀剑之下。
一夜之间,长角峰上笼着血色,血水混着雨水流入溪流之中,几乎将这一片的水流都给染红。横尸满山,许多人甚至都来不及哀嚎,一千人的队伍上山,几乎没有任何折损,于深夜之中取人首级,割耳装入腰间袋中算功勋。
次日大雨还在下,天明许久,谢大当家昨夜饮了酒,上午还在熟睡,便被一阵凌乱的敲门声吵醒。
她揉眼起身,随意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朝外问发生了何事,便听见门外夏达的声音带着颤抖传来:“大当家!长角峰十三队人一夜之间全都被杀了!胡铁张汉二人的尸身被挂在房梁上,身首异处,牛、马、家禽全都没了!大当家!出事了,奇峰寨遇大事了!”
这一句话将谢大当家的瞌睡全都吵飞,她只觉得脑中一片嗡响,眼前白了之后又逐渐清明。
谢大当家疾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后看见屋外已经围满了人,还有不少正在抹泪的。
奇峰寨早已驻扎在奇峰山上百年,这三万两千人并不是每个都孔武有力,有自保的能力,亦有老弱妇孺,都靠奇峰寨的众人一并养着的。
长角峰地势偏低,里面都是一些受了伤或者手无缚鸡之力的山匪,长角峰位于十六岭的后方,若从正面来攻,尚且有谢大当家带头拦着,不会被人杀到后方去。
可听到夏达所说,便是昨夜有人趁着雨夜绕山而行,居然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去绞杀长角峰!
长角峰两千一百多人,一千五百多牲畜,便是挥刀斩杀,斩杀者的手臂也能挥断。
一夜之间不惊动其他峰岭,将长角峰的人一应杀尽,还能不留痕迹离开,至少得是千人以上。
谢大当家一句话也没说,领着人便去了长角峰。
长角峰离巨石峰有些距离,谢大当家去了又回花了大半日的时间,雨水冲去了那些行凶者的脚印,不过长角峰被杀的人右耳全都被割,可见那些耳朵是被他们带回去邀功的。
回来时正见夏达提着温秉初的领子要把他杀了,他手上拿着大刀,若不是旁边有人拦着,恐怕温秉初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见到谢大当家回来,便有人道:“大当家你快拦着夏达,他要杀人了。”
“夏达!”谢大当家头痛欲裂,奇峰寨自落在她手上开始就没出现过这样的事,见夏达急吼吼地要温秉初血债血偿,她便觉得心痛。
“大当家!都是因为他!必是他在我们奇峰寨的消息传了出去,温家派兵绞杀我们奇峰寨!长角峰里都是些老弱妇孺,毫无还手之力!温家人卑鄙阴险,我要剁碎他去喂狗!”夏达双眼猩红,大刀高高举起。
谢大当家道:“不是温家的人,是赵氏的人!”
夏达不信:“我们奇峰寨不与赵氏为敌,他为何要派兵杀我们的人?”
谢大当家抿嘴,最终摇了摇头,她也不知,但她知道,温家人若要杀奇峰寨是私仇,不会割去人的耳朵邀功。